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不是壞事 ◇

◎大概不會對褚昉生情◎

陸鳶這話落下來, 如一道平地驚雷,悄無聲息在褚昉心底炸開了。

他嫉妒周元諾什麽?嫉妒他明明已經另娶卻還是讓陸鳶念念不忘麽?嫉妒陸鳶肯為他安於內宅、相夫教子、不會替他安排通房麽?

他一點兒都不嫉妒!

他何須嫉妒一個連心上人都娶不到的男人?

褚昉愣了下,撇開陸鳶, 目光隨意落在茶案上, 閃爍幾下後,全然忘記了手上有傷,伸手要拿隻新的茶盞,口中漠然道:“你胡說。”

陸鳶卻握住他手腕,阻下他拿茶盞的動作, 瞥一眼他掌心殘留的血跡, 溫聲說句“稍等”,起身拿了藥箱來。

用藥酒擦去殘血,又輕輕擦拭傷口,確信沒有殘碎的瓷片遺留在傷口內,陸鳶才小心翼翼替他包紮。

褚昉乖順地坐著, 把手交給陸鳶, 麵色也極其平和,像不小心摔一跤擦破了手,受到好心姐姐撫慰的稚子,滿臉的委屈都散了。

“我沒有嫉妒周元諾。”褚昉看著陸鳶,十分鄭重且平和地說了這句。

要嫉妒, 也是周元諾嫉妒他。褚昉看著自己被陸鳶用心包紮起來的手,這樣想道。

陸鳶笑了下,沒有理會他的爭辯, 隻是平心靜氣道:“我有話要跟你說。”

褚昉點頭嗯了聲, 用沒受傷的那隻左手為她點茶, 被陸鳶按下。

“你還想再和離麽?”陸鳶認真問。

褚昉沒忍住皺了眉, 莫非她知道他寫下休書的事?可那是給她避禍用的,平常不作數。

不等褚昉回答,陸鳶說:“我能看出來,你此次娶我,是想好好過日子的。”

“我哪次不想好好過日子?”褚昉一時口快辯了句。

陸鳶等他接著說,他又住了口,道:“你接著說。”

陸鳶溫和地說道:“既然都想好好過日子,那為何揪著過去不放?此次是我親口答應嫁你,雖是賭注,也是我自己思慮之後的決定,不管從前如何,從今往後,我是褚夫人,褚家婦,你無須總是與旁人做無謂比較。”

褚昉摸摸鼻子,麵上似因這話生出些愉悅來,看向她說:“以後不要再提通房的事。”

“果真不要?”陸鳶歪頭看著他,唇角似掛著笑意,“獨守空房的滋味不好受吧?”

褚昉迎著她目光:“嶽丈鰥居多年,你怎麽不想著給他尋個伴兒?”

“你!”

陸鳶沒想到一向端方嚴肅的褚昉會拿自己父親說笑,眉頭一豎,攥了攥拳頭,卻沒有朝他掄過去,隻是瞪他一眼,氣衝衝要站起身來。

褚昉卻適時攏住她腰,阻了她起身的動作,看著她橫眉氣惱的模樣,隻覺鮮活生動,令人心喜,沒忍住輕笑了聲,“生氣了?”

陸鳶垂下眼皮,“沒有。”

“那等你給嶽丈找好了伴兒,再來說我通房的事。”褚昉溫溫地說。

陸鳶掀眸,目中有些惱意,想了想,忽笑說:“爹爹兒女雙全,沒有伴兒還可以含飴弄孫,不像你,著急子嗣,通房的事迫在眉睫。”

褚昉不氣反笑,“子嗣確實迫在眉睫,但誰說,要通房來生?”

他忽把人抱過來,長臂一揮掃走了茶案上的東西,拿了席上的蒲團墊著,把人放了上去。

“你做什麽!”

見他傾過身來,陸鳶慌忙推他,“不要在這裏!”

她臉上驟然起了紅雲,望著門口方向,生怕青棠聽見茶器落地的動靜,掀簾進來。

“夫人?”

果然,外麵傳來青棠詢問的聲音,陸鳶才要吩咐別進來,聽褚昉道:“無事,房外伺候。”

陸鳶心下一鬆,不防褚昉的手已不安分了。

房內暖意升騰,褚昉的手掌並不如陸鳶想象的冰涼,反而滲著熱意,貼在她腰上,一陣陣暖流渡了進去。

“身上怎這般涼?”他褪下長袍把人裹了進來,屈起她膝蓋藏進自己腋下。

概因房內太熱,陸鳶麵色如火燒,目光亦像蒙了一層霧,飄飄渺渺,很難落定在一處。

她卻仍不放棄,握著他手臂,杯水車薪地想要阻下他,咬著一半的嘴唇,似在忍著什麽,說:“別在這裏!”

褚昉笑了下,抱著她貼近自己,在她耳邊問:“那去哪兒?”

