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他太貪心 ◇

◎令人匪夷所思的好勝心◎

陸鳶明白褚昉一定清楚她的身體近況, 林大夫是他的人,他又一直在關注這事。

他這樣問,其實是在試探她的想法。

他們是夫妻, 他年紀也不小了, 是該要個孩子,且這孩子他不想別人來生。

陸鳶還在發愣,聽褚昉聲音很淡地說了句:“那你再調一個月吧。”

“我有些公務要處理,會晚些回。”

陸鳶抬眼看過去,褚昉已經跨出門, 隻剩一片衣角, 也轉瞬不見了。

任命來的突然,他原來領的又是要職,大概有些事務要交接吧?

但離宮前,她記得聖上說明日再去交接。

那他方才走得那麽急,是生氣了?因為她的猶豫而生氣?

還是不想聽她說出推脫的話?

陸鳶沒再多想, 也沒了心思管脖子上的印痕, 坐去書案旁整理東西。

她得吸取這次教訓,把生意中可能引發朝臣詬病的東西提前向宮中報備。

陸鳶這裏正忙著,聽青棠稟說貼身侍奉老夫人的錢嬤嬤來了。

“少夫人。”

錢嬤嬤還未進門,先笑著叫了句,中氣十足, 聽上去親切硬朗的很。

她是府裏的老人,又一直伺候婆母,陸鳶遂起身往外迎了幾步, 還沒到門口, 錢嬤嬤滿臉堆笑進來了。

她先是微微一福身行了禮, 擺手示意後麵跟著的丫鬟進來。

四五個丫鬟魚貫而入, 手中皆捧著顏色紋案不一的綾羅絹緞,陸鳶隻瞧了一眼外麵包裹的布料便知都是上等品,且應是宮裏賞賜之物,因那最外一層裹布上還繡著宮裏尚服局的印。

“少夫人,老夫人說天氣漸漸熱了,叫你裁幾身好看的衣裳。”錢嬤嬤眼角堆著笑,將這些布料挨個誇了遍,還熱情地給陸鳶搭在身上看效果。

陸鳶雖詫異,麵上不顯,配合地試看了幾匹絹緞,道過恩謝,笑說:“母親有心了,但這麽多實在用不著,我隻留兩匹……”

“不多不多,老夫人特意交待的,你們正年輕,該好好打扮。”

似怕陸鳶再推辭,錢嬤嬤又說了一番好話後並沒多留,尋個借口離了蘭頤院。

青棠跟著陸鳶見過不少好東西,看過布匹後疑惑地說:“太陽從西邊出來了,老夫人這次也不摳門兒了!”

不止不摳門兒,還讓貼身嬤嬤親自來送,真是破天荒。

陸鳶也犯了嘀咕,按說婆母若知褚昉降職是因她的疏忽,該指責一頓才是,這怎麽反倒籠絡討好起來了?

褚昉跟婆母說了什麽?

···

母親的這些舉動,褚昉並不知情,他隻知道陸鳶還是不太甘願給他生孩子。

他約了賀震到福滿樓喝酒,賀震來的很快,到地方卻要了一壺茶,特意交待掌櫃:“多放枸杞。”

褚昉打量他一眼,見他精神飽滿,神光煥發,不像是需要喝枸杞的樣子,直接推給他一個酒壇,卻被他推到了一邊。

“將軍,別喝了吧,我最近不能喝酒。”賀震有些難為情地撓撓頭,拒絕的笑容中也帶著些尷尬。

褚昉先糾正他的稱呼:“別再叫將軍了。”

賀震這才反應過來,幹笑了兩聲,朗聲說:“在我看來,你永遠都是將軍,領不領兵都是!”

褚昉輕笑一聲,恰在此時酒樓小廝送來了茶,賀震先給褚昉倒了一盞,自己也倒一盞。

褚昉看看熱氣騰騰的茶,看向賀震:“怎麽,年紀輕輕就得靠這個了?”

“笑話!”

放在以前,賀震大約聽不明白褚昉所指,但新婚三月,食髓知味,他太清楚褚昉話裏的意思了,猛地抬高聲音,咚咚朝自個兒胸膛拍了數下,表示自己結實的很,“將軍,我也是能一口氣砍十個敵人的,這才哪兒跟哪兒啊!”

褚昉兀自灌了口酒,瞥一眼茶水:“那怎麽,不喝酒,反倒要喝那東西?”

賀震酌了口茶,解釋:“阿鷺說,喝酒對孩子不好,讓我這段戒酒。”

褚昉一愣:“你要當爹了?”

是不是有些太快了?

