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小連生

第二天一大早, 吃過兩碗正宗的老京市炸醬麵,兄弟兩家六口人上故宮頤和園逛了一圈,聽說動物園有大熊貓, 小虎和豆豆眼睛亮晶晶的滿是期待, 秦艽幹脆大手一揮,請所有人去看熊貓!

豆豆喜歡各種小動物,當年小姨給她編的那些小蟲子至今還是她的最愛,每天都要玩一玩的,話說前幾天還因為趙海洋摘了她一隻螞蚱生氣呢。

當時大人們都不知道她為什麽生氣,但知道她情緒穩定,即使生氣也不會大哭大鬧,所以大家也沒放心上,還是老賀有一天給她清潔小車車時候發現少了一隻螞蚱, 掛小動物的繩子有一根是空的,他才反應過來,心裏也來氣。

但苦於沒親眼看見是誰摘走的, 又是小東西, 他也不好大發雷霆, 隻是告誡家裏人,以後別讓豆豆和趙家兄妹倆單獨相處。

堅決不能。

他一向是很好說話的脾氣,那天嚴肅的提出這麽個要求, 秦桂花也很上心,當真自己去到哪兒就把豆豆帶到哪兒。

說起來,賀連生跟趙青鬆的關係,不知道從哪一天開始, 變得微妙起來。雖然見麵還在正常的打招呼, 在單位碰上也能聊幾句, 但他就是感覺,兩個人的關係變了。

賀連生不是傻子,他知道現在趙青鬆將自己的不如意全都歸咎於他,他對此很是不屑,隻是礙於曾經的情分,見麵打招呼可以,但事關小秦同誌和豆豆,以及陳老給他安排的工作任務,他都隻字不提。

這又何嚐不是一種防備?

想著,他皺了皺眉,將閨女架到自己脖子上,開始指著各種動物介紹起來。

小虎也不願跟在爸爸媽媽身邊,就抱著二叔的腿,貓著一起聽,“二叔懂得真多!”

“講得真好!”不像他爸,什麽都不跟他說,也沒這麽好的耐心。

洪霞看在眼裏,嘴上的笑更是藏都藏不住,“弟媳婦就是有本事,會調.教人。”

“哪有,結婚嘛,都是互相妥協,互相包容。”

“說來我這小叔子也是苦命人,能遇到你這麽個好媳婦,真是他的福氣。”

老賀頭啥都願意跟她講,就是很少講他原生家庭和小時候的事,秦艽頓時來了興致,“嫂子快跟我說說,說實話不怕你笑話,我們雖然結婚快四年了,但我對他了解還真不多。”

洪霞猶豫一下,見兄弟倆帶著小虎走在最前麵,這才壓低嗓音說道:“他二叔苦命,父母親緣淡。”

原來,當年賀父勉強跟賀母結婚,單純是因為賀母懷孕了,或許是出於所剩不多的責任心,或許是怕賀母去單位上鬧壞了前程,這才不得不妥協的。婚後感情也很一般,吵鬧是常事,而根源還是在於賀父那遠在國外的白月光。

出生的第一個孩子,就是賀寶生。

“鬧了好幾年,後來小虎他奶奶也想通了,與其守著他不死不活的,幹脆離婚算了。”

“可就在離婚的前一天,偏偏又查出懷孕一個多月……後來就,就沒離成。”洪霞也是臉上臊得通紅,兒媳婦講公婆這檔子事兒,真夠丟人的。

秦艽卻忽然明白過來,因為這個孩子的到來,賀父不得不再一次妥協,那這個孩子在他心目中就不是孩子,而是阻攔他奔向自由,奔向白月光的絆腳石,甚至是他一生的恥辱!

對於賀母來說,本來已經答應離婚了,這個孩子的出現卻讓她看見了一絲希望,男人可以為了第一個孩子跟她結婚,說不定也會為了第二個孩子跟她相愛,她最初也是把這個孩子當成自己婚姻的救贖,當成生命裏的光……然而,事實是,渣男的心不會為她停留。

那麽,這個“婚姻救贖”“希望之光”就是一個沒用的東西,就是禍害!

秦艽忽然眼眶一紅,“那後來呢?”

“我不說你也能想到,他二叔小時候過的日子,那都……唉,算了,我也不能說公婆的不是,但做人父母的,怎麽就不能對自己孩子好點呢?”

她以前曾聽自己丈夫說過,老二小時候過的那都不叫日子,比地主老財家的長工還不如,平時沒吃沒喝挨打挨罵就罷了,就連兩口子吵架也拿他出氣,好像他們婚姻不幸都是這個孩子造成的。卻不想想,沒有他們管不住自己身體,又怎麽會有這個孩子?