“帳……帳……中。”陸鳶咬牙說道。

她的聲音似因莫名其妙的顛簸而破碎柔軟,輕飄飄的,落在人心尖上,叫人想伸手撓一撓。

“哪兒?”褚昉輕笑著問。

話音才落,陸鳶好似坐進了一輛失控的馬車上,馬車猝不及防衝下了看不見盡頭的石階……

她下意識抓緊了褚昉手臂,好似下一刻就要飛落出去。

“別……”

細弱的聲音幾不可聞。

“別怎樣?”褚昉輕輕擦去她額上細密的汗珠,聲音也有些啞了,卻依稀可辨愉悅之色。

不等陸鳶說話,馬車又衝下了石階。

陸鳶額頭又滲了一層汗,目光·迷·離,將要辨不清此處何處、今夕何夕。

終於平穩了一些時,褚昉又低頭,輕聲問她:“阿鳶,你說要去哪兒?”

陸鳶攢了全身僅剩的力氣,灌在拳頭上,擂鼓一般落在他胸膛,“帳中!帳中!”

她氣惱狠了,可這聲聲嗔語卻帶著更多羞意。

褚昉難得見她如此生動的小女兒姿態,雖想再惹她惱上幾回,但見她氣力將盡,約是想與她生氣也有心無力了,遂了她意。

“聽你的。”他笑著將人兜在袍中,進了內寢。

陸鳶混混沌沌,約莫記得後來褚昉抱著她,叫人換了褥子,還在他耳邊輕聲說了句:“我等著你,心甘情願給我生孩子。”

陸鳶沒有用晚飯就睡了過去,睡到半夜,醒來用了些夜宵,在窗前站著消食。

自窗子流瀉進來的月光被輝煌的燭火映得了無痕跡。

陸鳶明白,有些東西確實該放下了,不為別人,隻為自己。

人生在世,不唯情之一字。花兒固然賞心悅目,可若結不成果子,便隻能凋零枯萎,碾作茫茫微塵。

母親說,不要執著於一件沒有結果的事,此舉除了紛擾,別無益處。

其實仔細考量和褚昉的這樁姻緣,並非一無是處,且以世俗之見,大概頗稱得上良緣。

褚昉有意與她修好,雖有時仍舊霸道了些,偶爾還耍性子不與她說話,但能看出他多番忍讓,大有改觀,便是慪再大的氣,隻要她一句話、一個關心的小動作,都能輕鬆化解。

多少有些記吃不記打,這樣的人也好相處。

且他承諾,由著她繼續奔波謀生意。

再說褚家上下,待她皆是客客氣氣,該和善的和善,該恭敬的恭敬,婆母雖不喜她,卻也不曾刁難,免她晨昏定省,也省她一樁事。

再說到她自己,她在這裏待過三年,也見過人性炎涼,對這府裏的人事、規則相對熟悉,日後對事或對人,也會得心應手些。

如此想來,這褚夫人、褚家婦也不是做不得。

她大概不會對褚昉生情,但這並不是什麽壞事,可以有更多理智應對二人的矛盾。

···

過了上元節沒幾日,便是妹妹的婚期,陸鳶早幾日就住在了娘家,陪著她準備一些上花轎時用的小物件。

明日就是婚期,夜中陸鷺睡不著,叫侄子去陸鳶閨房把人叫來。

褚昉這幾日也告了假,說是幫忙籌備婚典諸事,日日賴在陸家,陸鷺幾次想叫姐姐陪她,都被父親阻下,今晚說什麽也要把姐姐搶過來。

陸鳶閨房內,夫妻二人也在討論褚昉告假一事。

“其實不太忙,我們應付的來,如今多事之秋,你還是盡心些罷。”陸鳶勸說。

褚昉無所謂,“上次若非我告假,沒有參與排兵布陣,大約也和郭元一樣。聖上麵前不缺我這樣的人,告假數日而已,沒什麽。”

陸鳶想他朝堂沉浮多年,也算曆仕三朝了,又何須她來指點,沒再多說。

褚昉卻注目看著她,眼中的光透著淺淺的愉悅。

她是在擔心他,怕他不盡心,受聖上責難。

“這幾日累了吧?”褚昉單手攬過她,另隻手捏上她肩膀,手法嫻熟,力道適當,竟按捏得她有些享受。

他在家是主君,在外是將軍,緣何會這伺候人的手法?

“你怎麽會這些?”陸鳶索性閉了眼,舒舒服服享受著。

“早年在軍中,受傷是常事,小兵小將可沒專人照顧,隻能自己跟著按摩生偷師,什麽都學了些。”

陸鳶掀眸看他,忽意識到自己忽略了一件事。

她嫁他時,他已功成名就,後來的加官晉爵不過錦上添花,但九層之台起於壘土,褚家雖是世族,在皇朝卻無世襲的爵位,他亦是憑著自己的血汗,以少年之驅扛起了封侯拜相、一族榮光。

憑君莫話封侯事,一將功成萬骨枯,他大概無數次從森森壘砌的白骨之中爬出來,死裏逃生,才至今日榮光。

其中艱辛,大約不輸另辟商道、篳路藍縷。

陸鳶忽無法心安理得享受他的按捏了。

“好多了。”她撥開他手,想逃離。

褚昉卻雙手按住她,低頭探她神色,不知她為何突然生了歉疚出來,正要開口問,聽門外一聲脆喊。

“大姑姑,小姑姑有事找你。”

話音未落,陸家小二郎砰砰砰敲著門,似生怕撞見什麽不該看的,說著:“我進來了?”

