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他的問題 ◇
◎又在催她生個孩子◎
褚昉的話說罷, 座中仍是寂寂無聲,一時顯得有些孤立無援。
陸鳶下意識掃向周圍,見賀震似有起身支援的意思, 衝他搖頭示意。
賀震是單純的武將, 對褚昉所言本不該有太多看法,他的附議落在聖上眼中隻有連襟人情,反倒有假公濟私的嫌疑。
她才示意賀震不要妄動,忽覺眼前閃過一道人影,衣袂拂起的風送來淡淡的藥香。
她怔了怔, 下意識朝那身影看去, 見周玘站在褚昉身旁,衝聖上行過臣禮,說:“臣同此議。”
後又有幾個文官附議,緣由無出褚昉所言。
聖上並未看幾個有異議的諫官,目光一會兒落在褚昉身上, 一會兒又落在周玘身上, 似在二人之間忖度取舍著什麽,許久之後,目光落定在褚昉身上,說:“褚卿真知灼見,令人耳目一新, 朕很受用。”
“陛下謬讚。”
話雖這樣說,褚昉心中卻沉了下,而後便聽聖上說:“朕最近有樁煩心事, 京兆府乃王化之根本, 現任京兆尹遞了辭呈, 吏部還未定下合適人選, 朕以為,以褚卿的才識,當之無愧。”
座中之人瞠目結舌,實沒想到聖上會在宮宴上做下這個決定。
褚昉如今是二品武官,京兆尹卻隻是個從三品文官,此舉無疑明褒暗降,杯酒釋兵權。
褚昉卻鬆了口氣,頭上懸著的一把刀終於落定,且聖上此舉頗多人情味兒,似有更多深意。
汝瓷勞民傷財論就此止住,陸鳶的生意照舊,可她卻無甚興致遊園賞花。
雖知聖上早有鳥盡弓藏的意圖,但真正落了下來,還是借由她的疏忽,她終歸有些愧疚也不甘。
褚家若聽說褚昉被降職的事,一定會記在她頭上。
宴畢離宮,陸鳶先上了馬車,透過窗子見褚昉與同僚作辭後,和周玘說了許久的話。
陸鳶猜想應是為今日事道謝。
褚昉一襲武官素著的紫袍,看上去有些紮眼,卻並不張揚,反倒有持重之感,而周玘依舊是一身素淨的草灰色袍子,便是站在和煦的春風裏,柔和的天光下,總也掩不住陣陣流散而出的清冷淡漠。
陸鳶明明記得,以前他這樣裝扮時更多的是溫潤明暢。
在褚昉轉身走過來時,陸鳶落下了窗帷。
“還在生氣?”
自褚昉上馬車,陸鳶沒有說過一句話,神色也極其淡漠。
陸鳶搖頭,柔聲致歉:“是我連累了你。”
褚昉盯著她有些冷漠卻不甘的神情,唇角揚起,輕笑出聲:“不是你連累了我,是我沾了你的光。”
他掌管南衙禁軍,身領要職,聖上果真從他任上尋找錯處,隨便一樁都足夠免官殺頭。
聖上借今日之事發作,處罰也不算太重,說明聖上並不打算棄他不用,日後或許還會有轉機,隻是現下時機未到。
陸鳶問他:“怎麽說?”
畢竟隻是猜測,褚昉沒有說太多,隻道:“若不是今日事,聖上大約還得想方設法免我的官,如今一頓褒獎就降了我的職,聖上舒心,我也安心,兩全其美,你說,我是不是沾了光。”
陸鳶勉強笑了下,知他在安慰自己,沒有接話。
“隻是——”他忽悵然一歎,餘下的話卻沒了音兒。
陸鳶不由問:“隻是什麽?”
“隻是,京兆尹,官階有些低。”比周元諾低了一級。
褚昉點到為止,看著陸鳶。
陸鳶也看著他,不知是真沒領會他意圖還是怎樣,說:“你不是說,起起落落,尋常事罷了?”
褚昉摸摸鼻子,似有些失落。
陸鳶見他這樣,心底一軟,生出些同情來,想他今日終究是為自己出頭才被降職,遂柔聲安慰:“之前不是說好了麽,我陪你兵來將擋,水來土掩,莫說你隻是被降職,便是免官流放,我也不會棄你不顧。”
褚昉麵色愉悅,伸手撈過妻子,一掌輕捧著她頰邊,低下頭去。
“等等”,陸鳶忽急促地推開他,鬧了個大紅臉,連眨了眨眼睫,想著怎樣避開他。
褚昉輕輕按著陸鳶頰邊的霞色,發現一個秘密,每次他想親她的時候,她總是會羞紅了臉,還找各種各樣的理由逃避。
那張比熟透了的櫻桃還誘人的小嘴兒,他至今不知是何滋味。
“怎麽了?”
