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別急別怕 ◇
◎你是要狀告我以公謀私◎
直到宮裏的牡丹花開了, 褚昉也沒等來聖上的鳥盡弓藏,倒是陸鳶的生意風生水起,汝瓷不止在宮裏深受歡迎, 還被聖上欽點作為國·禮賜予外邦來使。
自從陸鷺出嫁, 陸家繡莊涉及宮裏的生意也交到了陸鳶手裏,陸鳶往宮裏跑的勤了些,有時趕得巧,還會碰上褚昉下值,難免同行。
久而久之, 不知為何, 朝中竟傳出安國公懼內的閑話來。
褚昉無甚反應,陸鳶卻委屈的很。
她與褚昉雖算不上琴瑟和鳴,但相敬如賓還是有膽子說的,怎麽就讓他懼內了?
自我反省之後,陸鳶詢問褚昉:“這些日子, 我做的可有不妥之處?”
褚昉抬眉, 疑惑地看她,顯然不知她為何有此一問。
“我不想讓別人覺得你……”懼內。
褚昉明白她未出口的話,唇角勾了下,“我也不想。”
停頓不過一息,又說:“但我記得, 誰跟我說,不能活在別人的口舌之快裏?”
這話很熟悉,陸鳶尷尬地笑了笑, 還是說:“我若有不妥, 你盡管提出來。”
褚昉的目光定在她臉上, 似有些意味深長, 轉而笑了下,遞給她一張帖子,“明日宮裏擺宴,五品以上的官員可帶母親與妻子入宮赴宴,母親說她不喜牡丹花的味道,托病不去了。”
如今正值牡丹花開,宮裏的牡丹園向來頗負盛名,既讓百官帶了家眷去,定是要遊園賞花的,鄭氏每次去,都忍不住想打噴嚏,當著諸位命婦又得生生忍著,實在難受。
陸鳶覺得不妥:“母親托病,我還去赴宴,是不是有點不好?”
褚昉垂眼,似在想她的話,“那就不去了吧。”
陸鳶嗯了聲,又問褚昉:“你明日穿常服還是朝服?”
“不是說不去了麽?”
陸鳶輕輕“啊”了聲,“你也不去了麽?”
“你和母親都不去,我去做什麽,聽別人說我懼內麽?”溫和中帶著些懶散。
陸鳶被這話噎了下。
褚昉見她動搖,適時說:“眼見為實,你也不想讓我背著懼內的名聲吧?”
“可是……”陸鳶都不知這名聲怎麽來的,也無法對症下藥,她自認不管在外在內,不曾下過褚昉麵子。
赴宴日,皇城南門下了馬車,褚昉去與同僚打招呼,陸鳶站在馬車旁,頷首同遇見的命婦致意,本意等著褚昉一道入宮,卻見朝官多是三五成群相伴入宮並不與家眷一道。
恰有命婦來邀陸鳶相伴,陸鳶朝褚昉那邊看了眼,見他還在寒暄,想來也會撇開她和同僚一起,遂應了命婦所請,幾人說笑著朝宮門走去。
同僚邀褚昉同行,他並未立即答應,朝自家馬車處望了一眼,沒看見人,下意識往宮門口瞧去,很快捕捉到陸鳶身影,笑了下,見同僚也心照不宣的相視一笑。
斯抬斯敬一番客氣,朝官們也進了宮門。
宮宴設在禁苑內,長幾成陣、錦席如列,整齊安放於嫩油油的青草原上,花色爭豔,草色清新。朝官命婦同聖上行過大禮後,文武分列,依等而坐。
褚昉和周玘一個武官二品、一個文官三品,品階、年歲皆相當,故而座次相近,周玘夫婦恰坐於褚昉和陸鳶對麵,中間隔著一條不足丈寬的小道。
四人如尋常見過禮後,並不似其他同僚寒暄,反倒刻意回避似的,自飲自茶。
陸鳶與褚昉比肩而坐,更不曾移目去看周玘,盯著幾案上的點心,無聊地擺弄著。
對麵席上,周玘低頭喝茶,穎安郡主也在擺弄點心,時而偏頭笑著與周玘說話,好似想逗他開心。
褚昉漫不經心掃過對麵,目光落定在身旁的妻子身上,推著一碟小餅給她,不輕不重地說:“阿鳶,這是牡丹花餅,現采現做的,你嚐嚐。”
陸鳶愣了下,覺察哪裏不對。他一般隻在帳衾之內才會喚聲“阿鳶”,今日這場合,他該稱“夫人”的。
陸鳶很小聲地道了謝,褚昉卻並沒就此止步,但凡有機會就要喚句“阿鳶”。
“你別這樣。”陸鳶小聲提醒,不動聲色掀眸看了眼周玘,見他始終垂眼盯著幾案,看不出神色。
褚昉不知是真沒聽見還是為何,微微向陸鳶傾去身子,低聲問:“你說什麽?”
