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打破習慣 ◇

◎褚昉正不動聲色打破她的習慣◎

陸鳶離開幾日後, 褚昉收到了信,不是陸鳶遞來的,是長銳, 他之前交待途中若有變故, 無論大小,定要寫信告知他。

長銳信中並無他事,隻說了陸鳶一行臨時更改路線,前往並州晉陽接應其他商胡,大概會停留幾日。

並州乃龍興之地, □□起事根基所在, 素有北都之稱,繁華不輸長安,故而也聚集了不少商胡。之前幽並兩州雜胡叛亂,雖很快被鎮壓下去,但當地官府對居留的雜胡加強了控製, 百姓仇胡之心大約不輸長安, 那裏的商胡必然生存艱難,陸鳶去接應本無不妥,但她商隊中頗多胡貌者,成群結隊入晉陽,定會引起當地官府和百姓警戒, 萬一被不問青紅皂白的誤傷……

想到這裏,褚昉立即給在晉陽府當差的舊部去了封信,掛了加急。

長安至晉陽, 八百裏加急信兩日可達, 陸鳶一行無事最好, 若有事, 他的信應該來得及解她一時之困。

陸鳶也慮想到帶領數百人前往晉陽的後果,為盡可能避免不必要的麻煩,決定輕裝簡行。

她與諸位表哥商量過,決定商隊大部原地駐留等待,她隻帶幾個沒有胡貌特征的護衛和褚家家兵前往晉陽。

陸鳶想讓長銳留下照應商隊大部,她本身胡貌並不顯著,隻還略有些痕跡,帶的人也都是中原人,去晉陽並無甚危險,相反留下的人更需要庇護。

“不行!”長銳嚴正拒絕了她的提議,“主君交待過,不論何種情況,小人不可離夫人左右。”

“小人可留下幾人照應諸位康公子,但小人必須跟隨夫人。”

陸鳶想他受褚昉囑托,說不定還立了軍令狀,沒再為難他,隻說:“你跟我去也行,但有句話我要說在前頭。”

“請夫人訓示。”長銳道。

“我此去晉陽,是以康氏商隊少主的身份,不是安國公夫人的身份,要做的事,也與安國公無關,故而,不論遇到什麽事,我們自己解決,不要搬出安國公的名號,你可明白?”

長銳愣了愣,“可是主君交待,倘若遇到危險,必要時可報上他的名號。”

陸鳶就知道他會這樣辯駁,說道:“將在外,軍命有所不受,你隻管聽我的,你主君那裏有我交待。”

褚昉才升任紫薇令,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在朝中正遭人眼紅,不知有多少人盯著他,盯著他這位四處奔走的夫人,陸鳶不想因為自己讓褚昉授人以柄。

長銳並不管陸鳶如何思量,他隻記得主君的話,不惜一切手段護夫人周全,雖然應聲好,心裏還是堅定地記著主君吩咐。

一路平順到了晉陽府,與求助的商胡碰過頭,陸鳶才覺察事情實在棘手。

並州商胡處境十分艱難,自上次雜胡之亂後,他們的鋪子先是被搶掠,後又被官府查封,好不容易恢複經營,沒想到不僅無人問津,還三天兩頭有人來搗亂,商胡不得已隻好關了鋪子。

他們在這裏沒有田產基業,以做生意維生,鋪子一關連養家糊口都難,遂都想西行貿易,但官府對他們的行蹤控製極其嚴格,不準他們擅出晉陽府,否則一律按亂賊處置。

“我們也明白官府的難處,想到那場禍亂至今還心有餘悸,可是我們也要活啊。”

行德坊乃是晉陽居留九姓商胡的聚居地,推舉了一位石姓薩保喚做石訶耽的,負責一應交涉事宜。

“小淩子,我們在想,你可否以康氏商隊的名義,去跟府尹大人申請,帶我們出去晉陽,不管是西行還是往南邊走,總比困在這裏好。”石訶耽懇切地說。

這裏的九姓商胡和陸鳶外祖早年一起來到大周經商,這些年一直有聯係,常常相伴西行,雖不屬於康氏商隊,但情分不減,陸鳶定然是要幫的。

“石伯父,咱坊裏住的人您都清楚麽,可都清白?”

