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保姆 孫媳婦?哪一個孫媳婦?

於佩對她爺爺成見很深。

她父親在她讀小學時車禍去世,不到一年,母親重新嫁給一個商人,跟著商人下南洋,遠走高飛。家裏三個小孩,全都落到老爺子頭上。

老爺子中年沒了伴侶,晚年沒了兒女,到了退休年齡還要拉扯三個孫子,一生勞苦命。

照道理,於佩該對他感激涕零。

小時候於佩的確很喜歡她爺爺,直到她上了高中。

老爺子沒少她吃沒少她穿,唯獨在學習這件事上,格外偏心。

當初父親去世、母親改嫁,家中遭縫變故之時,她大哥於忠海和二哥於忠明正讀初中,爺爺到了退休年齡,每月領取幾十塊錢退休工資成了全家唯一經濟來源。

很顯然,僅憑一份退休工資,應付四個人的生活,有些勉強。

即便在這樣捉襟見肘的條件下,老爺子寧願重新返廠掙工資,也堅持要將兩個哥哥送進高中。

到了她讀高中,情況就完全變了樣。

九年義務教育結束,老爺子覺得她不必讀那麽多書,可以找個工廠上班,養活自己。

她偏不。

她兩個哥哥不爭氣,成績常年末遊,老爺子寧願拚了一把老骨頭也要送他們去讀高中。她成績優異,年年第一,老爺子卻勸她趕緊出社會掙錢。

世上就沒有比這更偏心的人了。

再深究原因,無非就是女孩讀那麽多書沒用那一套說辭。

從那之後,她就再沒伸手要過老爺子一分錢。

她高中學費靠獎學金,生活費靠在老城區街心擺地攤。也因為如此,她和老爺子的關係急轉直下,兩人互相看不順眼,平時碰見,誰也不理睬誰。

她咬緊牙關,和老爺子暗暗較勁,老爺子不讓她讀,她偏要讀,她還要出國去讀!

她兩個不爭氣的哥哥最終都沒考上大學,在老爺子的幫助下,大哥去了酒店做廚師,二哥開出租。

大哥於忠海拿第一份工資回家時,老爺子高興得合不攏嘴,二哥於忠明把出租車提回來那天,老爺子買了一掛鞭炮,當街慶祝。

輪到她被國外名牌大學錄取,獲得全額獎學金,要出國留學,這麽光彩的事情,老爺子不聲不響,麵上無半點喜色,甚至還要挾她要先與謝屹結婚。

不患寡,而患不均。

這樣的區別對待,讓於佩心如死灰。

她去了國外這麽多年,沒再聯係過家裏一次,也沒問過家裏情況,隻當斷了。

所以,當看著麵前毫無形象翻垃圾桶的老爺子時,於佩有幾分詫異。

當初那個訓起人來總是吹胡子瞪眼的霸道老頑固,如今怎麽成了這樣?

於佩試著伸手將老爺子扯離垃圾桶。

老爺子漠然地望了她一眼,行動遲緩地轉身,嘴裏不知道嘟囔些什麽,雙手卻依舊做出要靠近垃圾桶的趨勢。

明眼人都能看出他狀態不對勁。

於佩使了力,在旁人指指點點的目光中,有些粗暴地將老爺子拉到一旁,鄭重地問:“你還記不記得我是誰?”

老爺子聞言,細細的眼縫中露出一點探究的光。

片刻之後,他木訥地搖搖頭,又要轉身往垃圾桶去。

於佩這才想起魏春蘭之前的話,她說爺爺生了病,難不成是指患上阿爾茨海默症?

於佩拉著老爺子不放,神色有些複雜,“於忠海呢?你記不記得?”

老爺子搖頭。

“那於忠明呢?”於佩繼續問。

老爺子依舊搖頭。

於佩幸災樂禍,“得,你兩個寶貝孫子你全都不記得了,那你還記不記你有個重孫女曉敏?”

於曉敏是她大哥於忠海的女兒,當初她出國時,於曉敏才四歲,喜歡跟在她身後用糯糯的聲音叫她小姑姑。

老爺子聽到於曉敏名字,目光一振,嘴裏開始嘟囔。

於佩聽不清,湊近一些,才聽到老爺子嘴裏不停念叨:“曉洋、曉洋、曉洋……”

於曉洋是二哥於忠明的兒子,她出國時,二嫂臨近產期,還沒生。算起來,於曉洋現在也有四、五歲了吧。

於佩沒好氣地盯著老爺子。

得,跟他提重孫女他不記得,倒是記得重孫子。

患上老年癡呆症還這麽重男輕女,也是沒誰了。

有那麽一瞬間,於佩想扭頭就走。

她深深運了一口氣,扯住老爺子胳膊,“還是送你回家吧,你住哪兒,跟大哥住還是二哥住?”

老爺子沒吭聲。

緩了半天,才支支吾吾地念叨:“望平街,望平街……”

望平街是老房子的住址,老爺子還住在老房子?

