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陳老

本以為算早的, 結果那裏已經排了十幾個人,都圍在大門口看張貼出來的成績排名。

這次考試的目的並沒有多大的選拔作用,所以分數線設置很低, 隻篩除掉一些文化基礎太薄弱的, 或者對醫學一竅不通的,最後居然隻有十幾個人沒上榜。

而這上榜跟上榜也不一樣,第一名196分,第二名卻隻有134分,簡直是斷崖式下跌,第三名就隻是剛120,下麵剩下一百多號人壓根就沒及格,彼此之間差距越來越小,其中總分80—90分這個區間的人數是最多的。

秦艽分析, 這說明能上榜的,絕大多數還是有醫學基礎的,至少中醫基礎不差, 不然不可能西醫那麽劍走偏鋒的考題下還能把總分拉這麽高。

很多考生都在竊竊私語, “也不知道秦艽是誰?”

“能考這麽高, 說不定是上麵有人呢。”有個中年男人不懷好意地說。

“也不一定,估計本身就是學醫的,有基礎。”

“但咱們縣裏沒聽說有姓秦的大夫啊……”

秦艽吃到自己的瓜, 聽得津津有味,倒是著重看了兩眼那個中年油膩男,心裏記下。

沒一會兒,人來得越來越多, 大門口已經快站不下了, 裏麵出來一名年輕幹部將他們領到會議室裏, 聽聲音正是上次打電話那位,大家都叫他劉幹事。

“劉幹事您辛苦了,抽根煙。”油膩男立馬抽出紙煙盒,雙手遞過去。

劉幹事拿了一根,油膩男又將煙盒轉向身邊幾名穿著還不錯的男同學,至於那些穿得寒酸的,他就當沒看見。畢竟這年代的紙煙不便宜,有錢有票才能買到,供應啥樣的煙,還跟工作職務等級有關。

直接就把人家開除煙籍了啊,秦艽有點想笑。

她本來就長得漂亮,這一笑,仿佛春天裏冰雪消融桃花盛開,頓時讓人移不開眼,無論男同學還是女同學,都在偷偷看她。

劉幹事環視一圈,始終對那名字比較好奇,“秦艽同誌來了沒?”

“到。”

眾人本來已經轉開的視線,又再一次來到秦艽身上,震驚不已。

“你你你是秦艽?”油膩男驚呼。

“是的。”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時居然不知道說啥,上天造人也太不公平了,都說關上一扇門就會打開一扇窗,造她的時候估計是門窗全開了吧?

劉幹事聽這清脆爽利的聲音跟電話裏一樣,應該是不會有錯,這才開始拿著花名冊點名。

秦艽順勢找到一個靠後的位置坐好,倒是記下不少同學的名字,這次培訓班是從基層選人,所以年齡差距也很大,有四十幾歲已經當了多年赤腳大夫的,也有十六七歲剛初高中畢業的。

很快,點完名字,人也基本來齊了,劉幹事開始安排接下來的學習,“因為大家都有一定的理論基礎,所以這次的培訓咱們就分為兩部分,前期六個月是理論學習,後期六個月則是臨床實踐,教學樓和宿舍臨時征用原市衛校老樓,大家今天上午就先準備一下個人生活物品,下午開始正式上課。”

幾乎所有人,都齊齊鬆口氣。

有宿舍,這能省不少錢呢!

*

培訓班上凡凡總總自不必說,三個月後。

好容易熬到新一個星期六,下午放學後秦艽立馬背上書包往家趕,時間早,也沒坐拖拉機,手裏拿著筆記本,邊走邊背誦,人體腧穴和經絡是何老還來得及教會她的知識。

花了一個多小時,終於走到村口,有孩子看見她立馬就叫起來:“來娣姐回來啦!”

“喲,來娣回來了,幾天不見咋還白了?”

“我瞅著漂亮不少。”

因為不用整天曬太陽,確實是白了一點,秦艽笑嘻嘻的,一路“奶奶”“大娘”叫到自家門口。

“奶,我大姐呢?”

秦桂花正在廚房做飯,沒好氣白她一眼,“不是找你妹就是找你姐,咋不見你找我。”

“嘿嘿,奶奶我也想了。”秦艽從書包裏掏出一個報紙包,拿出一條長方體的潤白色東西塞她嘴裏,“甜吧?”

