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喚他的字 ◇
◎眼中光彩熠熠◎
“夫君, 阿鷺他們大概還躲在林子裏,子雲受傷昏迷了,我們得去接他們。”
“好。”褚昉輕輕應了句, 卻沒有放開她, 仍是托著她腰,以倒拔楊柳的姿勢把人一轉,陸鳶便安安穩穩趴在了他的背上。
護衛們遠遠看著,瞧見這一幕,都識趣地轉過臉, 先一步朝山下走去。
“我能走。”
陸鳶還是不習慣當著這麽多人的麵與他親近, 如今隻是被幾個護衛看見,下山之後還有他領著的勇士,他到底是個發號施令的將軍,怎能在眾目睽睽之下背她?
她若是受傷走不得也就罷了,她全須全尾的, 叫人瞧見了, 隻當她嬌氣,見到夫君連路都走不得了。
褚昉往上一顛,將陸鳶重心穩穩地落在自己背上,“我覺得你不能。”
方才他抱她那麽緊,還是能感覺她在顫抖, 她心裏是怕的。
她見到他時,分明腿都軟了。
而今他來了,她可以腿軟, 無須再逞強。
陸鳶確實腿軟, 沒再掙紮, 所幸她是兒郎裝扮, 乍一看,像是褚昉的小兄弟,叫勇士們看了也不會太尷尬。
果然,褚昉背著她才一露頭,就有個絡腮胡子的大漢朗聲笑問:“將軍,這是上哪兒撿了個白淨的小兄弟?”
陸鳶心想隨意敷衍兩句,就讓人誤會她是個兒郎便罷,卻聽褚昉對那大漢道:“瞪圓你的眼,瞧清楚了,這是我夫人。”
那大漢果真湊過來,瞪圓眼睛去看陸鳶相貌,被褚昉虛晃一腳踢開了。
“遠些,看什麽看!”
那大漢哈哈一笑,“看清楚了,真是個女郎,登對的很!”
陸鳶沒來由地臉一紅,低了頭躲在褚昉腦後。
原地休整一番後,折返接上賀震幾人,趕了幾日的路,在一個偏僻小村駐紮下來。褚昉一麵休整布防,一麵差幾個商隊護衛前去接應分散行路的其他人。
村裏人戶稀疏,且地勢險峻,易守難攻,是個絕佳的暫駐之地。
陸鳶雖看不透褚昉的想法,但能就近駐紮無疑是件好事,至少老幼孕者不必再長途跋涉,而且有褚昉和他的數百青壯勇士在,這裏是安全的。
賀震傷好之後,陸鳶經常見褚昉與他在一起寫寫畫畫商量著什麽,小山村條件簡陋,褚昉便以樹枝做筆,土地為紙,這裏畫座山,那裏畫條河,他手中的樹枝則像統領著千軍萬馬,穿山越河,直逼長安。
陸鳶會同其他人一樣,席地而坐,看著他時而沉思,時而高談,運木如刀,指點江山。
他穿著尋常的布衣,沒有威風凜凜的明光鎧護身,可陸鳶覺得他此刻最像一個將軍。
如此危難之際,他竟能用朝廷已經禁毀的私錢募集到這樣一批甘願追隨於他的勇士,依憑的應不單是錢財,更是他的信譽和魄力。
那些勇士願意相信跟隨他不會徒勞無功,定會建功立業、勞有所得。
陸鳶忽想起父親曾說,褚昉少有才名,任俠好義。
他並不像她之前所認知的那般,隻有霸道嚴肅,規矩刻板,他放肆起來的時候縱情縱性,說笑起來的時候也不失風趣,和這些草莽勇士在一起更能打成一片,沒有自恃身份教養而格格不入。
陸鳶一眨不眨地看著褚昉,眉目之間染上了連她自己都沒有察覺的讚許之色。
她看著自己的夫君,眼中光彩熠熠,明亮照人。這樣的眼神落在旁人眼裏,便是毫不掩飾的欽慕了。
不消一日,人人都知褚夫人對褚將軍欽慕著迷,難以自拔。
謠言不知所起,但一發不可收拾,連褚昉都信了。
夜中,躺在簡陋的茅草屋裏,臨時搭建起來的木板床吱吱呀呀,聽上去一點兒都不牢靠。
陸鳶被褚昉攏在懷裏,不敢太大動作,生怕這吱吱呀呀的聲音讓人誤會他們在做什麽。
“過幾日,我可能要離開一段日子。”
他已經向聖上遞了信,應該快有回信了。
“去奪回長安麽?”陸鳶的話帶著溫度打在他微微敞開的胸膛。
“是,奪回我們的家,奪回你的鋪子。”
“那,一切小心。”陸鳶說道。這是他該做的事。
“其實我想問你,你動用本該禁毀的私錢,還私自募兵,聖上會不會秋後算賬,又治你的罪?”
