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他的禮物 ◇
◎煙火年年,來日方長◎
褚昉甚至沒有像以前多問一句“交給別人不行麽”, 也沒有要陸鳶再費口舌說服他同意。
她是生意人,這樣的事,不會隻有這一次。
他總要習慣才好。
“讓長銳帶上一隊家兵隨你去。”他隻有這一個要求。
“商隊有護衛……”陸鳶想拒絕。
“我知道, 讓長銳護送, 要麽就別去。”褚昉語氣重了些,“或者我隨你去,也行。”
他目光定定的,顯然不是玩笑話。
陸鳶隻好答應了,可她心裏過意不去。
“這應該是最後一次遠門了。”陸鳶忽然抬起頭, 目光灼灼看著褚昉, 認真地像在對他承諾。
褚昉一愣。
燭火輕輕搖曳了幾下。
他以為這隻是個開端,以後會更頻繁,可她卻說,這是最後一次。
“當真?”褚昉看著她的眼睛,問了句, 也不知是不是被她騙怕了, 他心中是歡喜的,但隱約有些惴惴不安。
陸鳶點頭,總不能叫他一味縱容自己,她也該顧慮他的意願。
出行的事說定,褚昉問了西行的具體路線, 怕萬一出了差錯,他方便追蹤,後又跟長銳親自交待了一番護送事宜。
忙罷諸事, 夜色已深, 褚昉躺在帳中久久未眠, 他們夫妻不是沒有分離過, 但以前都是他奔波,那些不可預知的危險是他來麵對,這次卻要陸鳶獨自去承擔。
他擁著妻子,卻沒有什麽動作,腦子裏全是陸鳶西行路上可能遇到的危險,想自己方才與長銳交待時可有漏掉什麽。
忽覺腰腹上有隻小手在上下移動,時而捏捏,時而按按。
陸鳶喜歡他腹部緊實有致的線條,這他是知道的。她雖沒有說過,但每次但凡有機會,她都會盯著看,怕被他發現,還總是遮遮掩掩。
她的手像帶著火苗,很快將他點燃了。
陸鳶猝不及防被壓住了,有什麽東西抵過來。
他駕輕就熟,很快將她帶進了溫熱的潮水中,他像是一個遊刃有餘的弄潮兒,操控著或大或小的風浪,看著在風浪中不能自控的輕舟,飄飄搖搖。
一個浪頭接一個浪頭的打來,陸鳶已浸在潮水中,眼前都似生了一層水霧,看什麽都模模糊糊、搖搖晃晃的。
風浪歇時,陸鳶聽耳畔落下一句:“阿鳶,平安回來。”
像一條線,牽著她心動了動。
他用錦被裹著她,叫人換了褥子。
陸鳶心裏酸酸的,又覺好笑。褚昉不情願讓她遠行,想方設法幫她安排,想要替她規避盡可能的危險,唯獨沒有想辦法留住她。
其實留下她是很難的事麽?今晚不換褥子就好了呀。
他可以說,萬一這次懷上了怎麽辦?
可是他沒有這樣做,他真心誠意給她這份自由,並盡力為這份自由保駕護航。
“說定了,這是最後一次。”
陸鳶額上落下一片溫潤的熱意,又聽褚昉道:“以後大周境內,隨你奔走,但西域之西,非我所能顧及,我不想你去冒這份險。”
原來他耿耿於懷的不隻是兩人要分離半年時間,也不是因為子嗣一事需再延後,而是她行的路太遠,他鞭長莫及。
“好。”陸鳶柔聲答應。
上元節,褚昉陪了她一整日,遊戲花燈,節上的熱鬧一分一毫都沒有錯過,兩人好似都忘了臨別在即。
第二日,褚昉一醒來就見枕旁放著一個福囊,福囊下是一個小紙條。
陸鳶還未醒,也不知她何時將這東西放在他枕邊的,約是想他一醒來就能看到。
褚昉起身,拿著東西出了帳子。
紙條上是生辰賀詞:一歲一禮,且喜且樂。
福囊以藍色緞麵做底,紋繡很簡單,就是幾個字,封口和封底繡了一周連珠紋,粗粗一看尚好,但若細看,針腳有大有小、有密有疏,實有些稚拙。
是陸鳶親手所繡無疑,她很聰明,特意避開了繁瑣複雜的圖案,不致弄巧成拙。
緞麵之上金線繡著八個小字,應是陸鳶親手書寫:煙火年年,來日方長。
兩行字都是豎排,其中“來日”和“方長”分行錯列,“日”與“方”比肩,便是他的名字了。
褚昉沒料到她竟想出這份巧思。
這福囊是給他的啊,他的生辰禮物。
褚昉解下腰間配著的舊福囊,將裏頭的東西悉數倒出來,裝進新福囊,想了想,提筆寫下幾個字,一並裝了進去。
那是他的生辰願文。
褚昉生辰過後便開朝了,集相權的改革也如火如荼進行著,政事堂被取消,褚昉被任命為紫薇令,成為唯一大權在握的真正宰相,之前被擱置的很多政令也逐漸有序地投入實施。
褚昉做紫薇令沒幾日,陸鳶西行的日子也定下了,褚昉特意跟聖上告假,言要去送妻子遠行。
聖上不太樂意,而今諸般事務齊聚紫薇省,紫薇郎一職他給周玘留著,打算等和離事淡下去了,再將他提上來,現下隻有褚昉一個可用之人,他竟還為這種不痛不癢的小事請假?