晉陽府尹之所以下達那樣的政令,大約怕仍有參與□□的漏網之魚隱匿在坊中,陸鳶要帶他們出去,必須先保證沒有賊人投機取巧。

藏匿賊人的罪名不小,她需慎之又慎,對商隊負責。

石訶耽再三保證坊中胡人都是本分商賈,甚至提出要陸鳶親自點看,陸鳶忙道不必。

她對坊中人員不熟悉,點看了也看不出什麽,多此一舉。

“石伯父,不是我不信您,隻是現在情勢緊,康氏商隊境遇隻比你們稍好些罷了,我可以去向府尹大人陳情,還請你們配合一切審查。”

這是願意替他們作保了,石訶耽滿口答應。

陸鳶以商隊少主的身份向晉陽府尹遞了拜帖。

在晉陽府停留三日,遞了三次拜帖,陸鳶都沒收到回應。

第四次,商隊的小廝再要去遞帖,被長銳截下:“我去吧。”

小廝大喜,給他帖子的同時又塞給他一兩碎銀,“那小吏難纏的很,拜托你了。”

說罷,生怕他反悔似的一溜煙兒跑走了。

長銳心想不過遞個帖子,哪裏用這麽重的酬勞,卻還是將銀子揣進兜裏,主君說過,給他的賞賜便是他應得的,無須推辭。

到了晉陽府,長銳不卑不亢對那接帖子的小吏說道:“我家夫人有事拜見府尹大人,還請通稟。”

小吏一看拜帖名字和前幾次一樣,接了去,卻沒立即走,定定看著長銳,似在等待什麽。

之前來送拜帖的是商隊裏的人,不消吩咐便備了薄禮打發這些小鬼兒。送了三次拜帖,次次不落見麵禮,小吏等的就是這個。

長銳也看著小吏,等他開口詢問自家夫人的身份。

他以前辦事,但凡說自家主君如何如何,那人必會問一句“您家主君如何稱呼”,這小吏看著精明,應該常做迎來送往的事,當明白規矩,怎麽幹看著他不說話?

小吏惱了,這次來送帖子的人怎麽不懂規矩?

他把帖子塞還給長銳,不耐煩地對他擺手:“送了幾次了,大人不見,這都不懂嗎,走走走!”

“你尚未遞帖子,如何知道大人不見?你隻管遞帖子,就說安國公夫人求見。”

長銳以前替褚昉跑腿,接觸的雖也是下麵的人,但彼此都是斯抬斯敬,客客氣氣,頭回見這種拿著雞毛當令箭的人。

小吏蠻橫慣了,又在氣頭上,加之陸鳶三拜未能得府尹大人約見,他下意識覺得陸鳶定是個不入流的無名之輩,也沒細聽長銳自報家門,隻覺得他態度惡劣,吼道:“你嚷嚷什麽,不識相的二愣子,大人要想見,用得著你遞三次帖子?我告訴你,趁著大人沒煩你,趕緊滾!”

長銳並沒嚷嚷,隻是沒有卑躬屈膝而已,見這小吏惱,雖不悅,仍是心平氣和說道:“咱們都是給人跑腿傳話的,如何能做上麵的主,還是遞上帖子,規規矩矩傳話吧。”

“你算個老幾,也有資格教訓我!”小吏聲音抬高了。

這般動靜雖沒引來晉陽府尹,卻將一位長史引了過來,那長史便是褚昉舊部,認得長銳,聽他說罷來由,親自幫他遞帖,很快幫陸鳶安排了會麵。

“褚夫人遠道而來,有失遠迎,有失遠迎啊!”

晉陽府尹四旬左右,身量微胖,小鼻子小眼規規矩矩湊在一張圓臉上,笑起來分外平易近人,全然不像三次忽視陸鳶不見的人。

陸鳶已經很久沒有受過這種忽視了。

聽他叫著褚夫人,陸鳶看了長銳一眼。

既然已經搬出了褚昉的名號,陸鳶也不再扭捏,客客氣氣說了自己來意,並說:“若需審查,我們一定配合。”

孫府尹笑嗬嗬地說:“褚夫人為人,下官自是信得過,之前已經審查過,無甚大問題,褚夫人隻管帶他們走就是。”