秦艽也是恨得牙癢癢,這是什麽狗屁父母,明明都在鬧離婚了還要做,不發生關係是會死還是會死?買個套能讓他們傾家**產嗎?做了還留下一個孩子,要真心想離婚,墮胎藥不能買嗎?人流手術不能做嗎?為什麽要把這個孩子帶來這個操蛋的世界!

在小連生整個童年裏,他不斷被父母PUA自己是個恥辱,是個廢物,是個累贅,大概一直到他能獨立出去當兵,他都感受不到一點善意吧?

這樣的人,你讓他怎麽喜歡小孩?怎麽期待小孩?怎麽相信愛情?

秦艽掐著自己的手,才勉強把喉間的酸澀控製住。

她終於知道,他為什麽從一開始就跟自己強調,他沒想好會不會要小孩,因為他自己就不是一個幸福的小孩,他不想再把另一個孩子帶來這個操蛋的世界。

“謝謝你,嫂子。”

洪霞不明所以,“嗐,謝我幹啥,我嫁過來的時候,他二叔已經當兵去了,我們見麵機會不多,倒是寶生,以前一直說,小時候因為自己身體弱,好幾次沒能護住弟弟,他很愧疚。”

賀寶生也沒比賀連生大幾歲,他自己都是個孩子,秦艽不會怪他的。再說,看昨天見麵場景,老賀對哥哥是有感情的,這說明兄弟倆小時候相處也不錯,父母不疼,但至少還有個哥哥跟他相依為命不是?

秦艽看向那個正馱著閨女,耐心而細致地介紹每一種動物的男人,心裏像被什麽塞滿了一樣,酸澀,難受,又慶幸。

“看他對孩子這麽有耐心,我和寶生也就放心了,當年那件事,我也怕對他留下心理陰影。”

秦艽心裏一突,又有她不知道的事?

洪霞見她神情,幽幽歎氣,“他沒跟你說吧,他的腿,當年在戰場上,其實是為了救一個小孩才誤傷的。那個小孩好像是他們軍區附近一戶農民家的孩子,被敵特收買進入演習重地,連生救他的時候,他一口咬定自己是不小心走進山裏,連生也就送他回家了,誰知在路上被他騙進了獵戶設的陷阱,他的腿就是被陷阱裏的刀頭傷到,陷阱又太深了,他被困了三天兩夜,等爬上來的時候,腿就徹底折了,後來也去大醫院看過,醫生都搖頭,說來晚了。”

秦艽鼻子發酸。

是啊,被困那麽長時間,錯過最佳治療時機,神仙來了也沒辦法治好,自己這幾年每天晚上幫他理療,又加上小針刀紓解,也隻是能讓他恢複正常功能,減少受限而已,骨頭是實打實傷了的。

秦艽不敢想象,被困的那三天兩夜裏,他該是多麽的絕望,又是什麽讓他堅持著熬出去的。

“那小間諜真他媽不是個東西,咱們龍國的土地生他養他那麽多年,他居然被人家幾個雞蛋就收買了,還專挑咱們的解放軍欺負,他把連生騙過去,其實就是想……想……”讓他死。

洪霞一個文化人都氣得罵髒話了,她教過那麽多孩子,有調皮的,有愛打鬧的,有熊的,還真沒見過這麽壞的。成年人,通常都會對小孩沒什麽防備,更何況還是當地農民的孩子,誰也想不到他居然可以那麽壞。

難怪那天火車上他會說“有的小孩是魔鬼”,原來是因為這件事。秦艽趕緊問,“那後來呢?”

“後來,連生爬出來後,孩子被抓了,才發現他們村裏這樣被收買的小孩不少,但其他人都沒得到什麽有用信息,隻有這個壞胚,還真讓他把軍區內部地形圖給畫出來了,再加上連生指認,他自然是進去了,因為這次立功,軍區領導還說要升他的職,但他卻申請轉業了,我還奇怪呢。”