有了之前被聖上鳥盡弓藏的教訓,陸鳶擔心褚昉這次仍是出力不討好。
“擔心我了?”褚昉的胸膛輕輕顫了下,音色難掩愉悅。
沒有聽到陸鳶回應,褚昉解釋道:“將在外,軍命有所不受,若都怕擔責而縮手縮腳,毫無作為,難道眼睜睜看著自己家人流離失所?”
“聖上要治我的罪,也得先把長安收回來再說,所以我暫時是安全的,你且寬心。”
陸鳶嗯了聲,心下慰然。
他雖是這樣說,但陸鳶知道他明明有更穩妥的辦法,他完全可以從揚州前往蜀地,得了聖上授命之後再募兵北上,多線並進,退土蕃,收複長安。
可他怕來不及,甘冒被朝官詬病、被聖上責難的風險,自作主張募兵北來,為的就是盡快尋到他們,護下他們。
在他心裏,規矩和前程遠不及家人重要,這份果敢無畏實在難能可貴。
“照卿。”陸鳶忽然輕聲喚了句。
褚昉身子一僵,疑心自己聽錯了。
她以前偶爾會喚他“褚照卿”,但都是帶著氣性的嗔語,也喚過“夫君”,大部分時候都是有求於他,不曾像今日輕語單喚他的字。
褚昉不作聲,裝作沒聽到,想聽她再喊一聲。
陸鳶卻沒再喊,隻是略帶愧色的說:“很辛苦吧?”
他如此真誠、如此全心全意地對待她,她給他的回饋卻少得可憐。
就像他給她的信,總是動輒四五頁紙,回回說的趣事新奇不重樣,而她的回信,最多不超一頁紙,還千篇一律,都是例行公事匯報家中近況,至多在信尾添上兩句不輕不重的可心話。
可他從未抱怨過,來信仍是滿滿的誠意和用心。
若是她,莫說長此以往了,兩封信都堅持不下去吧。
他的心誌,不可謂不堅。
陸鳶想了這麽多,褚昉隻聽出妻子心疼他了。
他本想安慰妻子,說句“不辛苦”,心念一轉,咳了聲,說:“是很辛苦。”
秋日的夜沉靜如水,陋室之內一片寂寂。
褚昉沒能等來妻子出言安慰,一時有些後悔。他不喜把自己的難處說與人聽的,方才也不知怎麽了,嘴巴拐個彎兒就說出了那話。
其實沒什麽辛苦的,比這辛苦百倍的事他都扛過不少。
他才要改口說些別的,聽陸鳶問:“你在揚州受的傷,可好透了?”
