第43章 親兄弟和妯娌

到達京市已經是下午五點多, 因為有孩子,行李不少,裝了滿滿兩個大包, 賀連生背上背一個, 左手拎一個,右手摟在秦艽肩上,護著她們母女倆擠出人流。

豆豆早就醒了,被媽媽兜在胸前,一雙大眼睛好奇地打量著周圍的人群,要是跟別人的眼光對上,她也不害羞,人家笑,她也就笑, 人家打招呼,她也張著小嘴叭叭幾句,甭管能不能聽懂, 反正她很喜歡跟人聊天。

秦艽小兩口其實已經發現了, 自從她那晚蹦出一句太奶奶的口頭禪後, 就像打通了任督二脈,小嘴說話叭叭的,不僅能完整的說許多小長句, 時不時還能冒出幾句大人話,不經意間就把家裏人逗得捧腹大笑。

一直到走出火車站,才沒人跟她說話,她小嘴閑下來, 眼睛又開始東張西望, 指著大汽車問“這是什麽”。

“公共汽車, 就跟太奶奶上冷河鎮坐的一樣。”其實樣子還是很不一樣的,不然小丫頭早就認出來了,她記性好著呢。

“這是什麽?”

“這是什麽?”

“這是……”

自從上了公交車,父女倆的對話就跟複讀機似的提問和回答中度過,秦艽倒是沒怎麽關注,她在饒有興致的欣賞首都。

上輩子她也在京市生活過多年,但因為一直做家庭主婦,很少去離家太遠的區域,所以熟悉的也隻是家周圍那一帶,從火車站到春華胡同,她還是第一次走這條路。

這時候的京市還沒太多高樓大廈,路上車輛也不多,倒是自行車大軍十分壯觀,就跟後世看過的某些外國人拍攝的京市老照片一樣。

“別緊張,如果不喜歡的話,我們見一麵就走。”男人歪過來,小聲跟她說。

秦艽回頭,這才發現自己自從上車一直沒怎麽說話,他以為自己是要見公婆緊張了呢。

“好。”其實她一點也不緊張,相反還有點期待。

不論關係親疏遠近,她都想知道是什麽樣的父母養育出老賀這樣一個正直、無私又聰明的家夥。

賀家說來也勉強算名門之後,賀連生的曾祖父曾祖母都是有名的京劇表演藝術家,可惜到了賀父這一代,不愛老祖宗傳下來的本事,反倒迷上了“洋人玩意兒”大提琴,愣是不顧父母反對,出國讀了音樂學院,歸國後憑自己本事進了國家交響樂團,賀家祖父母雖然失望沒能把衣缽傳下去,但終究也是個正經工作,沒有再說什麽。

再加上年輕時候的賀父一表人才,極有藝術天分,很受女孩歡迎,娶的妻子也是協和醫院的腦外科醫生,老兩口更加滿意得不得了。

然而,事實是,賀父當年留洋時曾有個青梅竹馬的初戀,女孩覺得出去了就是要奔著好日子去的,堅決不願跟他一起回到這個落後閉塞的國家,這才不得不被迫分手。

婚雖然是勉強跟賀母結了,但內心深處的白月光也一直在,甚至還嚐試著給她寫過不少信件。

白月光有沒有收到大家都不知道,但這些信件在多年後卻成為他投誠資本主義的證據,在單位步履維艱,家裏老人病的病,死的死,日子很是艱難,好不容易熬到大兒子工作,小兒子當兵了,能減輕點負擔吧,兩口子又被人一封舉報信,雙雙送去了北大荒,隻留下在部隊的賀連生和在京市化肥廠工作的大兒子賀寶生。

賀家祖上風光過,原本在史家胡同有套三進的大四合院,後來經過兩三代人,宅子早就改換姓名,賀連生兄弟倆都是在賀母醫院分配的宿舍裏出生的。可惜隨著賀母去了北大荒,樓房已經被收回去了,賀寶生一家不得不出來外頭租房子住,也就是以髒亂差出名的春華胡同。