褚昉隨口問著,卻並沒等她的回答,又去捧她臉頰,十分執著。
陸鳶忙推他手,又問:“你跟周侍郎說了什麽?”
褚昉動作一滯,沒想到她在這個時候提及周玘。
他興致盡散,靠在馬車壁上,漠然道:“沒說什麽。”
陸鳶本就是轉移他心思隨口一問,見他不願提,也不再多言。
馬車平穩行進,噠噠馬蹄伴著吱吱呀呀的車軲轆聲,清晰地鋪展在不算逼仄的馬車廂內。
陸鳶斜倚在馬車臨窗的壁上,透過被風微微撩起的窗帷,看著外麵忽明忽暗的景致。
褚昉靠著馬車後壁,抱臂而坐,目光好似掠過陸鳶臉頰落在窗帷上。
“周侍郎說,他不是幫我,隻是公事公辦。”
沒頭沒尾忽然冒出的一句話,將陸鳶目光引回了褚昉臉上。
他也看著她,臉色平和得像時光滯住了一般。
“哦。”陸鳶也隻是微微動了下嘴唇,看不出其他情緒。
“明日之後,我不在皇城當值了。”褚昉平鋪直敘,不知是單純在陳述一件事實,還是在感歎什麽。
陸鳶看看他,仍是點頭“哦”了聲。
褚昉忽覺得有些悶。
陸鳶因為生意的事大約還會經常進宮,他不在皇城,周玘卻在。
“不能叫康大哥管這事麽?”褚昉突然提議。
陸鳶愣了會兒,意識到他在說生意的事,搖搖頭:“表哥有他自己的事,不方便。”
褚昉壓緊了唇,唇線的弧度看著有些霸道,陸鳶已經很久沒見到他這樣子了,按照以往經驗,他下句會直接命令:“把這事交給別人,你不可再管。”
這次,他卻隻是壓著唇,遲遲沒有說話,但神色越崩越緊,像一尊玉雕突然蒙上了一層飛霜。
他這般忍耐的模樣,有些好笑。
陸鳶抿緊忍不住勾起來的唇角,別過頭看窗外。
“子雲在宮裏當差,你若有急事,先找他,他會想辦法叫人通知我。”
褚昉認真看著陸鳶:“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不要去找周玘,不要欠他人情,不要和他再有任何深深淺淺的糾葛。
陸鳶隨意點頭,“嗯。”
褚昉壓緊的唇角並沒有舒緩,盯著陸鳶偏過去的側臉。
她眼尾稍稍翹起,長長的眼睫似被風拂過,偶爾輕輕地顫,看上去愉悅的很。
不知為何,褚昉覺得她在偷笑。
沒有多想,他伸過一臂將人撈了過來。
陸鳶本是直直坐在窗子邊,沒料想他會突然進攻,身子不可自控,向後一仰撞進了他懷裏,被隨之而來的手臂牢牢圈住了。
褚昉盯著她臉,似要把每一處細微的表情都放大十倍百倍。
陸鳶仍是抿著唇,看上去很輕,但隻有她自己知道用了怎樣的力氣,嘴角都有些酸了,隻有這樣才能蓋住笑意。
可她的眼睛還是出賣了她,雀躍明亮的光無比生動地落在褚昉臉上。
她白皙如雪的麵容,平靜得像一池沒有波瀾的湖水,那雙笑著的眼睛,卻是湖水裏閃耀著的日影,浮光躍金。
他不明白有什麽好笑的。
“你夫君降職,你很開心?”
陸鳶搖頭。
褚昉按她緊抿著的唇角,輕輕揉捏著,“酸麽?”
“到底笑什麽?”在他麵前,她的笑容向來隻有禮貌,褚昉還從沒見過這麽純粹的歡喜。
他一向執著,想來問不出答案不會罷休,陸鳶想了想,一開口,先笑彎了唇角。
“方才,我看到樹枝上有兩隻雀兒,一隻安安靜靜,一隻羽毛都炸起來了,想去叨那安靜的雀兒,卻不知因何,氣衝衝撲棱著翅膀,張了張嘴,又偃旗息鼓,縮了回去,輕輕伸出嘴在那安靜的雀兒脖羽上蹭,可愛的很。”
褚昉聽她描述的活靈活現,下意識往窗外瞧去。
陸鳶笑說:“早就飛走了。”
褚昉看回她,目光落在她頸上。
兩隻雀兒是很可愛。
不知為何,平穩行駛的馬車忽然顛簸了下,陸鳶捂緊了脖子,看著褚昉銳利得極具侵·略·性·的目光,氣勢上有些不戰而退。
“國公爺,一會兒還要見人。”
她也不知褚昉什麽時候變成這樣了,帳衾之內就罷了,在外頭竟也胡來。
“國公爺!”驚怒卻又特意壓低的聲音。
“褚照卿!”壓低的聲音有些無奈。
“阿鳶,誰是那隻炸毛的雀兒?”