“花錢的肯定甜。”秦桂花小心翼翼的咽了口口水,不舍得嚼吧,就用舌尖頂著,嘴裏全是甜甜的奶香味。

“牛軋糖,副食品商店買的喲。”

秦桂花立馬覺著這糖不甜了,那麽大一大塊啊,要是分成小塊,都夠她們姐妹幾個吃的了。

“沒事奶,我跟同學換的糖票,以後還能給你們買。”班上好幾個寶藏女孩,她們啥票都能給你搞來。

正說著,秦愛蘭背著一簍兔草進門,秦艽正要說話,忽然發現廖誌賢挑著一擔水也進來了,“廖大哥?”

不知道是累的還是太陽曬的,廖誌賢滿臉通紅,“誒誒,來娣回來啦?”

摘掉眼鏡的廖誌賢帥氣不少,身上那股子斯文氣,看起來不像在農村種了七年莊稼的人,倒像個大學生。

倆人寒暄幾句,秦愛蘭忙著給兔子上草,秦桂花則端著湯盆從廚房出來,廖誌賢愣是不顧挽留,撒丫子就跑。

“嘿這孩子,那天來幫忙看見咱們家水缸空了,他就隔三差五來給咱們擔水,我攔也攔不住,喏,那堆柴也是他劈的。”

秦艽看著院牆邊堆成小山的木柴,心說廖誌賢可真勤快啊,自從視力恢複後,為了增強免疫力,她讓他每天早上跑半小時的步,原本還瘦弱的身體也鍛煉出肌肉,看著壯實不少。

“沒事兒,就當給他鍛煉身體唄。”

秦桂花欲言又止,小廖知青在這邊無親無故,雖說是免費勞動力,但也不好白用。

“我咋覺著咱們家兔子少了幾隻?”

“你麗芬嬸子說想養,賣給她了,五毛錢一隻。”

這些兔子基本沒耗費一粒糧食,都是吃的草,五毛一隻算純利潤,秦艽沒想到自己陰差陽錯買回來的兔子還給家裏增加了收入,“那咱問問,附近誰家有公兔子,咱們借過來用用,再多生幾窩。”

“我也是這麽想的,反正我在家也沒啥事,隊長家自己個兒都養了,我看他還有臉管我不。”

秦桂花這幾年身體不好,掙工分也不行,倒是秦愛蘭把飼養員的工作接過來,跟著秦艽學了幾天,基本活計都能做,再加上找豬草,掙的工分跟以前秦艽是一樣的,吃飽肚子不難。

“對了,奶,山上的藥你們挖回來沒?”

秦盼指指牆角的篩子,裏麵是一些曬幹的根莖葉子,有的彎曲像雞爪,有的直得像筷子,秦艽依次拿起來聞了聞,確定她們沒找錯,於是又帶著大姐,將做飯大鐵鍋洗幹淨,按照老藥師約定好的方式和比例炮製。

這些活計她以後估計沒時間做了,要是能把技術教給大姐,大姐抽空再教給奶奶,那以後她們家也算有了穩定收入。

*

跟她們家一樣,隔壁的劉家也是忙得熱火朝天。太陽還沒落山家裏就煎煮烹炸比過年還熱鬧,結果做出來也沒聽見他們吃,這都熬到天黑了,劉寡婦的眼睛還盯著門口,家裏的地也不知道被掃了幾遍,“咋樣,到了沒?”

劉二虎打個哈欠,“也不知道啥時候才到,奶咱們都快餓死了……”

“不就是一頓飯嘛,還要等著,這才嫁過去幾個月寶珠就把自己當官太太了。”

“就是,讓一大家子餓著肚子等他們,好大的架子。”

為了今兒這一頓,劉寡婦都兩天沒好好吃飯,早就餓得前胸貼後背了,“放屁,寶珠說了,今兒來的是貴客,咱們得把家裏最好的一麵展現出來,哪有客人沒吃主人家先吃上的道理。”

“切,平時也沒見你這麽‘講道理’。”劉大虎媳婦翻個白眼,在自家兒子身上掐了一把,孩子頓時疼得哇哇大哭。

“奶你看,小寶都餓哭了,可憐的喲……”

