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寫和離書 ◇

◎他執筆,她研墨◎

褚昉回家休養已有幾日了, 傷勢穩定,陸鳶照顧亦是盡心盡力,二人日日共處一室, 說的話卻零零星星沒幾句, 掰著指頭數得過來。

人人都道褚昉是因公受傷,隻有夫妻二人心如明鏡,卻都諱莫如深。

陸敏之來探病,臨走前特意將陸鳶叫出門囑咐了一番。

“照卿這次受傷,說到底是為了救你, 我之前就跟你說, 他待你是有情意的。”

陸敏之語重心長,見女兒神色淡漠,似沒將他的話放在心上,隻好又將她被人挾持後的事情始末述說一遍,“你被人挾持當晚, 照卿就查到了曹連頭上, 後來應是順藤摸瓜查到了長公主,他都沒叫我們摻合,隻叫我們放心,定會將你安然救回,他都做到這般地步了, 他想冰釋前嫌,想跟你好好過日子,你看不出來?”

“爹爹, 我知道了, 我會好好想想的。”

不知為何, 陸鳶有些心煩意亂。

陸敏之叫住想要折返的女兒, 繼續說:“阿鳶,你真的要好好想想,別用商人的思維,別把什麽事情都當成交易。”

陸鳶有些厭煩父親的說教,“爹爹,這樁姻緣,本來就是個交易。”

陸敏之被這句話噎了下,想了想,循循善誘地說:“你想想,你是怎麽對元諾的,照卿是怎麽對你的?”

陸鳶眉心顰的更緊:“不要把他摻合進來。”

“你,你怎麽這麽固執呢!”陸敏之恨鐵不成鋼地說。

陸鳶不想跟父親糾纏這些,草草結束了對話,折回蘭頤院。

房內,褚昉隻穿了一件石青色單袍,坐在外間的書案前,麵前放著一張紙,他執筆寫著什麽,卻寫寫停停,好似在做一件很艱難的事。

禦醫雖交待最好靜養,但褚昉不喜總是躺著,偶爾會站起來走走。這幾日,他經常坐在書案後寫寫畫畫,有時明明寫了一半,卻不知因何緣故又扔進火盆燒掉了。

陸鳶雖奇怪他養傷期間能有什麽重要公務,但每次走近他都遮遮掩掩,將手下東西掖進書冊裏,顯是想避著她,陸鳶便也再無探究的心思,但凡見他坐在書案後,便遠遠避開不去打擾。

她坐在桌案旁,麵前鋪著賬本,有些心不在焉。

雖不信服父親的話,卻還是默默梳理了她與褚昉這三年的姻緣。

褚昉當初娶她,隻是出於對奪了她清白的責任,後來有機會休妻卻無動靜,是因她無過,褚家無故不休妻,說到底,還是出於對妻子的責任。

他不甘願,卻從不會推拒應擔的責任。

他知曉她有心上人,依舊不肯和離,她以為是不甘心,是被她欺騙的憤怒和不甘心。

可這次,她要殺他,他最該不甘心的時候,他竟沒有什麽動作?

實在匪夷所思。

總不能,真像父親說的,他對她是有情意的?

責任,不甘心,情意?

果真有情意,她為何沒有一點感覺?

陸鳶屈肘支在頰邊,努力回想過往點滴,拋開他決定強留她之後的示好,再之前的日子,他有過一些情意麽?是她忽視了麽?

就算有過,大概也是因責任衍生而來的一些微弱情愫,淡薄得難以捕捉?

加上她這一刀,那本就淡薄的情意,該斬得幹幹淨淨了。

這份包容,或許是她作為國公夫人最後的體麵了。

他應是不會再留她這位妻子了。這樣也好,她會好好補償他,不讓他吃虧。

陸鳶這般想著,忽聽有人喊她的名字,不是“陸氏”,而是“陸鳶”。

她怔了下,隻覺陌生的很,旋即意識到是褚昉在喊她,她抬眼看過去,柔聲問:“國公爺,可是不舒服,我讓人叫大夫?”

聖上派了兩個禦醫照顧,就在府裏住著。

“不用。”褚昉冷漠拒絕,看向她問:“我若果真殺了周元諾,你是不是,會想方設法要我的命?”

就算這次他大難不死,她是不是還會伺機報仇?

陸鳶明白這場質問遲早會來,隻是現下不合時宜,萬一哪句話無意中又刺到了他,豈不是麻煩?

“國公爺,是我錯怪了你,我不求你原諒,也很感激你包容於我,等你傷好了,我們再好好談談這件事,如何?”

她聲音一如既往的平和,卻比之前聽來有生氣多了,歉疚感激之中還有幾分溫柔小意。

褚昉心頭動了動,將手下寫了寥寥幾字的放妻書掖進書冊。

或許,她終於感受到他的心意了,願意回頭與他好好過日子了。

“無妨,現在就談。”褚昉麵色無波,神情卻褪了些冷淡。

陸鳶見他執意要談,想了會兒,忖度著開口:“我也想問國公爺一句,為何要包容我?”

他什麽都清楚,清楚她殺他的因由,清楚她殺他的決心,甚至清楚她給自己留的退路。

卻還是不計較,這樣的包容有些匪夷所思,她不太確定到底是因她國公夫人這層身份,還是如父親所言,是因她忽視掉的某些東西。

褚昉不語,她果真念過一個人嗎?

她願意為了周元諾不求回報的付出,願意為了他委屈自己,甚至願意為了他不管不顧地殺人,如何就不解他為何這樣做?

心中諸般回轉,褚昉卻隻是冷清平淡地說:“你是我夫人,我能容別人的錯,如何不能容你的錯?”