賀震忙擺手:“還沒還沒,就是打算要,阿鷺想早點生孩子,對這事上心,又是問大夫、又是看醫書的,研究的透著呢。”

褚昉聽罷,沒有說話,隻是又狠狠灌了幾口酒。

“其實我倒沒那麽著急,就是阿鷺著急,我也沒辦法。”

話雖這樣說,賀震臉上的笑容卻滿足的很,有滋有味地呷了一口茶,瞧著比酒都香。

褚昉半垂著眼皮睨他一眼,張張嘴,一個“滾”字咽了回去,仰頭猛灌酒。

賀震隻當他因為降職的事忿懣在心,借酒澆愁,並未阻他,隻是說:“將軍,其實做京兆尹也挺好,好像沒那麽忙,你和長姐也抓緊生個孩子呀。”

“賀子雲!”

酒壇重重落在案上,褚昉目光沉下來,“孩子有什麽好的?哭哭鬧鬧,等你真做了爹,有你後悔的時候!”

“將軍,你以前可不是這麽說的,你說想要個女兒,一定比你那外甥女還可愛,你忘了?”

之前南下平亂,果兒被親生父親扔到湖裏,救上來之後病了好幾天,很粘褚昉,就是在那時,褚昉與賀震閑聊說了這話。

賀震見褚昉喝酒不語,又道:“將軍,你這話跟我說說就算了,可不能叫長姐知道你不喜孩子,不然肯定要跟你鬧。”

褚昉約賀震喝酒本意疏解煩悶,沒料想他正在為當爹作準備,句句不離孩子,越聽越煩,遂下了逐客令:“你回去吧,我自己一樣喝!”

“我還是陪你坐會兒吧,你喝多了,我送你回去,別讓長姐擔心。”賀震仗義道。

褚昉唇角一勾,冷哼聲中難免苦澀,陸鳶會擔心他?

賀震既不走,褚昉也沒再趕,但獨酌實在沒意思,喝完一壇,褚昉也不再喝了,辭了賀震回家去了。

賀震知他酒量,一壇遠不到醉的地步,遂並未相送。

褚昉一路穩穩當當,一進蘭頤院忽然身子晃了下。

“姑爺,你喝酒了?”青棠狐疑地看著褚昉。

他麵色無甚異樣,仍舊是如圭如璋君子一個,卻也有淡淡的酒氣散過來,而他走路的模樣,一會兒像頭重腳輕,一會兒又穩健有力,讓人摸不清他到底醉了沒有。

褚昉“嗯”了聲,算是回應青棠的話,見陸鳶迎出房門,忽覺頭暈目眩,幾要站不穩。

“喝酒了?”陸鳶快步迎過來扶住他手臂,去探他神色。

褚昉微點頭,力道適當地半撐著陸鳶進了房內。

“去熬些醒酒湯來。”

陸鳶吩咐罷,扶著褚昉站在桌案旁,問他:“還能站住麽?”

褚昉微微晃了下身子,手撐著桌案,看上去頗為勉強的樣子,卻點點頭。

陸鳶從未見他如此力不從心,一邊為他寬下外袍,卻時刻防著他不小心跌倒。

好不容易褪了外袍,把人安置去榻上,陸鳶想給他倒盞茶來,才起身,被他拽住了衣角。

“頭疼,別走。”

那雙慣來淩厲的眼睛,散去了平日的桀驁和遊刃有餘的沉穩泰然,隻剩清澈的可以窺見的挽留。

陸鳶恍惚了下,一時以為眼前人是那個病榻上的少年,拽著她衣角說:“淩兒,還想聽你講故事。”

陸鳶喉嚨有些緊,在榻邊坐下,去給褚昉捏額頭,問:“好些了麽?”

褚昉眨了眨眼,唇角不易察覺地淺淺勾了下。

“除了頭疼,還有其他不舒服麽?”陸鳶柔聲問。

褚昉又眨眨眼,輕輕按了按自己心口。

“傷口疼還是心口疼?”陸鳶忙問,他那裏挨過她一刀。

褚昉不說話,隻是輕輕按著。

“我讓人叫大夫。”

陸鳶忙要吩咐,被褚昉及時阻下。

“悶。”他吐出一個字,引著她手在自己心口處輕輕地按。

“不必叫大夫?”

褚昉點頭,“你幫我就好。”

幫他按了會兒,又聽他悶悶地說:“熱。”

而今已是三月末,天氣確實暖和起來了,他又喝了酒,大約有些燥。

“用濕帕子擦下臉吧?”

褚昉此刻像個溫順的稚子,陸鳶聲音便也不自覺溫柔下來。

褚昉看她一眼,搖搖頭,頓了頓,說:“衣裳太厚。”

陸鳶隻好替他褪了中衣。

“悶。”褚昉又說。

陸鳶便替他按心口。

“酸。”過了會兒,衾被裏又冒出一個字。

“哪裏酸?”陸鳶隻好問。

“腰。”

陸鳶眨眨眼,疑惑了下,借酒澆愁心口悶能理解,腰怎麽會酸呢?