褚昉想起信裏與她提過一嘴受傷的事,傷在腿上,早好全了。
“已經無礙,**還在,不信,你看看。”褚昉認真說。
陸鳶被噎的無話,至此才算真正看清他為人。
想他畢竟是領兵的,常與草莽武人打交道,有些粗鄙之語也是張口就來,平素與文雅同僚打交道,在家中又是不苟言笑的主君,這些俗氣便也壓製著,而今夫妻之間,他便釋放天性了。
“好了就行,睡吧。”陸鳶困倦地打個哈欠,這個話題再繼續下去,這岌岌可危的床怕是徹底保不住了。
褚昉沒有糾纏,隻是擁著她合衣睡去。
他現在竟然有些慶幸她沒有懷上孩子,不然她也得像陸鷺一樣大著肚子奔波辛勞。
在不能保證守在她身邊之前,他決定不讓她懷上孩子。
···
沒幾日,褚昉收到聖上密詔,留下一些人護衛之後,與賀震一起離開了。
僅用了一個月,長安光複,聖上車駕還朝,第一件事便是整頓西北邊務。
土蕃鐵騎竟能在短短半月之內踏進京師,逼得聖駕棄城而走,實在是盛世之恥。
土蕃兵雖然攘除,但長安城內百廢待興,外防內務,國計民生,樁樁件件擺在聖上案頭,朝臣也跟著早出晚歸,勢必要將聖上一貫標榜的盛世盡早堆砌出來。
褚家也被土蕃兵打砸地滿地狼藉,甚至放財物的庫房還有火燒痕跡,幸而陸鳶在離京之前將一些重要的財貨搬進了暗室,不致窮途末路。
褚府要修葺,陸鳶的鋪子也要整修,為了趕工期,陸鳶不惜花費巨資請了多批工匠幹活兒,卻沒成想,就是這尋常不過的舉動又引來一場風波。
有朝臣借此事發難,彈劾褚昉以公謀私,利用職務之便,私自挪用禁毀私錢,以次換好,中飽私囊,還將褚昉在揚州挪用私錢的事翻了出來,請聖上將褚昉停職查辦。
褚昉此前被派往涼州整頓軍務,剛剛回朝沒幾日,聖上雖念他功業甚偉,但既有人彈劾,這事便得查一查。褚家和陸鳶鋪子的整修工作隻能暫停,褚昉做京兆尹禁毀私錢時的案宗、褚家的私賬甚至陸鳶生意上的賬目都被翻出來查證。
褚昉也被停職在家。
“我是不是,太不知收斂了?”
夜中,夫妻二人坐在房內,褚昉在看書,陸鳶屈肘支著下巴,望著窗外修葺了一半的院子,陷入自我懷疑。
如今長安城百業凋零,百姓生計艱難,她或許不該如此大張旗鼓整修府第商鋪,她雖問心無愧,自知花的錢都是自己一分一毫賺來的,可這世道,別人都元氣大傷的時候,她依舊生龍活虎,本身就是一種罪過。
褚昉抬眼看她,按下手中的書,“為何這麽說?”
“或許我該收斂一些,這樣,至少不給你惹這麽多麻煩。”
她做生意,他縱著她,尤其他做了京兆尹,又曾主理禁毀私錢這種與商戶利益直接相關的事,很容易把髒水引到自己身上。
褚昉笑了笑,“宵行者能無為奸,而不能令狗無吠,做你自己想做的事就好,再說,這些本就不是衝著你來的。”
“雖不是衝著我來的,但到底因我的緣故讓他們有了詆毀你的借口。”
“便是沒有你的事,他們也會想方設法找我的不是。”褚昉看著她道:“說來,是我禁錮了你的腳步。”
陸鳶抿抿唇,低頭歎了聲。
“放心,若三日後還沒有結果,我進宮向聖上要說法。”
“這麽快?”陸鳶訝然。
“案宗、賬目都清楚,核對一下而已,何須拖得太久?至於揚州之事,我早已向聖上請過罪了,當時沒罰我,不至於這時再來罰我,卸磨殺驢也不能太快。”
“你覺得這次聖上會過河拆橋麽?”陸鳶替褚昉不平,就她知道的事來看,褚昉不論從文從武,都辦的周到妥貼,實為良吏,不該被如此排擠針對。
褚昉眉梢揚了揚,“不會。”
他道:“如果聖上有意針對我,那些真正忌諱我的朝臣反而不會這麽用力對付我,他們之所以針對我,應是察覺聖上要召我回朝了。”
“在我任職政事堂之前,聖上也希望我幹幹淨淨的。”
“政事堂?”陸鳶小聲嘀咕了句,那不就是和周玘名符其實同朝為官了麽?
同一處殿宇,朝夕相對,連吃午飯都在一處。
陸鳶擔憂地看了褚昉一眼。
褚昉在聽她嘀咕“政事堂”時便知她想到了什麽,此刻也試探地看著她,並不先說話。
等了半晌,聽陸鳶囑咐:“真做了宰相,你遇事冷靜些。”
褚昉沒忍住笑了,就這麽怕他跟人打架?