陸鳶下意識也向他靠過去,挺直了腰身,離他耳邊更近了些,重複句:“別這樣。”
“好。”褚昉笑了下,似冷玉生輝。
兩人動作雖沒有太逾矩,但親近卻是顯而易見的,尤其褚昉在聽完陸鳶細語之後的笑容,溫煦明暢,很難叫人不猜測,小兩口是說了怎樣甜蜜的悄悄話?
陸鳶轉過頭,瞥見向這邊投來的目光,回想方才動作,耳尖一紅,才知又上了褚昉的當。
懊惱之下,見褚昉又向她推來一碟點心,便想推回去。
褚昉沒丟手,而是小聲提醒:“懼內。”
陸鳶頓了少頃,拿過一塊點心來吃。
褚昉微不可查籲了口氣,唇角淺淺勾了下,下意識往對麵席上掃一眼。
今日這宮宴本就是君臣同樂,氣氛融洽輕鬆,卻不防一聲丁零零脆響,引得眾人目光?不約而同投了過去。
一張幾案上碎瓷片七零八落,好像是誰打碎了茶盞。
一位看上去年紀不大的命婦忙跪了出來請罪:“陛下息怒,是臣婦不小心,打碎了瑪瑙入釉這樣名貴的瓷器,請陛下責罰!”
仔細看,竟是與褚昉差點定親的竇家女,今年正月剛嫁了信陽侯做繼室。
聖上怎會因這件小事責罰一個命婦,笑著揮手示意她坐回席上。
這件事卻將眾人心思吸引到了幾案上的盞碟上,有的朝官已舉著茶盞對光觀看,不時敲敲盞壁,似在想這釉中果真有瑪瑙麽?
有的朝官已直接問了出來:“瑪瑙堅硬如石,想要粉碎已經頗費心力,如何還能融入這釉漿?”
眾人紛紛生疑,七嘴八舌討論起手中的茶盞來,連聖上也起了探究的心思,看向陸鳶道:“褚夫人,這釉中果真有瑪瑙?”
陸鳶方要起身到駕前回話,見聖上擺手示意她不必拘禮,“閑話罷了,且坐著說。”
陸鳶遂道:“是有瑪瑙的,也確實很費心力,是工匠們多次摸索才總結出來的經驗,事關秘法,恕臣婦不能透露太多燒製細節。”
有位對製瓷頗有研究的官員問:“聽聞這汝瓷十窯九不成,故而彌足珍貴,也是瑪瑙入釉的緣故?”
陸鳶道是。
瑪瑙入釉、十窯九不成又是國中僅有,席間一時議論紛紛,有言物有所值者,有言製瓷辛苦者,甚至還有言勞民傷財者。
聖上善納諫,且恢複了太宗朝諫官議政的規矩,朝中言論頗為自由,固有較多讚美之聲,卻也不乏批評之言,故由汝瓷引發的諸般言論也都在情理之中,連聖上都沒有出聲阻斷。
漸漸的,勞民傷財論越來越突出,再沒有朝官說物有所值的話。
陸鳶呼吸微微急促了些,想辯上兩句,正抿唇思量著從何說起,忽覺手背一熱,一隻大手覆了上來。
“別急,也別怕。”褚昉聲音不重,卻是穩穩落下。
如今隻是議論,沒有人站出來指摘此事,連聖上都不曾定性,陸鳶若在此時辯解,碰上那些自以為是的朝官,不止白費口舌,倒極易引起他們群起攻之,爭吵起來,隻會演為一場上不得台麵的鬧劇。
聖上若到最後也是這副和稀泥的態度,那勞民傷財論便釘在陸鳶頭上了。
頂著這個名聲做生意,總歸不安全。
怕陸鷺忍不下這口氣與人爭吵起來,褚昉特意向賀震遞了個眼色,示意他按住陸鷺,別輕舉妄動。
卻不知誰說了句:“什麽勞民傷財,你們不要小題大做,聽風就是雨的!”
這聲音很熟悉,褚昉和陸鳶都記得,朝信陽侯夫人看了過去,見她隻是垂著眼,悠然自得喝茶,好像勞民傷財是個無稽之談。
然這悠閑不知愁滋味的話卻激怒了一眾勞民傷財論的擁護者,一時之間劈頭蓋臉、引經據典就說道起來,唾沫橫飛,真似要淹死人一般。
信陽侯夫人委屈的不行,眼睛一眨就落下淚來:“你們訓我做什麽,倒是我的錯了?”說著抽抽嗒嗒捏帕子哭起來。
朝官們見她哭,一時不好再爭,卻見坐上沒有反駁之聲,越發覺得自己占理,直接離席跪到了駕前,請求聖上廢止汝瓷燒製,禁用汝瓷。
以幾個諫官為首,十來個朝官跪在聖駕之前,有理有據闡述著汝瓷如何如何勞民傷財,如何如何該當廢止。
汝瓷勞民傷財一說正式呈至禦前,從幾個人的閑話抱怨變為有待商榷的一樁政議。
一邊倒的聲音讓其他靜觀其變的百官命婦都以為聖上會立即做出抉擇,準了此議,卻不想聖上始終沉默,先是看看褚昉夫婦,又看看周玘,再看看賀震小兩口,收回目光後仍沒有說話。
“我現在可以辯解了麽?”陸鳶輕聲問褚昉。
她清楚知道,廟堂之上,該相信褚昉的判斷。
“我來。”褚昉捏捏她手,起身離席,尚未站起,被陸鳶按住手臂阻下。
“我自己的生意,我更清楚,還是我來。”
褚昉本來就被聖上忌憚,若再因她的生意頂撞聖上,恐怕鳥盡弓藏就在此時了。
褚昉正欲寬慰她不要擔心,餘光見周玘挺直了身子,似要站起身來,忙先聲奪人,朗聲稱了句:“陛下!”