雖有疑慮,她還是往下移了移手,輕輕按著,問:“好些了麽?”

“再下一點兒。”

陸鳶聽話地往下移了幾寸。

“再下。”

“……”陸鳶身子一僵,忙要收手,不料褚昉已然伸出長臂箍著她腰把她提上榻來。

“你醉了,還是好好休息。”

褚昉點點頭,沒有否認,隻是抱緊了她,“你陪我。”

他不撒手,陸鳶的裙衫有些亂了,怕青棠進來撞見,忙解了金鉤放下帷帳。

本就昏黃的天光被完全隔絕在外,帳中慢慢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似還有爭搶不過的嗔惱聲。

“你到底醉沒醉?”陸鳶已被卷入衾內,顰緊了眉。

“醉了。”褚昉含混不清地回答著。

“阿鳶,你也會擔心我的,是不是?”

酒的燥意隨著他步步緊逼的攻勢一陣陣渡了過來,陸鳶也有些頭暈目眩。

他的掌心很熱,所過之處像是灼起了一片火。

火勢洶洶,蔓延地很快。不斷有柴火添來,助紂為虐。

陸鳶已被吞噬,混混沌沌。

“多久?”他撥開她汗濕的頭發,捧著她起伏的臉頰,輕聲問。

“什麽多久?”陸鳶沒有抬眼,慵懶地回了句。

“還要讓我等多久?”

陸鳶忽笑了下,仍是閉著眼睛,唇角深深翹了起來,“褚照卿,你怎麽那麽貪心?”

他們已做了夫妻,相敬如賓,便是孩子,也會有的,為何一定要她所有的心甘情願?

月盈則虧,她不想再滿滿當當動一次情了。

“等你真正心悅一個人,你會像我一樣貪心。”

陸鳶搖頭,“不會。”

帳內無話,火卻燃得更旺了。

最後,褚昉又抱著她,叫人換了褥子。陸鳶有時真不知該佩服他是個言而有信的君子還是惱他貪圖享樂,一邊催著她哄著她,想生個孩子,一邊又次次走空,果真要等著她親口說願意為他生兒育女?

真是令人匪夷所思的好勝心。

···

陸鳶確實還未做好生兒育女的打算,在這點上,她應該感激褚昉那令人匪夷所思的好勝心。

之前林大夫交待再鞏固一段日子,陸鳶的藥並未完全停下,這日忙罷手邊事,見天色還早,便領著青棠去了藥鋪,才跨進門,撞上一個行色匆匆的女子。

她走得急,和陸鳶正撞一個滿懷,兩人都往後踉蹌了幾步。

站定之後,陸鳶先認出了那女子,“書韻?”

書韻聽見這聲喚,愕然之後顯而易見地慌張起來,下意識抱緊了手中的藥,對陸鳶匆匆行過一禮,奪門而去。

陸鳶看著她走遠,心中猜測莫非她和鄭孟華生了病?但見她緊張兮兮的樣子,又似怕人撞破什麽。

“掌櫃,那姑娘抓的什麽藥?”

掌櫃雖與陸鳶熟識,卻也不好泄漏顧客陰私,正為難著,聽陸鳶解釋:“那姑娘原是我夫君的大丫鬟,如今在照顧他表妹,我怕他們遇上了難處不好意思說與我。”

掌櫃聽罷這層牽連,微微向前探過身子,輕聲對陸鳶說:“避子藥。”

又說:“抓了不止一回了,去年沒在我這抓,斜對麵藥鋪抓的。”

陸鳶訝然,尷尬片刻後,交待說:“事關褚家顏麵,還請你……”

掌櫃及時說:“放心,若不是你說出這層關係,我也不可能跟你說這些。”

離了藥鋪,陸鳶一路上都在思慮這事。

那避子藥到底是誰用的?鄭孟華還是書韻?

這事要不要告訴褚昉?

鄭孟華畢竟是因她的緣故才被褚昉送出去另住,避子藥一事又極不光彩,她來說似不合適。

可她若假裝不知,任由事情發展,將來釀成大錯,傷的還是褚家的麵子,且人是褚昉保下的,隻是傷顏麵倒罷了,萬一觸及律法,褚昉也得擔責。

青棠似看出陸鳶的糾結,問她:“夫人,這事要跟姑爺說麽?”

陸鳶搖頭,“不知道。”

青棠遂勸:“還是別說了,書韻撞見了咱們,肯定防著咱們告狀呢,說不定回去就和那小鄭氏合計去了,咱們好心提醒姑爺,萬一到時候小鄭氏抵死不認,再倒打一耙,倒顯得咱們無事生非、打擊報複了。”

陸鳶笑笑,“你慮的是。”

青棠又說:“真向姑爺告狀,咱們就雇個人,悄悄把這肮髒事查清楚了,證據確鑿,一下按死那小鄭氏,叫姑爺這回再不能包庇她!”