其他人不理解,他為什麽不趁熱打鐵再往上走走,就連趙青鬆當初都覺得賀連生錯過了翻身的機會,可隻有秦艽知道,他這是失望了吧。

對國家未來的“花朵”失望,子弟兵在前麵衝鋒陷陣流血流汗,這些孩子卻因為一點小恩小惠就去做壞事,甚至小小年紀就敢殺人。

誠然,這有當地落後,教育缺失的因素在,但那個時候的他,也鑽進了牛角尖,接受不了這個殘酷的事實,所以離開了軍營,去海城當一名普通的技術員。

此刻的秦艽,真想抱抱他,視線在人群中找到他,此時他正托著豆豆,挨個介紹籠子裏的動物。似乎是感應到妻子的目光,他回過頭來,衝她安撫的點點頭,又繼續跟豆豆說話。

明明他什麽都沒說,秦艽就是眼圈泛紅。

豆豆記性好,爸爸介紹過的動物她一遍就能記住,不像哥哥,走一段忽然想不起前麵那個動物叫什麽了,有時候還會再問一遍,她就會機靈的搶答,小嘴叭叭特能說。

但她也真是個好奇寶寶,見到啥都要問“這是什麽”,逛到最後,小虎哥哥都被她問得耐不住了,但二叔的耐心卻還是那麽好。

“二叔真厲害,就沒他不知道的。”

“二叔對妹妹真好。”

秦艽好笑,摸摸他頭頂的旋兒,“你爸爸也好,你看他一路幫咱們拎東西,多累啊。”

賀寶生就是典型的人好話不多類型,幫倆孩子拎著外套和水壺以及裝滿各種吃食的書包,一聲不吭的走在最後,護著所有人。

下午五點多從動物園出來,六人直奔公婆家。

他們自從北大荒回來後,醫院也重新給他們分配了宿舍,哪怕跟大兒子家離不遠,他們也不去跟前湊。

秦艽本來出門前是帶了錢的,打算上婆家的時候買點菜和營養品,但今天知道了賀連生小時候的遭遇,她買菜?屁都不想給他們吃!

要不是看在他們還給豆豆寄過幾件衣服和小包被的份上,秦艽今天壓根都不想來這一趟。

*

老兩口住在三樓,秦艽走在最後,豆豆被爸爸和哥哥一邊牽著一隻小手,蹦躂著,像個小兔子似的來到門口。

敲了好幾下,門才從裏麵打開,一張白皙、細膩、光澤的中年美男子臉露出來。

秦艽以前覺得老賀頭是風光霽月、溫潤如玉的美男子,現在看見賀榮才發現,他爹更美!

真的就是那種翩翩公子,陌上人如玉的感覺,即使在農村待了這麽多年,臉上依然一塊曬斑,一絲皺紋都沒有……難怪,安淑珍當年會為了他未婚先孕,又會為了留住他而生孩子。

這樣的美男子,別說女人沒抵抗力,就是男人也不一定能幸免,秦艽這個內心已經先入為主厭惡他的人,還是被驚豔了一把。

“你是……”賀榮看著眼前這個高高瘦瘦,臉色不太好的年輕人,似乎是從遙遠的記憶裏掘地三尺,終於想起來,“哎呀老二,你都這麽大了!”

沉默。

秦艽也不勉強賀連生,自己非常平淡地喊了聲“爸”,又教仰著腦袋的豆豆喊爺爺。

豆豆看了看不張嘴的爸爸,又看看“爺爺”,小腦袋一轉,專心看牆上小孩亂七八糟的塗鴉。

秦艽心裏好笑,這才叫父女連心。

“誒誒,來了,都結婚有孩子了。”賀榮訕訕的笑,趕緊向樓下喊安淑珍,全程沒問他們吃飯沒,餓不餓,孩子多大了叫什麽名字。

當然,就連大兒子賀寶生一家三口,也是同樣的待遇。洪霞也是一副早就習以為常的樣子,叫聲爸就坐著一句話不說,小虎平時多好動的孩子啊,此時也規規矩矩坐著,不敢東張西望。

氣氛太過沉悶,賀榮主動跟唯一一個成年人生麵孔秦艽說氣話來,問她是哪裏人,做什麽工作,估計是在農場寂寞久了,也沒幾個人跟他聊天,難得遇上一個這麽“開朗健談”的兒媳婦,壓根不懂看個眉高眼低,開始大談特談自己的藝術造詣。

是的,他現在仍然以新龍國第一批大提琴家自稱,從手型、指法、連弓分弓和音階,談到大衛波泊爾,談到《傑奎琳之淚》,最後再感慨一句,大提琴就是他這憂鬱、哀傷的生命的真實寫照。

秦艽都快吐出來了,其他人亦是如此。

沒一會兒,終於熬到婆婆安淑珍回來。

安淑珍的個子在女同誌裏是很高的,清瘦極了,兩頰凹陷,嘴角下垂,法令紋很深,雙眼大而無神,且很明顯兩顆眼珠子高凸,仿佛隨時都會暴怒……能看得出來年輕時候應該也是個美女,隻不過沒有賀榮那種雌雄莫辨的驚豔。

她深深地看了賀連生一眼,“來了?”