陸鳶暗暗感歎果然還是朝中有人好做事,笑著道過謝,寒暄幾句便想告辭,孫府尹卻非要留她用飯,盛情難卻,陸鳶隻好留下。

宴席之上,陸鳶算是明白果然天上不會掉餡餅,孫府尹答應的如此爽快原是有求於她。

孫府尹有個堂弟在長安做官,因為行賄丟了官職,如今關在獄中候審,他想若能得褚昉幫忙,堂弟便是不能免罪複職,也能從輕發落。

陸鳶聽罷,忖了一瞬,愛莫能助地辭道:“孫府尹,官吏貪腐要經三司會審,大理寺初審,刑部複核,禦史台督察,程序嚴密,公正清明,旁人實在難以插手。”

孫府尹不管陸鳶的婉拒,親自給她斟酒,姿態放得更低:“旁人難以插手,褚相定有辦法,還望褚夫人美言幾句。”

他已然斟酒,陸鳶若不喝,反倒傷他麵子,一飲而盡後,回敬他酒,謝他肯行個方便。

“小事小事。”孫府尹笑著喝了陸鳶敬的酒。

“但令弟的事,恕我實在幫不上忙,我自罰三杯,還請孫府尹莫怪。”陸鳶幹脆地灌了三杯酒。

孫府尹笑容僵了片刻,很快恢複如常,沒再提堂弟的事。

宴席散時,那位長史親自送陸鳶出衙門,待到僻靜處,提醒她道:“夫人其實不必拒絕的如此幹脆,您隻管答應下來,遞信與將軍,最後事情辦到哪種地步,將軍自有分寸,也能處理妥當,至少您當下不會有什麽麻煩。”

陸鳶是商人,不是沒做過虛與委蛇的事,自然也明白隻要她一封信就能順順利利帶著晉陽商胡離開,把所有難題拋給褚昉。

她也知道他會擺平。

但任何事情隻要做了就不會了無痕跡,褚昉若徇私枉法,有那麽多人盯著他,他遲早會被反噬,若秉正無私,必然會得罪孫府尹,到時候孫府尹若拿陸鳶帶商胡離開的事做文章,汙蔑她藏匿亂賊,褚昉仍然逃不過。

她直接拒絕,且看孫府尹如何反應,當下或許會麻煩些,但不留後患。

“秦長史,興德坊的情況您可了解?坊中之人可有案底?”陸鳶想秦長史既好意提醒自己,當是真心照應她,或可告知更多訊息。

“褚夫人,興德坊的人但凡有點可疑,現在怕是早就進了大獄,但你應該明白,他們很危險,一個小小的失誤就能被打為亂賊。”

陸鳶自然清楚,那些商胡甚至被人追著打了都不敢還手,生怕被扣上亂賊暴徒的罪名。

“秦長史,可能給我一張帶他們離開的通行令?”

孫府尹口頭答應給她這個方便,眼下雖未反悔,難保不會故意等著陸鳶把人帶走了,再空口白牙睜眼說瞎話,汙蔑陸鳶違反政令私自帶人離去,但若有了通行令,便不必怕他背後插刀。

“好在孫府尹明麵上沒有反悔,我想辦法給您弄一張,您盡快帶人離開。”秦長史說道。

陸鳶道謝,秦長史說:“褚夫人客氣了,將軍囑我照應您,可惜我官微言輕,隻能略盡綿薄之力。”

陸鳶訝異,褚昉竟已知道她來了晉陽,又給舊部遞信囑咐照應她?

陸鳶突然有一種兒行千裏母擔憂的感覺,她是那個被擔憂的人。

自母親去世後,父親很長一段時間抗拒她行商,甚至跟外祖大吵一架,不許他再帶著自己西行,但陸鳶可憐外祖隻有母親一個獨女,不想他的生意後繼無人,跟父親說願意隨外祖行商。

那之後她每每離家,父親從不願多一句囑咐,外祖又總是告訴她,這世上無人能伴她長久,她必須學會獨立應對一切。

慢慢的,她習慣了這種風吹日曬的漂泊,也習慣了獨自麵對所有危險困頓。可她現在發現,褚昉正不動聲色打破她的習慣。

褚昉像是一個放風箏的人,牢牢牽著手中的線,看似由著那風箏自在高飛,卻眼觀六路,耳聽八方,既要保證手中的線不能斷,又要時刻關注著那風箏是否遇到了強風枝杈等等諸般阻礙。

不管她遇沒遇到,凡她所過停留之處,他總要提前鋪路,讓她盡可能走得平坦穩當一些。

原來這線不隻是控製,更是牽係和保障。

褚昉讓她明白,自由不是不聞不問地撒手不理,那樣的自由冷漠且虛偽。

他正盡己所能,為這份自由添上溫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