見他笑,陸鳶也勾了勾唇角。
···
周家書房內,當今中書侍郎張必造訪,正因褚昉被彈劾一事。
褚昉文武全才,且行事霸道專斷,一旦進入政事堂,成為諸相之一,恐怕會壓製其他人,打破現在諸相之間的平衡。
此次有人彈劾褚昉以公謀私,正是遏製他的良機,不管這次證據是否確鑿,隻要諸位宰相和諫官一致口徑,以褚夫人商戶出身,生意遍布各行各業,而政事堂決策諸般國計民生,與商戶利益息息相關,褚昉理當避嫌為由,便可將他排擠在政事堂之外。
“其他人那裏都已說通,如今隻剩周相你的態度,隻要咱們齊心協力,聖上不會一意孤行。”張必勸說道。
周玘沉默著,似是在考量。
“周相,安國公文治武功皆精,一旦為相,恐怕政事堂就成了他的一言堂。”
周玘微微點頭回應,像是認可他的話,問:“你們想怎麽做?”
張必侃侃道:“素聞安國公懼內,管不住他夫人,才讓他夫人拋頭露麵,行商積利,咱們不妨向聖上建言,安國公若入政事堂為相,他夫人不能再行商,如此才能服眾。”
周玘不以為然,“若安國公真能說服夫人不再行商呢,就眼睜睜看著他拜相?”
張必搖頭:“我看過褚夫人的生意賬目,利潤之豐遠比我們一介文官的俸祿豐厚許多,且現下疲靡,咱們俸祿減半,更不可相比,讓褚夫人放棄生意,不太可能。”
周玘忖了片刻,答應了。
送走張必,周玘翻出之前寫好的一篇策論看了看,那是對當今多相議政製度利弊的分析。
多相議政本是為了防止一人獨大,如今卻為宰相之間互相製衡、排除異己提供了方便。
有些事情該變一變了。
“元諾哥哥,吃些宵夜吧。”穎安郡主親自端著一碗粥進了書房。
周玘收起文章,客氣地謝過之後,端著粥三兩口便喝完了。
穎安郡主卻用奇怪的眼神看著他,試探他的反應。她聽婆母說這粥大補,對他們要孩子好。
周玘察覺她的眼神,但知她心思單純,根本沒那上麵想,說句“你早點休息”便坐回書案後。
穎安郡主卻沒有離開,跟在周玘身旁,注目看著他神色。
不知是被她盯的還是怎樣,周玘通身如火燒一般,熱浪一陣陣席卷而來,湧上了腦頂。
他恍惚了下,仿佛看到陸鳶站在旁邊給他磨墨。
“淩兒?”
他去握她的手,她沒有閃避,反而問他:“誰是淩兒?”
周玘愣怔了片刻,盯著穎安郡主麵容看了許久,搖搖頭,什麽也沒說,推開她起身往外走。
他還有些神誌,知道自己現在很危險。
“元諾哥哥,你去哪裏?”
穎安郡主拽住他衣角,力道很重,周玘向後踉蹌了下,察覺一雙手臂從後環住了他腰。
“元諾哥哥,我們要個孩子吧,你別怕,不試試怎麽知道不行呢。”
“你,你先放開我。”周玘忍著燥意,聲音有些啞了。
穎安郡主聽話地放手,周玘一個箭步衝到門口要開門,卻發現門從外鎖上了。
他絕望地拍著門,沒有回應,沮喪地用頭撞門。
“元諾哥哥!”
“你別過來!”周玘額上撞出了血,順著腦門流下,眼底憋出血色。
“為什麽還要逼我?”
他已經聽話,保全了家人,沒有抗旨悔婚,為什麽還要逼他?
穎安郡主被他的模樣嚇住了,不敢再上前,“我沒有要逼你,你別這樣……”
“叫他們開門!”周玘咬緊牙關,眼底的血色越濃。
穎安郡主拍門,叫來了周夫人開門,門一打開,周玘便衝了出去,逃離了這個家。
周夫人忙叫家奴去追。
“母親,淩兒是誰?”穎安郡主醍醐灌頂,驟然明白了她和周玘姻緣不睦的症結所在。
作者有話說:
宵行者能無為奸,而不能令狗無吠。出自《戰國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