劉寡婦最疼的就是這個寶貝重孫,當即也顧不上劉寶珠交代的話,“乖寶不哭,啊,咱們這就吃飯。”

晚飯十分豐盛,剛端上桌,一大家子就爭著狼吞虎咽,幾個小孫子甚至因為爭吃的鬧起來,誰多吃一塊肉,誰吃的肉大,誰吃的肉肥……一言不合就打起來。

即使最小的才一兩歲,戰鬥力也是杠杠的,飯菜灑了一地,大寶被這一嚇,吃得又急,直接“哇”一聲吐出來。

於是,劉寶珠和趙青鬆簇擁著一位頭發花白的老者進門,看見的就是這樣一副狼藉,十幾口人吃的吃,鬧的鬧,哭的哭,本來就因為路上不順而煩躁的趙青鬆,隻覺太陽穴突突直跳。

“嗯哼。”

院裏打鬧的人也沒看見更沒聽見,劉寡婦忙著扒拉最後兩片肉,嘴角還掛著最後兩滴油水,“都別打了,待會兒你們妹帶著貴客回來看見多不好啊,別忘了你們兄弟幾個的工作還指望著人家呢。”

眼看著趙青鬆黑成鍋底的臉色,劉寶珠急忙大喊一聲:“奶,你們幹啥呢!”

劉家人這才發現他們,“哎喲孫女婿你們回來啦,咱們在村口等了一天沒見人以為你們路上耽擱了,這不孩子實在餓不行了,就沒等你們……”

“妹夫你們放心,飯菜還有,我這就去給你們熱。”

趙青鬆看著灑得到處都是的飯菜,哪裏還有吃的欲望,早知道劉家是這副德行,他就不該聽劉寶珠的,直接回自己家去,省得出這種洋相。

而劉寶珠也是一口氣直衝天靈蓋,這次的貴客她是下了很大功夫才給請到這邊來,又磨了丈夫很久他才答應把人帶到劉家落腳,本來以為招待好了人家,到時候隻需要開個口就能改變幾個哥哥的命運,誰知自家人全都爛泥扶不上牆!

但她還是硬著頭皮問:“陳老您看,要不先將就著吃點?”

這時候大家才發現那滿頭白發的老者,身材瘦小,腰背佝僂,滿是風霜的臉上布滿核桃皮,唯獨一雙眼睛十分精明。

見他不願說話,劉寶珠也習慣了,立馬殷勤地往廚房跑,指揮著劉寡婦和幾個嫂子把廚房打掃幹淨,恨不得用洗衣粉把鍋碗瓢盆清洗幾遍,吃食則是自己動手。隻見她接過一根洗幹淨的黃瓜,輕輕切出一片薄如蟬翼的片,輕輕一繞,立馬做出一朵玫瑰花的樣子來。

“呀,寶珠咋還把黃瓜做成花兒啦?”

“這部隊生活就是不一樣,能鍛煉人,做飯手藝都好了這麽多!”

幾個嫂子變著花樣的誇,劉寶珠嘴角牽起一抹嘲諷的笑。

劉寡婦擠過來,“寶珠啊,外頭這人是誰啊?”

幾個嫂子全都閉嘴,好奇的看著她,心說這不就是老弱病殘嘛,穿的也寒酸,可看小兩口對人家的態度,又恭敬得很。

“這是青鬆的保密工作,奶你們就別問了,知道太多對你們不好。”其實她自己也不是很清楚,趙青鬆在別的事情上都對她千依百順,唯獨工作的事保密就是保密,喝醉也不可能透露一個字那種。

但作為家裏唯一一個吃上供應糧的,她又忍不住想賣弄點“內幕消息”:“陳老很厲害,以前是在保密單位做科學研究的,隻是前幾年被打成……到了勞改農場。”

劉寡婦哪裏懂啥保密單位,“那她豈不是黑-五、類?哎喲你可別害咱們家,跟這種倒黴催的接觸,咱們家可是三代貧農啊!”