這不,一進胡同口,就明顯感覺衛生條件遠不如外頭,大冬天的居然還能看見蒼蠅在飛,遠遠的還能聞到公共廁所的臭味,賀連生有點局促,“先去看我哥他們,晚上不住這邊,咱們去住招待所。”

不僅是怕妻子和閨女住不習慣,更因為住不下。

胡同裏很多大雜院,一道大門進去,前中後三個院子被分割成二十幾間小房子,住著一二十戶人家,要說居住質量那是真不咋地,賀寶生和洪霞住的就是前院倒座房最右邊的兩個小隔間,這在古代都是下人房。

秦艽上輩子在京市住過多年,知道這邊四合院的規矩,但依然麵不改色的跟著來到那倆小屋子跟前,剛要敲門,裏頭出來一個身材瘦削的年輕女人,齊耳短發,灰布襖子外套了件印著化肥廠字樣的天藍色工作服。

“哎呀,老二你回來了?!”洪霞驚呼一聲,忙看向他身邊的秦艽,“這位就是弟媳婦吧,哎呀這是你們小閨女,快進屋。”

轉頭又衝屋裏喊,“寶生,咱弟和弟媳婦帶著孩子回來啦。”

很快,一個跟賀連生七八分相像的男人走出來,“回,回來了。”

饒是素來冷靜的賀連生,情緒也難免有些激動,他已經兩年沒見過哥哥了。

秦艽連忙笑著打招呼,叫了聲“大哥大嫂”,推推賀連生將東西遞過去,“進屋說吧。”一個虎頭虎腦的小男孩,跟在賀寶生身後,好奇地打量他們。

“瞧我,進屋進屋,你們回來就是,買這麽多東西幹啥,又不是外人。”洪霞笑得合不攏嘴,即使是親兄弟,現在各自成家了,帶禮來往誰會不高興呢?

“沒啥,不知道你們喜歡吃啥,也就是一點土特產。”東西是秦艽去買的,知道他們在京市日子不好過,也沒搞那些華而不實虛頭巴腦的,都是貨真價實的風幹牛羊肉,以及孩子稀罕的罐頭麥乳精之類,奶奶甚至還給烙了幾斤花生核桃仁餡兒的白麵餅子。

看見這麽多實實在在的好東西,洪霞的笑容更是止都止不住,忙著去生爐子,“虎子別傻站著,快喊人,這是你二叔二嬸。”

賀小虎舔了舔嘴唇,麥乳精和罐頭他見別的孩子吃過,“二叔,二嬸。”

小賀神情淡淡,應了一聲,但秦艽能感覺出來,在看見孩子臉上的凍瘡和鼻涕之後,他的身體下意識往後仰,這是抗拒的肢體語言。

嘿,這家夥,到底是有多不喜歡孩子,這可是他親侄子啊!又不是火車上那些熊孩子!

話說這一路上,他可差點被火車上的熊孩子們煩死了。

秦艽倒是很喜歡這個孩子,上輩子也見過兩麵,因為洪霞兩口子身體不好,他曾找老賀頭借過錢,後來也都按時還了,每年過年還按時給老賀頭打電話關心一下,算是個有良心的晚輩。

秦艽拍拍懷裏的豆豆小屁股,“豆豆還記得嗎,這是伯伯和伯娘,媽媽路上跟你說過的,對嗎?”

豆豆也不害羞,剛才是有點懵,一下子出來太多人,她不知道怎麽回事,此時被媽媽一提醒,立馬軟軟地喊人:“伯伯~”

“伯娘~”

“誒!我侄女可真乖,真漂亮,來伯娘抱抱。”

麵對洪霞主動伸出的雙手,她也不害怕,因為爸爸媽媽就在身邊。

嫂子把孩子抱過去,秦艽也能喘口氣,胸前衣服都濕透了,孩子長得實在是太壯了啊。

“來,小虎是吧,二嬸給你泡麥乳精喝,咱們配著這個牛肉幹,香得嘞。”

很快,香甜甜的麥乳精下肚,再來兩塊風幹牛肉幹,小家夥一口一個“二嬸”叫得歡,還說要帶二嬸和妹妹出去玩兒,實則炫耀,畢竟這二嬸可是又年輕又漂亮,還給他吃那麽多好東西呢!

