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義無反顧 ◇
◎她值得他奉上所有◎
褚昉南下揚州沒幾日, 陸鳶就收到了他寄來的第一封信,信中先說了行路途中的風俗見聞,言語詼諧有趣, 倒不像他一貫端嚴的風格, 讀來頗為引人入勝,好似故意惹陸鳶後悔沒有與他同行似的,信的最後又問她身子如何,可有喜訊要告知他。
他離京不足一月,喜訊哪會來得這麽快?
陸鳶回信, 例行公事說了家中近況, 言及一切都好,至於喜訊,操之過急了。
褚昉給她的信寫了足足三頁紙,她的回信卻隻有半頁紙,寥寥數行, 將要裝進信封時, 陸鳶猶豫了下。
看著單薄的回信,她提筆,在信尾添了句:思君朝暮,盼君早歸。
而後折疊信紙裝進了信封,交給青棠寄出去。
褚昉不在, 陸鳶的生活清淨了不少,沒有人總是在她麵前拈酸吃醋,日子平淡如水, 她的生意蒸蒸日上。
誰也沒想到, 在這一派祥和、升平盛世的表象之下, 竟然醞釀出了一道劈山而來、具有滅頂之勢的驚雷。
事情起因於安置於涼州的突厥降眾不滿州府長官壓迫, 勾結塞外部眾揭竿而起,殺了朝廷命官,南逼京城,聖上派軍鎮壓,盡數剿殺突厥降眾,然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幽、並兩州的雜胡也趁亂起事,氣勢洶洶直逼京都而來,更可恨的是,一直虎視眈眈的土蕃趁人之危,也在此時發兵,**,攻進了長安。
聖上在親軍擁護下南避蜀地,以圖日後,京都百姓卻來不及避亂,死於土蕃鐵騎馬蹄之下者數不勝數,京都富室也被劫掠一空,數日前的升平之象轉瞬唯剩血跡斑斑的狼藉。
有自衛能力的官宦人家也拖家帶口踏上了避難之路,陸家、褚家與賀家也在此列。
自長安向蜀地的官道上車馬轔轔,眾人皆是行色匆匆,忽有人喊了句“胡賊追來了!”人群之中驟然一片哀嚎,馬車疾馳的轔轔聲越發緊張起來。
“長姐,你們先走!”
賀震握緊了手中的長刀,回頭望向土蕃人追來的方向。他的魚鱗甲上已是血跡斑斑,胳膊上也破了幾道口子,浸在破布上的血已經風幹。
他本該隨親軍擁護著聖上做第一批南下蜀地的人,卻因放不下懷孕的妻子,在送聖上脫險之後,馬不停蹄折返回來,與褚家的家兵和商隊的護衛一起擔起了護送之責。
“子雲,你別再逞強了,跟我們一起走!”陸鷺坐在馬車上扶著肚子對賀震喊。
這幾日來,賀震已經殺退了四五撥追兵,全身上下也都掛了彩,他隻是簡單包紮一下,連藥都不曾用過,陸鷺怕他支撐不下去。
“聽話,快走!”賀震領著幾個家兵逆著奔馳的車馬,高聲呼喝著,如擂響的戰鼓,衝向追來的土蕃騎兵。
“子雲!”
陸鷺想要叫停馬車,被陸鳶按下。
馬車行的本來就慢,又載著諸多婦孺老幼,賀震若不帶著家兵阻下追兵,他們恐怕根本逃不脫。
“姐姐,我擔心他!”陸鷺懷胎已近六個月,連日奔波疲勞,本來圓乎乎的臉又痩回了出嫁前的巴掌小臉。
陸鳶安慰妹妹幾句,探出窗子看身後的動靜。
“姐姐,子雲跟上來了麽?”陸鷺迫不及待地問。
陸鳶張望了半晌,看見熟悉的一塊紅布在風中揚起,舒展笑顏。
“馬上就跟上來了,別擔心。”
那紅布是賀震係在手臂上的,每次堵截追兵,成功的話他會先將紅布係在長刀一端,高高舉起來報平安。
馬車內眾人都鬆了口氣。
賀震一行很快趕了上來,雖搶了幾匹馬,但肩上挨了一刀,他仍是簡單包紮了一下便繼續趕路,其他幾個家兵也有不同程度的受傷,至夜中休息時,賀震發起了高熱。
給他用過藥後,留賀家人照顧,陸鳶和幾位商隊裏的表兄聚在一起商量避難路線。
若依現在繼續走官道前往蜀地,好處是不必分散,大家守望相助,壞處就是人群過於集中,目標龐大,且官道雖易行路,卻總是有追兵,賀震是唯一上過戰場領過兵的,他如今病重,不知還能撐多久,一旦他倒下,人心惶惶再加上追兵,以後的路會更艱難。
但若不走官道,而是分散開來從小路行進,雖然道路崎嶇,隻能徒步,但易掩人耳目,不致被追兵盯上,相對安全些。
商定之後,剩下的便是說服大家依計行事,其他人都好說,唯褚家一百多口,協調著有些難度。
陸鳶叫來幾位叔伯長輩,說了之後的行路打算。
幾人一聽要分散開來,都猶豫不定。往蜀地的路他們都不熟悉,且小路必定崎嶇艱險,他們之中有些已上了年紀,行路不便。
“你們放心,我幾位表兄熟悉道路,散開之後,大家跟著他們便可,行路也不必趕太急,小路雖然崎嶇難行,但勝在隱蔽,易於藏身,不必像現在擔驚受怕。”
氣氛沉默了一會兒後,有人道:“分開也行,但幹糧和藥是不是也得分一下?”