“褚卿,顧家是好事兒,但不可溺於一婦人。”
經此次籌謀改革,君臣之間親密了許多,聖上說話遂直接了點。
褚昉稱是,卻又說:“臣之前遠行,或征伐或辦差,臣的妻子總會替臣收拾行裝,送臣出門,這次她有事遠行,臣要當差,未能替她籌謀操勞,隻是送一程,略盡為人夫君的責任,還請陛下恩準。”
聖上麵色不快,陸氏做那些不是天經地義嗎,為丈夫收拾行裝,替丈夫守好家宅,這不是妻子的本分嗎?何足掛齒?竟也值得褚昉愧疚無以為報?
“無可救藥!”聖上重重摔了手中的奏折,厲色說道:“褚照卿,朕希望你明白,曾經張必的話雖不中聽,卻也不是全無道理,你是大周的宰相,總攬國計民生,你夫人行商本該避嫌,你不願約束她就算了,但若有一日,叫朕知道你無視律法縱容她,朕絕不姑息!”
褚昉神色淡然,“陛下放心,臣果真做下這事,甘願受罰。”
聖上沉著臉準了褚昉的假。
···
灞橋堤岸上,光禿禿的柳枝在風中搖擺,似與離開長安的人揮手作別。
陸鳶一身綠袍,頭戴一頂卷沿渾脫帽,沉靜之中透出幾分俏皮,她對褚昉微微一揖,“有勞褚相相送,請回吧。”
當著商隊諸位表哥和一眾護衛家兵的麵,陸鳶借著自己這身兒郎裝扮,與褚昉行的是兒郎之間的平禮,而非夫妻禮。
褚昉半垂著眼,不說話,他本來還想與她單獨說幾句,她竟這樣就想打發了他?
他望望堤岸,看回陸鳶,“過來,有幾句話交待你。”
陸鳶沒動,他要交待的話早說盡了,她來來回回聽的耳朵都起繭子了。
她貼近褚昉,用僅止於二人之間的聲音說:“夫君,你的話我記下了,放心,我一定平安回來,大家都等著我,怎好因我一人耽誤大家的時間?”
褚昉不甘心,盯著她不回應,好像一定要跟她單獨說幾句才行。
陸鳶貼他更近了些,兩人衣袍相接,借著這份掩護,陸鳶食指輕輕點著他腰帶,用更輕的聲音說:“夫君,別鬧了嘛,我回來給你帶好東西,可行?”
像是撒嬌,又像是誘哄,落在褚昉心尖上,撩起一片難耐的癢。
“一言為定。”他微微低頭,話音落在陸鳶腦頂,很輕也很沉,好似提醒她這可不是隨便說說的,他等著她的好東西。
陸鳶嗯了聲,才要走,聽人喚了聲“周少尹”。
周玘和離畢竟傷了天家麵子,被聖上貶為京兆府少尹,陸鳶聽到這稱呼,不由循聲望去。
周玘仍穿著一身素色的袍子,與同他打招呼的人見過禮,朝陸鳶這邊走來。
陸鳶看著他走近,確定眼前這個枯瘦如柴的郎君就是她曾經熟悉的故人時,默默咬緊了牙。
她隻聽說他在獄中受辱,沒想到被折磨成這個樣子!