秦艽跟小孩相處是有一套的,既能滿足他們,投其所好,又很有原則不溺愛,無論是秦盼還是豆豆,都逃不出她的五指山。這不,一會兒功夫,洪霞剛把飯做好,小虎就小尾巴似的跟著二嬸了,連吃飯都要坐二嬸身旁。

他們來得不趕巧,賀家已經吃過晚飯,菜市場也下班了,買不到菜,洪霞隻能去隔壁借了幾個雞蛋,用大醬給炒了,買不到肉,就用粉條和白菜燉了一鍋,加了白花花的兩大勺豬油,又去副食品商店買了三兩花生米,油炸了給兄弟倆下酒……嗯,雖然隻有賀寶生喝酒。

飯菜雖然很簡單,但也是他們能力範圍內能拿出最好的東西了,秦艽心裏感動,她一定會幫老賀頭維係好這份親情。

幾個人互相勸著,坐一起熱熱乎乎的吃上,說起這幾年的近況,全都唏噓不已。

賀寶生在化肥廠本是做研發的,後來因為不願與父母斷絕關係,被牽連調到了車間,幹的是最髒最累的活,拿的是最少的工資,年紀輕輕就有了白發。洪霞則是一名小學教師,原本是京市某所機關小學後勤部主任,不僅有教師工資還有幹部職務津貼的,也因為被公婆牽連,調離機關小學,擼掉幹部職務,隻能在春華胡同所在的街道小學當一名普通教師。

但看他們樣子,倒是沒有一句埋怨賀父賀母的話,甚至言談間還很擔憂他們,商量明天過去看二老。

秦艽覺得,單憑這點,她就喜歡這樣的大伯哥和妯娌。

一直聊到夜深了,洪霞不讓他們出去住招待所,直接把他們住的臥室讓出來,換上一套洗幹淨的鋪蓋,“你們就安心住家裏,明兒禮拜天,咱們陪你們到處逛逛,啊。”

小虎也拉著豆豆的手,懇求道:“二叔二嬸,你們就讓妹妹住我家吧,我不跟妹妹搶被窩。”

盛情難卻,一家三口隻能住下。

可神奇的是,秦艽居然睡得十分香甜,不僅香甜,還做了個喜憂參半的夢——好像是一個平行時空,在這個時空裏,她和老賀頭也生了個閨女,白白胖胖,眼睛像她,鼻子像老賀頭,喜歡唱歌跳舞,一逗就笑,還愛吃手手,吃著吃著時間一晃而過居然到了閨女大學畢業,找不到工作……

一下子就把她給嚇醒了,穿越前社會新聞看多了。

“怎麽?”賀連生以為她不舒服,趕緊摸額頭,“不舒服嗎?”

大雜院裏沒有廁所,得出去上公共的,秦艽確實有點尿意,但懶得出去吹風,於是把夢裏的事當笑話給說了。

誰知賀連生卻越聽眉頭越緊,跟十年老便秘似的,手卻下意識在閨女小胸脯上輕柔地拍著。天氣熱,豆豆會蹬被子,所以不敢放她單獨睡一邊,都是夾在小兩口中間。

此時的豆豆,小小胸脯一起一伏的,小嘴巴微微張著一點,發出小貓咪一樣的呼嚕聲。

他習慣性摸了摸她額頭和脖子,見沒汗,知道這個被子蓋著正合適,不算特別熱,這才繼續剛才的話題,“找不到工作?不包分配嗎?”

“以後大學生越來越多,哪有那麽多工作崗位分配。”

男人覺得匪夷所思,但略一想也能想通,一代一代的,學曆水平是在提升的,“那總還分職業吧,就當幹部吧,當工人是光榮,卻太累。”

“當幹部那得考試。”

“考什麽?”