目光齊刷刷向這邊投來,陸鳶忙鬆開了褚昉手臂,隻是望著他,目中隱約可見憂慮之色。
褚昉笑了下,似是安慰她,離了坐席。
陸鳶目光始終隨著他的背影,雖仍舊端坐,卻崩緊了脊背,不覺手心也攥出汗來。
這是她的事,不該褚昉出麵的。勞民傷財,說大不大,說小不小,褚昉對她的生意不甚了解,他要如何辯駁?
當今聖上確實恪行儉約,特意對朝臣命婦珠玉金銀配飾做了規定,僭越者坐罪。而汝瓷燒製費財費力也不假,但價格隻是稍高於以往的宮廷貢瓷,遠稱不上勞民傷財。
在陸鳶的注視中,褚昉到了禦前,武將極具侵·略·性的冷厲在此刻悄無聲息斂進血骨,流瀉而出的是文官的溫和沉靜,卻也夾帶著幾分公正剛勁,其氣度不遜於素有“犯顏敢諫、公正不阿”之名的諫官。
他不卑不亢,不疾不徐陳情:“臣不同此議。”
那諫官道:“安國公,這汝瓷是你夫人的生意,你自然不能同意,但你別忘了,你不止是位夫君,更是大周的臣子,為臣者,怎能以一己私利而罔顧百姓生計?”
褚昉麵色無波,眉目冷靜看向那諫官:“你是要狀告我以公謀私?”
“難道安國公沒這心思麽?”
“李諫議是想單憑揣測就給我扣一個以公謀私的罪名?我也猜猜,李諫議說汝瓷勞民傷財,究竟是為社稷著想,還是為了看我以公謀私?”
這便是懷疑諫官別有用心,以進諫為名,行構陷朝臣之實,那諫官惱羞成怒,嚷道:“血口噴人!”
又衝聖上叩頭:“臣絕無此心,請陛下明鑒!”
聖上笑了下,讓人辨不出是何情緒,隻是看向褚昉:“你說說,為何不同此議?”
話題從以公謀私、構陷朝臣重新回到了汝瓷是否勞民傷財的問題上。
不同於諫官的急怒,褚昉仍是一派行端坐正、無愧於心的泰然,緩緩說道:“臣曾聽夫人說,自去歲冬月至今春三月,短短四個月時間,汝州窯工十之七八拆了茅草房,蓋了磚瓦房,衣食豐足,安居樂業,是以,臣不知何來罔顧百姓生計一說?”
“汝瓷質美價高,實為奢貴之物,但有千萬人之奢華,便有千萬人之生計,此有所損,彼有所益,損益流通,本就是常態,何故以勞民傷財論之?”
“再者,富貴而奢,貧賤而儉,如今海內生平,倉廩充實,為何不能在溫飽之餘追求更舒適的生活?古人茹毛飲血、皮葦作衣,而今珍饈粱肉、錦繡華服,哪一絲哪一毫不是出自萬民之手?若都以勞民傷財論之,我們豈不是應該學古人夏則赤膊,冬則穴居,無勞無獲?”
坐上人語皆寂,唯聽到嘰嘰喳喳的鳥叫,歡快的很。
褚昉忽鄭重一拜,說:“臣以為,盛世之象,當有盛世之物,隻要不僭越,不違逆,也不必事事以勞民傷財自困手腳。”
天光明媚,春風和煦,陸鳶望著禦駕前稟事的褚昉,忽覺一道光落進了眼中。
作者有話說:
1.十窯九不成,一般指的是鈞瓷,不是汝瓷,這裏架空借用來表達一下汝瓷的珍貴,大家不要考據當真。
2.狗子陳情那段,“有千萬人之奢華,便有千萬人之生計,此有所損,彼有所益,損益流通”,這一思想和言論是借用明代陸楫《蒹葭堂雜著》裏的。
3.阿鳶是個普通人,不止有同情心,也有慕強心,所以那道光……
4.表妹的事在後麵還會有交待,應該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