劉寶珠笑起來,“奶你這就不懂了吧,這些有貨真價實的技術,有重大貢獻的,人家上頭有人保呢。”

“算了,說了你們也不懂,反正他身體不好……奶你們多陪他說說話,順著他就是。”

“難怪哩,我就說看著他病歪歪的,跟上次崔老五家的一樣。”劉大虎媳婦接嘴,想到小姑子還不知道崔老五家的事,又添油加醋說了一遍。

劉寶珠本來是當閑話聽的,可當聽到居然是隔壁的秦來娣治好了將死的崔五嬸,心裏忽然有點不舒服。

不僅她奶跟秦桂花被人比較,就是她劉寶珠也是從小跟秦來娣比較,倆人同年同月出生,又都是村裏數一數二的漂亮姑娘,就連找的男人……嗯,雖然不想承認,但趙青鬆確實是秦來娣挑剩的。

“奶你咋回事,我不是讓你注意她的動向,有啥情況都要及時告訴我嗎?”

劉寡婦目光閃爍,一開始她是時刻注意的,可慢慢的她覺著那丫頭也就那樣,會點三腳貓醫術而已,又不是攀上啥了不得的好親事,拿啥跟她寶貝孫女比……再說了,寫信郵票不要錢啊?打電話那更費錢,她才舍不得哩!

劉寶珠暗恨,但也知道她奶奶打的啥主意,不就是想跟她要錢嘛,家裏人都以為她嫁給軍官出息了,肯定過上錦衣玉食的好日子,可事實是趙青鬆每個月工資大頭全都寄給了他老爹老娘,連養倆孩子都困難,她還得出去上班補貼家用。

可軍區給家屬安置工作也得論資排輩論貢獻,她年紀小,趙青鬆也不是啥大領導,好工作輪不到她,隻能去食堂打飯,一天到晚說不上一句話,都快把她逼瘋了。

沒幹幾天,實在是幹不動了,她自己也斷了收入來源。

奶奶隻想讓她補貼娘家,卻不替她想想,她剛嫁給趙青鬆半年,他錢也不可能交給她,她自己買點雪花膏都要晚上暗暗在炕上使功夫才能要到錢。

倒不是趙青鬆小氣,而是他手裏真的沒錢,都讓趙老太逼走了。

想起這茬,劉寶珠跟吃了蒼蠅一樣難受,難怪當初秦來娣看不上這頭親事,原來趙家埋的雷可不少。

很快,飯菜做好,劉寶珠端著兩碗清湯麵出去,“陳老,青鬆快吃吧。”

麵條是雞湯打底,燙了點農村這個季節非常罕見的小青菜和玫瑰花一樣的黃瓜片,還臥了倆雞蛋,趙青鬆一看就食指大動,先將一碗遞給身邊人,自己這才端起另一碗呼哧呼哧。

劉寶珠心頭難掩失落,麵條雖然鍋裏還有,但趙青鬆都不讓一下她嗎?也不問問她的還有沒,就自個兒這麽吃起來了?

陳老卻一點食欲也沒有,他的身體這幾年熬壞了,又接連遭遇不幸,現在全憑一口氣吊著。

*

一牆之隔的秦來娣可沒時間關注劉家的合家歡,她忙著教大姐炮製藥材,這是細致活,每一步都很費時,為了防止烘烤太過影響藥效,手必須一刻不停的翻動鍋鏟,一會兒姐倆的胳膊就酸得抬不起來了。

秦桂花不忍她們這麽辛苦,“我來吧。”

姐倆更舍不得年邁的奶奶受累,齜牙咧嘴的說“不累”,甚至還故意講培訓班上的新鮮事給奶奶解悶。

“房子一時半會兒找不到,幸好我也不用租房,倒是能省點錢,奶你們在家也別太苛待自己,該吃就吃,要是有買不著的東西隻管告訴我,我來想辦法。”

她故意挺了挺胸脯,“我現在可認識不少同學呢!”

秦桂花和愛蘭也不懂那些,但聽她這麽自信滿滿,都以為她能耐了,能交上好朋友了,“成成成。”

正說著,忽然隻聽“哐當”一聲,又是“啪”一聲脆響,像是板凳倒地,碗打碎的聲音。祖孫幾個對視一眼,都看向隔壁院牆,不知道劉家又鬧的哪一出。

接著,她們又聽見一把男聲問“陳老您怎麽樣”。

秦艽睫毛微動,這是趙青鬆。

“我……我沒,沒事。”一把蒼老的聲音,歇了好幾口氣才把話說完,忽然,他吸了吸鼻子,“這裏有赤腳大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