陸鳶點頭:“是該分一下,我已命人將剩下的幹糧和藥分成幾份,大家帶上以備不時之需。”
褚家幾位長輩拿到東西後,大略點算了一下,疑惑道:“不該這麽少吧?”
陸鳶道:“賀小將軍如今高熱不退,我多留了一些藥給他。”
怕諸位叔伯有意見,她又補充:“咱們這一路受他照顧良多,總不能見死不救。”
褚暄見幾位叔伯仍是不樂意,怕他們責難陸鳶,幫腔道:“賀子雲傷成這樣,也是為了護送咱們,褚家不是那等忘恩負義的人,嫂嫂做的沒錯。”
鄭氏雖與陸鳶有些舊怨,但知此時危難,她要安置一大家子人屬實不易,遂也幫她說話,“危難之際本就該互相幫忙,沒道理讓人笑話褚家自私自利,見死不救,她這事做的沒得說,你們要是有意見,我那份幹糧勻給你們。”
話說到這份兒上,褚家幾位叔伯再計較下去難免要起爭執,各自收起分好的東西散了開去。
陸鳶又對鄭氏道:“母親,明日你和五弟他們一起走小路,一切小心。”
鄭氏問:“你不與我們一起?”
陸鳶搖搖頭:“賀將軍昏迷不醒,得乘車走官道,阿鷺不肯與他分離,我也想留下照應。”
如今人群分散,護送的家兵也得分散開來,官道上的危險隻增不減,走官道實為下策。
“嫂嫂,別走官道了,我背上賀子雲,咱們一起從小路走。”褚暄提議道。
陸鳶搖頭否了他的提議:“弟妹也懷著身孕,你還有稚子要照顧,而且小路崎嶇,你背上他恐怕寸步難行。”
褚暄想了想:“那多留幾個家兵跟著你們。”
陸鳶笑了笑,謝過他好意,“我不能跟隨照應你們,本來就心中有愧,隻要你們照顧好自己,平安無事,我就安心了。”
“嫂嫂,你別這麽說。”褚暄歎口氣,“要是三哥在就好了,你說誰能想到那胡賊能在這麽短時間內踏進長安來!”
大周宴安日久,自先帝朝已不修邊功,加上長期內鬥損耗,被土蕃鐵騎一舉攻破長安也在意料之中。
許是被褚暄牽動了情緒,陸鳶也禁不住想,要是褚昉在會是怎樣?
長安城破之前幾天,她還收到了褚昉的信,言他剛抓獲了一批企圖暗殺他的毛賊,還跟她抱怨賊人狡猾奸詐,差點傷了他的**,最後又說十分後悔沒叫陸鳶早日給他生個孩子,若是**不保,以後都沒機會做爹了。
想起那封長信,陸鳶不由勾了勾唇。
不知褚昉可聽說了長安的消息,如今是否已經踏上北上歸程?
第二日天色初泛白,人群便依商定好的路線分散而去,官道上隻留了陸家父女和賀家人,外加幾個商隊護衛。
陸鳶本來要賀家兄妹也從小路走,但他們堅持留下來照顧賀震。
昨日還浩浩****的逃難隊伍,今日已人走車空,幾堆燃剩的灰燼被秋風一掃,也散了開去。
陸鳶拿賀震的長刀削了幾根一頭尖尖的竹杆,權當箭矢使用,又背上賀震繳獲來的弓,親自駕車。
陸敏之坐在女兒身旁,也拿起了長刀。
他們的力量微不足道,可在這樣關頭,退亦是死。
“爹爹,你什麽時候變得這麽傻,你若早跟著聖上跑了,也不至於拖累我們不是。”
聖上撤離時,五品以上的官員也都在親軍保護下隨行,陸敏之卻從大隊伍中脫身而去,堅持等兩個女兒收拾一番拖家帶口,和他們一起踏上避難之路。
“小沒良心!”陸敏之斜了一眼女兒,握著長刀練習砍殺姿勢。
他一介讀書人,連雞都沒殺過,握著刀手生的很。
才出發沒多久,身後便有了動靜,戰馬奔騰的聲音夾雜著金甲碰撞的聲音,一陣急過一陣席卷而來。
“爹爹,你來駕車!”
陸鳶回頭觀望情況,見身後人頭攢動,都穿著土蕃重甲。
“少主,是胡賊!”