得到陸鳶允準才推門而進。

這是長嫂教他的,就怕他行事莽撞給別人造成困擾。

陸鳶趁機留下侄兒陪褚昉,自己去了妹妹房裏。

才進門,就被陸鷺拽去了內寢。

丫鬟們在外頭說笑,討論明日要怎樣為難新姑爺,此起彼伏的笑聲與這處處貼著紅雙喜的閨房相得益彰。

唯陸鷺看上去有些忐忑。

“怎麽了?”陸鳶笑問。

“姐姐,我有個問題,你不能笑我。”

陸鳶立即斂了笑容,收起任何笑話妹妹的嫌疑,一本正經看著她。

陸鷺湊在她耳邊,輕聲說了句話。

陸鳶抿唇掩蓋忍不住勾起的唇角,狀似認真地想了下,輕聲對妹妹說:“會有點痛,但你不要緊張,放鬆些,越緊張對你越沒好處。”

“你看過那個了吧?”陸鳶朝箱籠看了眼,猜想以妹妹好奇心勝的機靈勁兒,對這事估計早有研究,研究的越透,反而越縮手縮腳,拿不準書上所言幾分可信。

陸鷺尷尬地笑了笑,點頭,小聲說:“可是書上說的自相矛盾,一會兒疼,一會兒又……妙不可言的,我也不知到底怎麽回事。”

陸鳶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了,忖了許久才拉低妹妹,說了些細枝末節,引得陸鷺眼睛越瞪越圓。

書中一些隱晦的詞義才慢慢清晰了,陸鷺臉也紅了。

姐妹二人正說悄悄話,有丫鬟稟說周家來人了。

陸家嫁女兒,這幾日夜中十分熱鬧,宴席沒有斷過,都是些來道賀的親朋好友,因著明日就是婚期,今晚來客已很稀疏。陸鳶出嫁時,周家沒有來人,陸家以為這次他們也不會來。

來者是客,又是這樣大喜的日子,陸鳶捏了捏妹妹手,示意她別感情用事。

周夫人和周家三位媳婦笑盈盈進了閨房,周家兩位嫂嫂隻寒暄幾句便沒了話,隻周夫人和穎安郡主話多些,周夫人問長問短,果真像個操心的長輩一般,瞧著很用心,穎安郡主則遞給陸鷺一個裝著各類小點心的荷包,交待她明日別餓著。

而後又象征性地吃了些喜果,在宴席上坐了坐,聽聞周家男丁們已道罷恭賀,便也告辭。

陸鳶和長嫂陪同著周家女眷,陸家父子和褚昉陪同著周家男丁,在府門口的影壁前匯合了。

男人們寒暄著,陸鳶聽到父親詢問周玘的身體近況,周玘音色一如既往沉澈,言已經無須吃藥,隻飲食上注意些便好。

陸鳶沒有朝那裏看過去,送周家女眷們上馬車,回身時還是撞上了迎麵出來的周家男丁。

陸鳶和長嫂閃身避向一側,帶著禮貌的笑容目送周家父子,目光似落在他們臉上,又似誰也沒看。

周玘卻在她麵前停駐腳步,目光直直落進她眼中。

算來,這是陸鳶自汝州歸京之後第一次見到周玘。

既避不開,陸鳶笑迎著他目光,客氣地說:“周侍郎,路上小心。”

周玘清瘦的身形忽微微擺了下,唇角動了動,卻什麽也沒說,同她回禮,出了府門。

褚昉負手隨在其後,不知為何唇角淺淺揚著,自陸鳶麵前掠過時還看了她一眼,複去追隨周玘腳步,“周侍郎,我送你。”

過了會兒,送客的幾人折返,聽元郎不確定地跟爹爹說:“我覺得周叔叔又瘦了?”

幾人聽了都嗬嗬笑著掩飾他的問題,打發他去做別的事。隻有褚昉朝陸鳶看了眼,沒捕捉到她神色有何異樣。

陸鳶又被妹妹叫去閨房,纏著她今晚陪她睡。

“姐姐,你現在見到元諾哥哥會難受麽?”

兩人躺在同一個被窩裏,陸鷺卻沒多少睡意,之前姐姐再嫁安國公時,她問過緣由,沒問出來。

她自己揣測著,姐姐是傷心了,一時衝動,安國公又死纏爛打,這事才成了。

話本裏說,像姐姐和元諾哥哥這種半途而廢、無疾而終的感情最怕見麵,很容易死灰複燃。

“不難受。”

帳內黑漆漆的,淹沒了所有情緒。

“你對安國公動心了麽?”

黑暗中,寂靜蔓延著,良久,醞釀出兩個字:“沒有。”

陸鷺歎了口氣,“姐姐,好辛苦啊。”

“阿鷺,動情有動情的好處,無情有無情的好處,因人而異,各有千秋,別糾結這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