“得,那就去望平街。”於佩扶著老爺子要走。

老爺子卻不樂意,強著身子要去垃圾桶方向。

於佩:“……”

老年癡呆的主要症狀是認知功能減退,記憶力下降,沒有“樂於刨垃圾桶”這一項啊。

於佩鉗住老爺子胳膊,強製帶離垃圾桶,伸手去招出租車。

老爺子被禁錮住,表現出極強的抗拒,張牙舞爪地掙紮,襯得於佩像個虐待老人的人販子。

直到上出租車的前一刻,老爺子嘴裏還斷斷續續念叨:“呀呀呀呀呀……”

於佩不明白其中的意思,強硬拉著老爺子直接上了車。

上車之後,老爺子倒是安靜不少,收了手腳,坐在後座縮成一團。

於佩耳邊也清淨一些。

當然,如果出租車司機沒有時不時向後投過來懷疑的目光就更好了。

於佩懶得解釋,報了地址,鬆懈地靠在車椅上。

她拿餘光偷偷打量身邊的人。

老爺子靜靜待著,仿佛第一次坐出租車,全身冒出謹慎又新奇的安靜。

想想當初多麽強勢的一個人,上了年紀,也逃不過病魔折磨,落得如此下場。

唉……

於佩無聲歎息。

對於老爺子患上老年癡呆,她沒多大的震動。

一來老爺子上了年齡,患上這種病也在可預料之中,二來她自己都沒多少時日了。

這麽一想,兩人倒是有些同病相憐。

於佩神遊天外,思想回籠之時,才又冒出一個疑問。

不應該啊,老爺子得了老年癡呆,還一個人住在老房子?

她大哥二哥不管管?

難怪會自己一個人跑去大街上翻垃圾桶。

於佩頓時生出一股氣憤。

當初老爺子待她不怎麽好,待兩個孫子那是跟捧在手心的寶貝似的,上學操心,畢業操心,找工作操心,娶媳婦操心……

一路操心下來,賠幹了、榨盡了畢生的積蓄。

兩個哥哥再怎麽樣也不能這麽狼心狗肺吧?

於佩這股怒火一直旺盛地燃燒著,直到出租車停在老房子前,還未平息。

她將老爺子帶下車,準備送回去,親自看看老爺子現在的居住條件,沒走兩步,背後背著的攝像機歪了方向。

她停下腳步查看。

隻片刻工夫,再一抬頭,老爺子徑直朝著路邊不遠處的垃圾桶奔去。

於佩:“……”

於佩梗住,抬步要上前,突然,不知道從哪裏竄出來一位身材矮小的中年婦女,搶在她前頭將垃圾桶旁邊的老爺子拉開。

“喲,你剛才跑哪裏去了?急死我了,這要是跑丟了我怎麽交差啊。”中年婦女拍拍老爺子身上並不存在的灰塵,強硬拉著他往老房子走,“快,回家去,飯做好了,咱們回家吃飯。”

老爺子不肯走,停在垃圾桶旁邊不停念叨:“呀呀呀呀呀……”

這串無意義的詞於佩聽不懂,中年婦女卻聽懂了。

她從口袋裏掏出一個木製小鴨子,遞過去,“要這個是不是?我說扔垃圾桶了,你還真跑去垃圾桶找啊?我跟你開玩笑的呢。”

老爺子飛快抱住小鴨子,像得了玩具的小孩,癡癡地笑。

瞬間變得老實了,乖乖跟著中年婦女朝家裏走。

於佩站在不遠處,目不轉睛盯著他手上的小鴨子。

如果她沒記錯,這是她小時候的玩具,上麵一隻鴨身,底下是半圓形,按住頭尾能來回晃動,仿佛鴨子遊在水麵上。

這玩具是老爺子親手給她做的,她一直很喜歡。

後來和老爺子鬧掰,她當著他的麵把玩具扔了。

她明明是扔了的。

怎麽會……

想到剛才老爺子執著地在街上垃圾桶翻找,感情他是在找這個?

於佩愣著沒動。

直到老爺子跟著中年婦女走進院子,她才回過神,艱難地挪了挪腳步。

算了,老爺子為什麽當初要把玩具撿回來她也不想探究了。

關係僵了這麽多年,也不是一個玩具就能消弭幹淨。

不過現在看來,她兩個哥哥倒也沒她想象得那麽忘恩負義,起碼還給老爺子請了保姆,照顧起居,也還不錯。

於佩轉身要走。

剛走兩步,院子裏傳來哐當一下,瓷器落地的尖銳破碎聲。

隨後響起一陣難聽的不堪入耳的叫罵聲。

於佩腳步一頓,眉頭緊皺。

——

老房子裏,老人縮在椅子旁,戰戰兢兢望著地上的瓷碗碎片以及滿地白花花的大米粒。

一旁的中年婦女與剛才在外麵的和善表現迥然不同。

她斂了笑意,叉著腰,橫眉豎眼,盛氣淩人,“怎麽飯碗都拿不住了?費盡力氣給你做飯,你全給灑了,老不死的,不想吃就別吃了。”