“母親。”

然後,她也不再看賀連生,仿佛他隻是個符號,反而朝秦艽伸出手,“你好,我是安淑珍,是賀連生的母親。”

即使語氣很平淡,秦艽也有種她一言不合就會暴怒的錯覺。

中醫講究望聞問切,看麵相其實也能看出病來。

安淑珍雙眼暴凸,鼻根發青,雙頰不正常的潮紅,嘴唇幹焦起皮,以秦艽的經驗,這是一個鬱鬱寡歡卻又性格暴怒的人,一言不合就會歇斯底裏那種。

秦艽沒想到,自己跟婆婆的第一次見麵居然這麽正式,這麽機械。

她仿佛不是個母親,隻是一台運轉正常的機器,倒是看見豆豆,臉上難得笑了笑,想伸手摸摸豆豆那肉嘟嘟的臉頰,又怕手上的老繭弄疼她。

“豆豆乖,這是奶奶,叫奶奶。”

“奶奶。”這次她叫了,而且叫得十分清楚。

安淑珍再次笑了笑,“好,真好。”

剩下的時間,就是大眼瞪小眼,為人父母的沒有關心兒子長途跋涉有沒有吃飯,肚子餓不餓,為人子的,也不喊父親母親,不問他們這幾年過得怎樣。

最後,還是小虎實在忍不住,揉著肚子叫餓,安淑珍這才想起來要去做飯,秦艽和洪霞趕緊起身,說他們回家吃吧,就不打擾兩老清淨了。

安淑珍也沒挽留,最後送到門口,然後趁大家沒注意的時候,給秦艽手裏塞了一個小手帕包,“這麽多年,是我對不住連生,以後你們好好把日子過起來。”

說完也不等秦艽反應,她就折回去了,因為人多,秦艽也不好當眾打開,一直回到春華胡同,她才悄悄拉著老賀,把手帕包打開。

裏麵,竟然是一枚戒指。

戒指圈是金色的,即使經過多年依然有一層耀眼的金光,顯然成色非常好,上麵鑲嵌著一顆小指甲蓋大的祖母綠寶石,十分漂亮,一看就價值不菲。

秦艽頗為震驚,她沒想到婆婆會給她這麽好的東西,其實他們自己日子也不好過,她的工作雖然恢複了,但這麽多年的工資一直沒個說法,大概率是沒辦法全給補發的,至於賀榮,早在去北大荒前就被開除了,沒一毛錢工資,全靠婆婆養著。她剛才去廚房看過一眼,裏頭隻有兩三斤粗糧,油壺裏也沒多少油了。

這個戒指一看就是價值連城的好東西,她要是拿去信托商店或者黑市,至少能賣好幾千塊錢呢!

老賀的眼睛,在看見戒指時閃了閃,沉默半晌後,忽然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

隻見他長長的歎口氣,“給你就拿著吧。”

他沒記錯的話,母親這枚戒指,是她剛嫁進賀家時,祖母給的,那時候賀家已經敗落了,這枚戒指算是最值錢的傳家寶。因為有了這枚戒指,母親以為自己得到賀家上上下下的認可,以為隻要自己好好孝順公婆,服侍賀榮,撫養子女,她就能收獲美滿婚姻,後來哪怕是兩口子吵得最凶的時候,賀榮逼她交出戒指,她也沒交。

再後來,賀榮被開除,以一家老小沒錢吃飯為由逼迫母親,母親也沒拿出來。

大概,這是她對這段婚姻最後的守護吧。

秦艽聽了,也是半晌說不出話,誠然,婆婆不是個好母親,但她現在把最值錢的,自己曾經最在意的,象征她愛情和尊嚴的東西給了賀連生,其實也是一種贖罪。

“算了,給了咱就收著吧,以後給豆豆。”

“好。”

她知道直接給賀連生,賀連生肯定不會要,所以曲線救國給了秦艽,秦艽以後肯定會留給豆豆,這是毋庸置疑的。

“明天,我再過去一趟。”就在秦艽以為身邊的人已經睡著時,他忽然又說。

“好,給她奶奶買點米麵糧油,我看廚房裏沒多少了。”他們這次來帶著不少全國通用的糧票油票,買東西就是花點錢而已。

“對了,明天一早我要出去一趟,你買東西不方便的話豆豆就我帶著出去,咱們中午可能就在外麵吃了。”

明天,秦艽要去見一位很重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