褚昉碾著她脖子上桃花瓣大小的印痕,閑散地望著她。
陸鳶顰眉瞪他一眼,從腰間掛著的小荷包裏掏出掌心大小的妝鏡,照脖子一看,眉心蹙的更緊了。
一會兒回到褚家碰見了人怎麽辦?
凝神想了想,陸鳶扯下臂彎的帔子,平鋪展開之後去拔發簪,被褚昉阻下。
“做什麽?”
陸鳶瞪他一眼,甩開他手臂,自顧拔下發簪,在帔子一頭剌開一道口子,而後哧啦一聲,撕下一縷寬窄適中的水碧色薄紗。
繞在頸上擋住那處紅痕,還在耳下位置係了個蝴蝶結。
褚昉好整以暇看著她做完這一切,意味深長地笑了下,卻什麽都沒說。
京都女子沒有這樣裝扮的,她如此標新立異,實為欲蓋彌彰。
他的妻子變了。
回到褚家,褚昉讓陸鳶先回蘭頤院,自己去鬆鶴院與母親說今日宮宴的事,與其讓母親日後從別人嘴裏聽到添油加醋的經過,又去責怪陸鳶,不如他提前說說清楚。
因郭元的教訓在前,鄭氏對褚昉遷官的事倒也沒有太意外,聽他說完經過也鬆了口氣,還開導他寬心。
褚昉又問句:“母親,你和竇家還經常來往麽?”
鄭氏一愣,隨即搖頭:“哪還好意思啊,人家沒跟我鬧已是留了體麵,怎還能若無其事打交道?”
“那就好。”
褚昉轉身要走,又聽母親問:“竇家怎麽了?”
褚昉也不瞞她,如實說:“這風波緣於信陽侯夫人打碎了一個茶盞。”
鄭氏頓了頓,一拍桌子,氣哼哼說:“沒想到那小姑娘還是個記仇的!買賣不成情義在,她倒使起壞來了!”
又對褚昉好聲商量:“不如,你跟陸氏說說,別做宮裏的生意了,伴君如伴虎,你又在朝為官,說不定哪日又被人坑害了,這次躲得過,下次可不好說。”
褚昉道:“那也不能因噎廢食,兒子做官還沉沉浮浮,有起有落呢,難道辭官不做?”
“那不一樣,你是兒郎,那是你的路,陸氏又不是非要如此,之前她在咱們家,不是就安安穩穩的,也沒見她東奔西跑,這次怎麽就一定要奔波勞碌了?還有,你不是說她身子不好,讓她好好調養身子,抓緊給你生個兒子出來,你都三十了,等不得了。”
鄭氏明白兒子是非陸鳶不可了,已經不再寄希望於讓他休妻,隻能催他生子。
褚昉捏了捏眉心,“母親別管了,她身子還未好透,急不來。”
“怎麽還未好透?那林大夫醫術一向好,這次就遇上疑難雜症了?改日我叫幾個大夫來會診,倒要看看是怎麽個頑疾。”
“母親”,褚昉沉重歎口氣,“是我的問題。”
氣氛一時凝固了。
鄭氏嘴巴幾乎和眼睛一樣圓,足足僵硬了半刻鍾,結結巴巴:“怎……怎麽……還能治麽?”
褚昉不看母親神色,淡淡開口:“在治。”
這模樣落在鄭氏眼裏,便是兒子因這事自卑了,她本想問“多久能治好”,又怕傷他顏麵,忍下話,隻是說句:“那就好……”
“母親,事關……”
褚昉話剛出口,鄭氏已保證道:“你安心治病,別多想,我,我也不插手,叫你夫人管你罷。”
離了鬆鶴院,回蘭頤院的路上,碰見保母抱著七個月大的侄子在院子裏玩耍。
侄子生的白胖,圓溜溜的眼睛見人就笑,家裏人都說和褚暄幼時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他遠遠站了會兒,回了蘭頤院,見陸鳶還在糾結脖子上的印痕,正對鏡塗抹著什麽。
“前幾日林大夫說,你的病怎樣了?”褚昉知道她已調養妥當,現在吃的藥都是固本培元的,不影響要孩子,卻還是這樣問了句。
陸鳶手上動作微微一頓。
他又在催她生個孩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