中年婦女蠻橫地收了筷子,自己坐在餐桌旁,開始吃起來。

一桌子美味,夠她獨享。

老人看著她津津有味的模樣,鼓足勇氣站起來,伸出一雙幹枯的手,緩慢又謹慎地去拿不遠處的木筷。

中年女人惡狠狠地睨他一眼,他如驚弓之鳥,立即將手縮回來。

等到桌上的佳肴被吃去一大半,老人咽了咽唾沫,露出渴望之色。

他再度伸手,慢慢移向筷子。

中年婦女餘光早就注意到動靜,不滿地哼了一聲,抓起筷子,抬手做出惡狠狠要打人的姿態。

“別打我別打我……”老人呢喃著,下意識抬起雙手護住腦袋。

“嘁,嚇唬你而已,瞧你這樣子,真夠慫的。”中年婦女饒有興致地欣賞著老人瑟瑟發抖的模樣,就著這點惡趣味下飯。

吃飽喝足後,她把桌上剩菜騰進一個碗中,添了點飯,喂狗似的叫喚兩聲,“吃飯吧,快點吃,慢了揍你哦。”

中年婦女起身去廚房收拾。

等人走後,老人才拿起筷子,一口一口往嘴裏塞飯。

碗裏的飯菜早就涼透,他也不嫌棄。

隻是吞咽的動作終究慢了一點,好半天才吃了幾口。

中年婦女在廚房裏收拾完,出來一看,碗裏還剩下一大半沒動,她立即怒了,“讓你快點吃你怎麽這麽慢?我要洗碗了,你別吃了。”

說著毫不猶豫把老人麵前的飯碗端走。

老人急了,拖著笨拙的腳步上前要搶回飯碗,奈何力氣沒有對方大,掙紮幾下沒搶回來,倒是把中年婦女撩出火氣。

“嘿,你個老不死的,你脾氣蠻大的,還敢上手來搶。”中年婦女滿麵怒容,直接把飯菜全都倒進垃圾桶。

“吃吃吃,你吃啊,你去垃圾桶裏吃吧!”中年婦女抱臂望著麵前孤立無援的老人,咯咯笑起來。

老人望了望垃圾桶,又望了望中年婦女手上的飯碗,似乎沒反應過來,依舊要上前去搶她手中的飯碗。

中年女人沒看到一出垃圾桶求食的好戲,心情變得惡劣,揚起手一巴掌呼在老人臉上,瞠目怒視:“給你臉了是不是?”

說完又是兩巴掌呼在老人頭上。

老人躲閃不及,被打得抱頭縮在椅子旁,嗚嗚咽咽不知道說些什麽。

“怎麽,你還委屈?”中年婦女拿著空飯碗開始數落起來,“我沒給你盛飯?你自己打翻了飯碗怪誰?這個月你都打翻五個碗了,再這麽下去家裏都沒碗盛飯了,到時候你就真得捧著垃圾桶吃飯了。”

“還有,我難道虧待了你,沒給你飯吃?我明明留了那麽一大碗給你,讓你快點吃,是你自己慢慢吞吞的,怪得了誰?你要是吃到明天,那我是不是還要和你一起等到明天?”

“沒見過你這麽磨人的主,還搞得受了多大委屈似的,有我伺候你,你就知足吧,你不知道多少老人兒女不管,在外麵沒吃沒喝,活活餓死的都有!”

中年婦女說完,拿著空飯碗頭也不回地去廚房。

等她洗完碗出來,瞧見老人還縮在椅子旁,她心裏的不爽到達極點。

“老了老了還矯情起來了,你矯情個什麽勁,起來!”中年婦女一聲怒吼,嚇得老人一個哆嗦。

老人從胳膊縫裏露出一隻眼,斜著看了看她。

明明是毫無情緒的眼神,落在做賊心虛的中年婦女眼中,那眼神似乎包含了無數的責罵,一下子將她心裏怒火澆了油。

她怒氣騰騰,衝上去,揚起手要打人。

這次耳光沒有如願落下,她的手腕被不知道從哪裏冒出來的女人死死拽住。

她回頭,對上一雙發紅的冰冷的眸子,“你是誰?”

對麵這個高大的女人她從來沒見過,不禁起了戒備之心,“你怎麽亂闖別人家裏?”

於佩一雙眼死死盯著麵前的中年婦女,冷哼:“和我去警察局一趟,你就知道我是誰了。”

“什麽意思?”中年婦女麵上發虛,使勁掙紮,“我才不去警察局,我又沒犯什麽事,我為什麽要去警察局!”

於佩沒聽她狡辯,直接拉了人往外走。

中年婦女身材矮小,力氣不如人,隻能一路被拖著走。

她現在終於體會到無能為力的痛苦,一邊使勁叫救命,一邊惡狠狠威脅抓住她的女人,“我告訴你,我是這家孫媳婦專門請來的保姆,我什麽事也沒犯,你憑什麽帶我走,你這樣是強迫,是違法!”

於佩聞言,腳步一頓。

她回過頭,臉色比之前更加陰冷,聲音沉得可怕。

“孫媳婦?哪一個孫媳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