從聽見“周少尹”三字,褚昉的眼睛就一眨不眨關注著妻子,見她毫不猶豫地朝周玘看了去,看見他形貌時甚至生出了咬牙切齒的恨意。
她在替周玘不平,替周玘恨。
恨那些人將周玘折磨至此。
褚昉眉目生了冷意,一步跨出去,擋在妻子身前,挺闊的身形完全將她籠罩,看著走近的周玘,“周少尹所為何來?”
周玘如何知道陸鳶離京的日子,還特意趕來相送?
“褚相。”周玘對他行禮,不緊不慢地解釋:“聽昭文說,褚夫人今日遠行,作為故友,特來相送。”
褚昉目色更沉,今日幸好他跟聖上告假來送陸鳶,他若是不來,豈不是叫周玘鑽了空子來賣乖?
“周少尹有心。”褚昉並沒移開身子,也不打算給陸鳶和周玘說話的機會,轉身對陸鳶說:“不是還趕時間麽,早些去吧。”
陸鳶也知自己再多停留下去隻會讓氣氛更微妙尷尬,點頭答應下,對周玘拱手道句謝,躍上馬正要走,又聽身後一陣朗笑。
“哎呦,真熱鬧啊,褚相這是送夫人出門呢?這麽大架勢,前呼後擁的,當真是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呀。”
灞橋外素來是送別之地,也有許多官員在此送舊友赴任,張必也在其中,且已關注陸鳶一行很久。
張必本就對褚昉有意見,一直想將他排擠在政事堂之外,此次改革丟了實實在在的相權,更對褚昉恨之入骨,背後說起褚昉總罵他“國·賊”,這次碰見陸鳶出行,自是要奚落一番。
他的話太難聽,陸鳶不由看向他顰了眉,商隊幾位康姓表哥也麵帶不快,看向張必。
什麽叫雞犬升天?誰是雞犬?
褚昉本就為周玘的到來有些不悅,偏張必在這時候跑來文縐縐地罵他妻子。
他信步朝張必走過去,麵色雖冷,卻沒別的情緒。張必畢竟為官多年,又曾是天子近臣,並不懼怕褚昉,料想他頂多就是與自己爭辯幾句,無甚作為,難道他堂堂紫薇令,新官上任,還能以上欺下,打他一頓不成?
“雞犬升天,你這是在罵我夫人?”褚昉看著他,嚴肅地說。
張必忙擺手狡辯:“哎呦,褚相多慮了,不過一句閑話罷了,哪裏就是罵了,褚相身正不怕影子斜,可別心虛往自己夫人身上攬罵名啊。”
褚昉笑了下,“可我就是覺得你罵了,怎麽辦?”
“褚相這般胡攪蠻纏,我也沒辦法。”
張必狀似無奈地攤攤手,忽然腿彎被人踢了一下,一個踉蹌跪在了人前,想站起來,但那一腳很重,他一時竟疼地站不起來。
“褚昉,你別欺人太甚!”
張必惱羞成怒,站不起來又嫌跪著丟臉,索性翻個身坐在地上,指著褚昉破口大罵。
“你罵我,我踢你,如何欺你?”褚昉不與他玩文字遊戲,直接一腳下去叫他丟了人,“張必,你我朝堂恩怨,總拿我夫人出氣,這就是你的能耐?”
“再有下次,就不是踢你這麽簡單了。”褚昉肅色看著他說。
“你以上欺下,我要向聖上彈劾你!”張必惱紅了臉。
“你去。”褚昉對他說,“看我踢你,是不是犯了律法。”
張必環視四周,許多官員都在看他,連周玘也在其中,他果真向聖上告狀哭訴,說褚昉無緣無故踢他一腳,說輕了不足以讓聖上懲戒褚昉,說重了,有這麽多人看著,倒顯得他故意訛詐誣陷。
褚昉沒再理他,回頭見妻子還未走,朝她迎過去。
“你在朝中一切小心。”褚昉走近了,陸鳶卻是對他這樣囑咐了句。
褚昉心頭一觸,嗯了聲,再要交待她萬事別逞強,有難處就遞信與他,卻見她對著周玘遙遙拱手抱拳。
像是作辭,又像是別的東西?
作者有話說:
明天就是除夕了,提前祝大家新年快樂,兔年大吉大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