且明顯敵眾我寡。
陸鳶四下看看地勢,見前方不遠就是一個轉彎,遂命護衛快馬加鞭轉過彎去。
借著彎道庇護,賀家小弟背著賀震下了馬車,與陸鷺一起躲進了道旁的密林裏,馬車內一空,陸鳶把父親也推下馬車,獨自駕車疾行。
“小東西,你不要命了!”陸敏之急的拍大腿,徒勞追了幾步,見小女兒還大著肚子在密林裏跋涉,隻好提著刀跟進密林,帶他們找掩護的地方。
土蕃兵很快追了上來,轉過彎道見一架馬車並幾個護衛正策馬奔馳,並沒深想,一刻不停地朝馬車追去。
概因車內無人,馬車在陸鳶的驅馳下跑的很快,與幾個護衛的馬兒並駕齊驅,不消多時已完全遠離了賀震幾人藏身的地方。
身後的土蕃兵還在窮追不舍,已有幾個護衛中箭倒地,有箭矢從陸鳶麵前飛過,她不敢回頭,隻是盯著前方一個勁兒打馬。
在又一個彎道之後,她棄車躲進了旁邊的密林,護衛也紛紛下馬,在山林中散開去。
越往南去,山險水深,越容易隱蔽,在平地上,可能與土蕃兵完全無法抗衡,但進入山林,可以憑借幾分靈巧添些勝算。
土蕃兵有幾個去追失控的馬車,餘下部分也進了山林。
陸鳶趴伏在林間,眼見一個土蕃兵進入射程,對準他脖子,一箭射了出去。
那土蕃兵一聲哀嚎倒地,又引來幾個土蕃兵。
陸鳶怕泄漏位置,本想按兵不動,但這又是射殺土蕃兵的好時機,一咬牙,蹭蹭蹭連放了幾隻箭。
她射術一向好,雖然箭矢殺傷力不夠,但她找瞄準的都是人最脆弱的地方,不是眼睛就是脖子,幾隻箭放下來土蕃兵哀嚎一片。
蔽身在林間的護衛配合著陸鳶將聚在這一片的土蕃兵完全射殺後,聽到林子外的官道上又有了策馬奔騰的聲音。
剩下的土蕃兵大約覺得在山林間妨礙發揮,暗箭難防,紛紛退出林子,與大部匯合去了。
陸鳶和幾個護衛的神經都繃緊了。
聽道上的動靜,此次來人不少。
陸鳶看看背著的簡易箭囊,隻剩六隻箭了。
如果土蕃兵大部進入山林搜殺,他們根本沒有活路。
“少主,道上好像打起來了?”兩個護衛走近陸鳶身旁說道。
“去看看。”
既然打起來了,說明來人不是土蕃兵,興許是哪個官員的家兵趕了上來。
“我去看看,少主你們藏好。”
那護衛去了好一會兒沒動靜,陸鳶怕他凶多吉少,攥緊弓箭望著山下道路的方向。
過了會兒,一個黑乎乎的腦袋冒了出來,梳著大周男人常梳的發髻,不是土蕃辮發。
陸鳶微微鬆口氣,仍是盯緊了那黑乎乎的腦袋,等他麵容完全露出時,整個人都泄了勁兒。
“夫君。”
她甚至沒有力氣去大聲喊他,好叫他知道自己的蔽身之地,她隻是忽然覺得疲憊,好像一根高度緊崩了太久的弓弦驟然鬆弛,軟塌塌地想癱下去。
但就憑這細微的動靜,褚昉找到了她,讓她癱進了他的懷裏。
“可有受傷?”
為便於行路,她穿著一身翻領窄袖袍裝,梳著簡單的男子發髻,因為方才的奔逃,她發髻已有些鬆動蓬亂,許是緊張害怕的緣故,臉色也有些煞白。
褚昉在一見到她時就粗粗打量了一遍,沒見到明顯的傷口,但見她癱軟下去,怕她身上有自己沒有留意的傷口,雖是托著她,卻沒敢用力,生怕扯裂她的傷口。
直到陸鳶搖頭,確定她沒有受傷,褚昉才敢用了些力氣抱她。
他身形挺闊,手臂托在她腰枝上,將她完全籠罩在自己身形之下,想把所有傷害隔絕開去,叫她別怕。
他在揚州收到長安城破的消息,動用收繳上來的私錢募集了數百勇士北上,潛進長安城探過消息,知道他們已逃出長安城。
他夜以繼日地追蹤,總算沒有來得太晚,總算她還在。
“阿鳶,我該帶你去揚州的。”他聲音微微顫抖著,自責又後怕。
揚州之行雖然凶險,但是有他在,不會叫她一個人背著弓箭麵對這些危險。
“夫君,母親和五弟他們從小路走了,有我表哥領路,還有幾個家兵護送,應該無礙。”
陸鳶緩了驚怕之後,將其他褚家人的去向細細告訴了褚昉。
“我沒有跟著他們,是我做的不好……”
褚昉越發收緊了手臂,陸鳶喘氣都變得困難起來,沒辦法再解釋。
“你做得很好。”
聲音從她腦頂落下來,沉而又重,染了濃烈的卻又隱忍著的情緒。
他聽她說過分散行路的計策後就知道她給自己選的是一條最危險的路,這路恐怕沒人願意走,可她義無反顧。
她或許沒有那麽把他放在心上,可因著做了他的妻子,便義無反顧擔起了照護褚家的責任。
他就知道,她值得他奉上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