陸鳶忖了片刻,笑著看青棠一眼,“跟誰學的這樣手段!”

青棠也笑了下,“我自小跟著您的呀。”

陸鳶卻道:“對無關緊要之人,何須費這樣的心思。”

說到底,鄭孟華如今妨礙不了她,吃不吃避子藥也與她無關,她完全不須再費心力去踩上一腳。

“那夫人的意思是,視而不見,聽之任之?”

陸鳶搖頭:“不妥。”

“那夫人要怎麽辦?”

陸鳶笑了下,望望京兆衙門的方向,“國公爺應該快下值了。”

青棠一驚:“夫人,您還是打算告訴姑爺麽,你不怕?”

“今時不同往日。”她隻做她該做的,褚昉要信誰,要怎樣做,由他自己選。

夜中,夫妻二人收拾妥當,將要入寢時,陸鳶主動說起了婆母這段日子的變化。

自上次送布匹讓她裁衣後,不時就會送些東西過來,有時是首飾,有時是點心,不算貴重,但看得出來不是敷衍,而是用了心思。

“你上次跟母親說了什麽?”陸鳶坐在妝台前通發,與正在寬衣的褚昉閑話道。

婆母的變化始於褚昉被降職的那個下午,陸鳶確信是他說了什麽,讓婆母發自內心的想要籠絡她這個兒媳。

褚昉頓了頓,繼續更換睡覺要穿的中衣,狀似回想了片刻,漫不經心道:“沒說什麽,就說信陽侯夫人使壞的事。”

褚昉猜想,母親突然的示好,約是信了他那方麵有問題的話,怕陸鳶嫌棄他,也怕萬一日後鬧了不愉快,陸鳶將這事宣揚出去,這才起了討好籠絡的心思。

但這事怎能告訴陸鳶,他隻是說:“母親大約在慶幸,幸好沒娶竇家女過門,想到你的好了。”

他並沒轉過身,語氣也如往常平淡如水,聽來很是一本正經。

陸鳶笑了笑,想他何時也會拐彎抹角說些好聽話了?

“孟華表妹最近有來看母親麽?”陸鳶很自然地轉移了話題。

褚昉微微一怔,扭過頭看她。

包庇表妹一事上,他始終對陸鳶心懷愧疚。

“沒有,母親若想她,會去看她。”他的聲音明顯帶著歉疚,低沉下來。

陸鳶趁機解釋:“你別誤會,我沒有翻舊賬的意思,就是今日在藥鋪碰見了書韻。”

褚昉走近了她,攜她手坐去榻上,這才看著她說:“便是翻舊賬也應該,是我的錯,你該記著。”

陸鳶以為他會詢問書韻去藥鋪一事,不想他心思竟半點沒放在書韻抓藥的事上,反而同她認起錯來,倒讓她一時沒辦法繼續後麵的話。

“都過去了,我不在意的。”

陸鳶笑著說了句,想接著說書韻抓藥的事,卻聽褚昉悵然若失地歎了句:“你竟還是不在意……”

他就這麽想讓她記著他的錯,在意他的錯?

想了想,陸鳶說:“但我在意將來如何,我看到你想好好過日子的真心了。”

褚昉看向她,眼睛忽然亮了,似黑夜中驟然燃起的燈火。

陸鳶繼續說:“所以,我才決定跟你說書韻的事。”

褚昉的心思這才被提起來,隨口問:“何事?”

陸鳶遂將書韻抓避子藥的事說了,最後道:“我想了很久,還是覺得應該告訴你。”

她沒有說太多,點到為止。

褚昉卻從她一句“想了很久”明白了她的猶豫,和猶豫過後,甘冒被他猜忌、被倒打一耙的危險也要提醒他、告訴他的選擇。

依她的性子,若想表妹難堪,完全可以自己動手把這事鬧大,可她不僅沒有這樣做,反倒顧及他、顧及褚家顏麵,選擇了告知他、相信他。

“其中曲折我也不知,隻是將所見所聞說與你,若是你早知此事,或者別有隱情,那就當我小人之心了吧。”

陸鳶這樣補充了句,欲撇開褚昉的手,卻沒有得逞。

“我不知此事,也不知其中曲折,但我會查清楚的。”

褚昉看著她,將她小手包在掌心,“阿鳶,我是守得雲開,見月明了麽?”

陸鳶笑了笑,“睡吧。”

餘下的事不須她費心了,依褚昉的能耐,便是如今已然打草驚蛇,也能查清真相,她安安靜靜作壁上觀就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