“行測和申論,這還隻是筆試,還有三死一生的麵試呢。”秦艽想到自己死前的考公熱潮,脫口而出。

她記得很清楚,趙青鬆他們單位在京市隻能算清水衙門,九十年代分配進去的都是一般中專生,進入二十一世紀後要本科生考試才能進,後來變成研究生,再後來博士還得是海歸有科研強項的……結果一進去,拿的是半年還買不到一平房子的工資。

賀連生再一次被震驚到了,“那不行,考這麽多試太累了,就讓她幹一份專業技術強又不用太累的工作吧。”

嗯對,就這樣,專業技術強的話可替代性就低,挺好的。

“那就是事業單位咯,競爭一樣激烈。”

賀連生張了張嘴,心裏沒來由的緊張,他們閨女咋就這麽累呢。

秦艽笑哈哈,輕輕踢他一腳,“瞧你,八字還沒一撇呢,就想你閨女是考公還是考事業編了。”你閨女還是個奶娃娃呢。

倆人迷迷糊糊剛入睡,旁邊小隔間裏的洪霞兩口子也說起了悄悄話,“誒寶生你明早別睡太死,我剛才悄悄找後院的王大娘借了肉票,你趕早去割半斤肉來,都說出門餃子回家麵,明早咱吃炸醬麵,去晚了買不到肉我可不饒你。”

賀寶生老實巴交的“嗯嗯”兩聲。

“聽見沒?你也不看看人是咋對咱們的,那些牛肉幹我嚐了,是貨真價實的,咱在京市可買不著,就是那麵餅子也是白麵烙的,還摻了不老少豬油,酥得掉渣,裏頭的餡兒是花生碎和核桃仁,還有好多白糖呢,咱小虎長這麽大也就過年時候在他姥爺家吃過一嘴……弟媳婦這趟可花不少錢了。”

“就你話多,那你那年還說我弟不懂人情世故呢,現在咋又變了?”

洪霞踢他一腳,“不是你弟變了,是咱有了弟媳婦。”

當年她剛生下小虎沒多久,小叔子回來探親,居然就隻拎了兩件換洗衣物回來,連紅糖雞蛋都沒買上半斤,讓她在娘家人跟前丟了麵子,這幾年確實沒少念叨。

“你還沒看出來啊,咱們這弟媳婦可是個能耐人,主意大,做事也敞亮大方,以後咱們也不能小氣,聽見沒?”

不用丈夫答應,洪霞又自言自語道,“前幾天爸媽過來的時候說弟媳婦是農村姑娘,我還以為就跟後院那三大爺家兒媳婦似的,沒想到啊……就這長相,這局氣,就說是咱們老京市人也有人信。”

關鍵吧,現在還有正式工作,當大夫,以後隻要好好幹,不犯原則性錯誤,那就是一輩子的鐵飯碗。

洪霞再一想到自己這幾年被人踢皮球似的從機關小學踢到區裏小學,再到街道小學,原本的幹部職務也沒了,心裏不由得悲從中來。

賀寶生轉身抱抱她,長歎一聲,“委屈你了。”

當年他不願寫檢舉信“揭發”父母,也不願斷絕關係,本來以為最大的阻力應該是妻子,誰知妻子聽說後不僅沒跟他鬧,還哭著說自己嫁了個真爺們兒。

“過去的事兒還提它幹啥,反正是我自個兒選的路。”當年賀家確實窮,公公不工作,婆婆一份工資養那麽多張嘴,寶生又三天兩頭生病,她一殷實家庭的閨女也是真看上這個男人,不顧家人反對嫁進來的。

自己選的路,不能怪誰。

跟小叔子比起來,她剛嫁過來那兩年至少還沾了賀家和婆婆的光,年紀輕輕就有領導職務,但小叔子呢?從小沒過過一天好日子,後來好容易憑著軍功站穩腳跟,結果又被公婆的曆史遺留問題影響,一直上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