陸鳶心下一鬆,果然是因國公夫人這層身份,想來憑誰做了他的妻,他都會做出這樣的選擇。

褚昉似是怕陸鳶愧疚,補充了句:“何況,我不是醒了麽。”

忽想到什麽,又問她:“我若醒不來,你會怎樣?”會傷心麽?

陸鳶抿抿唇,想說會好好補償,替他守護族人,想了想,改口說:“我沒想過,我覺得國公爺一定會醒來。”

褚昉唇角不易察覺地翹了下。

再說話時,語氣就有了溫度,“你還沒回答我之前的問題。”

“我若果真殺了周元諾,你是不是會想方設法替他報仇?”

殺他一次不成,便再殺一次?

陸鳶想他雖願意包容她,終究是有些不甘心,想了好一會兒,避重就輕:“我隻是覺得,我們兩個人的恩怨,不該牽扯到無辜的人。”

他從一開始,就不該拿元諾來威脅她,更莫說因她的緣故去傷害元諾。

褚昉卻愣了下,他們兩人之間最大的問題不就是周元諾嗎?那人哪裏無辜了?

“你是不是,永遠忘不了他?”

似有一股怒氣自他胸腔湧出。

他情緒起伏如此明顯,陸鳶怎會再揪著這件事反反複複地說,轉移話題道:“國公爺,我隻想好好補償,你既願意包容我,那就給我一個機會補償,可好?”

褚昉頓了頓,待心緒平穩些,問她:“你想如何補償?”

陸鳶道:“我是很愧疚,但也知愧疚無用,不痛不癢,不能驅寒不能果腹,所以我想,還是財貨來的實在些,以後你的花銷我……”

“一力承擔”還未出口,聽褚昉悶悶地咳嗽起來。

起初隻是沉悶地幾聲輕咳,似無法排解胸中怨氣,咳嗽漸漸重起來。

陸鳶忙迎過去給他遞茶,褚昉待要擺手示意她不必近前,卻不小心將書冊掃落下去。

夾在其中的放妻書也飄落出來,不偏不倚恰落在陸鳶腳邊。

最左側一行“放妻書”三字尤其顯眼。

第二行隻寫了半句,“凡為夫婦,本當心意相通,琴瑟相偕。”

他這幾日寫寫畫畫,就在辦這事?以他的才學,不至於憋了幾日憋不出一封洋洋灑灑的放妻書來吧?

褚昉待要去撿,陸鳶已先一步撿了起來,撣去灰塵放在書案上。

褚昉什麽也沒解釋,像什麽也沒發生一樣將放妻書掖回書冊。

陸鳶卻柔聲道:“國公爺,其實,這也是我想說的第二件事。”

本想著等他傷好之後再細細說這件事,現在他既已經在寫放妻書了,那倒不是不能說。

她對他畢竟起過殺心,就算是因誤會,到底險些要了他性命,這場姻緣如何還能繼續下去?

他就算念在夫妻一場,肯包容她的過錯,但心中定生了刺,憑哪個男人也不可能若無其事留一個想過要殺他的妻子在身邊。

“國公爺,你必也是清楚,我們這場姻緣已是強留都不得了,休妻或者和離,我都能接受,至於補償,我把田莊和宅子還回來,另外,再過一個商鋪到你名下,你看如何?”

褚昉臉色鐵青。

陸鳶想了想,補充:“我會給你一個得力的掌櫃經營,你不必費心,做甩手東家便成。”

褚昉臉色由青轉紫。

陸鳶見他不開心,忖了片刻,試探地說:“我名下的福滿樓,盈利頗豐,也可給你。”

她的嫁妝本隻有兩個鋪子,幾年經營又新拓展了一個,她名下的鋪子,她可以做主過給褚昉,不必受商隊製約。

褚昉心口堵的慌,像被人砸進了一塊鐵石,將所有氣都憋壓在一個地方。

她不愧是商人,一切皆可用利益衡量,她的愧疚,可以明明白白轉化成財貨。

這就是她的補償!

如此豐厚,如此理智,理智得薄情,薄情得令人咋舌!

她就是一尊石頭雕的觀音,看上去和善慈憫,其實生了顆石頭心!

“陸鳶,不必如此,你嫁我三年,不甘願、不舒心,諸般委屈,我包容你今次犯下的錯,咱們兩清,我放你走,無須補償!”

陸鳶一時訝異地無話,他畢竟差點送命,這樣太吃虧了吧?

“國公爺,這樣不妥,怎好叫你如此吃虧?兩個鋪子你還是收下吧,這樣我也心安。”

“陸鳶!”

褚昉忽拍案而起,看著陸鳶,眼周都憋紅了。

他食指重重戳著自己心口,“你這裏,是空的嗎?”

他不稀罕她的錢,她想補償,就不能用點心思嗎?

陸鳶愣怔地歪頭看著他,她誠心誠意補償,他緣何說她空心?

難道他甘願要一份看不見摸不著的愧疚和感激,也不要明明白白、實實在在的利益?

日久天長,再深的愧疚、再重的感激都會消散,要來何用?

“國公爺,情緒雖由心而發,終究如飄風驟雨,不終日不終時,來的快去的也快,實在沒有財貨來的劃算,你還是不要意氣用事。”陸鳶好聲勸道。

褚昉眉心幾要擰蹙地滴出血來,她竟然在教他不要意氣用事?

他這是意氣用事麽?

“和離吧。”褚昉垂下眼皮,漠然無望地說了一句。

她不願在他身上用半點心思。

褚昉坐下,從書冊中拿出放妻書,執筆要繼續寫,發現旁邊的墨早就幹了。

他頓了頓,正欲放下筆,見陸鳶安靜地走到旁邊,一言不發,隻是為他研墨。

成婚三年來,他們第一次如此,他端坐案前,執筆書寫,她溫柔地立在一旁,素手研墨。

寫下的卻是和離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