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決定放手 ◇
◎他親手寫放妻書◎
褚昉仍舊握著沒進胸膛的長刀, 雖因他掌心的阻力沒能一擊必死,但沒進去的深度和位置卻也叫他不敢貿然拔出。
方才,他的妻子想殺了他, 沒有一絲猶豫, 沒有一絲手軟,沒給他留一絲後路。
他死在這裏,甚至沒有人會疑到她身上,隻會認為他死於宮變,死於忠君, 死得其所。
她像之前料理表妹那般, 一招製勝、一擊必死!
為何殺他?因為那些死士的話?
以為他果真殺了周玘?
原來,他若果真殺了周玘,她真的會殺了他報仇……
她甚至沒有開口問一句,她心裏認定他記恨周玘,認定他會伺機殺了周玘。
她從未信過他!
他的承諾、他的努力, 在她眼裏一文不值……
原來這些日子的重新開始、柳暗花明, 不過是一場鏡花水月,風一吹,就支離破碎地尋不見一絲影蹤。
“陸鳶,我放你走。”
褚昉自言自語地喃喃了一句,隻覺心口劇痛, 似有一團火灼心燎肺,有什麽東西翻騰上湧。
他忽重重噴了一口血,眼皮沉了下去。
臨合眼, 卻朦朦朧朧看見陸鳶朝他跑了過來。
影子越來越虛, 辨不清是真是幻。
一定是虛妄幻影……
褚昉合上眼, 徹底滅了這一絲幻影。
“國公爺!”
陸鳶跑近擔架時, 褚昉已徹底昏了過去。
“長姐,將軍讓我把你送回陸家,你快回去吧,這宮裏不比外麵,回頭讓人問起你怎麽進來的,讓將軍怎麽交待?”
賀震本來已經送陸鳶到宮門了,誰知她看見太子和周玘相伴入宮,怔了片刻,二話沒說掉頭就跑了回來,任他苦口婆心勸也沒用。
陸鳶道:“我自有說辭,你去忙你的事吧,國公爺受傷,我也得留下來照顧。”
褚昉傷重,禦醫道十分凶險,不能耽擱,聖上遂命辟出一間平常議事所用殿宇,就近醫治。
幾個禦醫、十數個宮人,各司其職,來來往往忙而不亂。
陸鳶其實幫不上手,遠遠地站著,目光平靜得有些茫然。
他會醒來嗎?
那一刀刺下去的時候,她腦子空空的,確實想過要他的命。
直到被推出去,她腦子仍舊嗡嗡的,看著他嘴唇在動,卻沒聽到他說什麽。
原來是在交待賀震送她出宮嗎?
不是應該趁著還有一絲神智,指認她,送她入獄嗎?
難道他不明白,他若就此死了,隻要她不主動認罪,沒有人能奈何她麽?
甚至,隻要她想,她可以安安穩穩繼續做國公夫人,安享聖上給予的厚賞撫恤,既尊且貴,體體麵麵。
這些,他都沒有慮到麽?
他就沒有一刻恨她,想置她於死地麽?
難道,他的身家交了出來,性命,果真也這般輕易地交了出來?
可是他為何這麽做?
之前是軟硬兼施,想留住她,可他都要死了,命懸一線,還有什麽必要示好於她?還有什麽必要軟硬兼施,留住她這位妻子?
他不是說過,他若身死,她自可歸家另謀良緣,他就不怕,她果真歸家和心心念念之人再續前緣?
他之前明明那麽不甘心,不甘心到即使知道她有心上人也威逼利誘不肯和離,今次,緣何就沒有一絲不甘心?
哪裏不對,是她想錯了他麽?
他不肯和離,不是因為不甘心麽?
禦醫們直忙碌到深夜才漸漸安靜下來,卻個個神色凝重。
聖上和太子親來探視,詢問褚昉病況。
禦醫臉色灰敗,謹慎回道:“安國公傷口很深,離心肺很近,怕是凶多吉少。”
聖上眉頭一皺:“你們再費心些,把人給朕從鬼門關搶回來!”
禦醫們噤若寒蟬,諾諾應是。
聖上這才注意到遠遠站著的陸鳶,問:“你是什麽人,緣何在此?”
聖上雖去過幾次褚家,對陸鳶這位安國公夫人卻沒什麽印象,見她在此不由生疑。
陸鳶剛叩拜下去,正要答話,聽太子已替她回了聖上的話。
“父皇,她是安國公夫人,兒臣想安國公傷重,總該有個家眷守著,遂接了她入宮。”
聖上點頭:“你慮的是。”又對陸鳶寬慰幾句,交待禦醫盡心醫治才離去。
太子打量陸鳶一眼,又看看站在一旁的周玘,似是心有所慮,站了會兒,領著周玘也走了。
走出一段,太子才問周玘:“你和安國公夫人,以前認識?”
不然何故為了她,主動開口請他幫忙說話?
他們今日不過在宮門口撞見了,連句話都沒說,周玘卻請他將陸鳶入宮的緣由擔下來。
周玘之前並沒收到陸鳶失蹤的消息,也曾疑惑褚昉如何知道長公主異動,還謀算的如此精準,直到在宮門口撞見賀震躲躲閃閃想將陸鳶悄悄送出宮去,細想之下,才有了些頭緒。
宮變凶險,褚昉不可能在此時帶陸鳶進宮,那必是她之前已經被人挾持悄悄送來了這裏。
原來,這場扶植新君的宮·變,緣於衝冠一怒。
周玘收回思緒,回答太子的話:“微臣與褚夫人曾是鄰居。”
“鄰居?”
太子年近而立,長褚昉兩歲,約是自小經曆過太多宮變動亂,性子本是沉穩,聽到此話卻還是不免駐足朝周玘看去。
神情微妙地變了變,帶著些探查意味。
鄰居這層關係,可深可淺,可以青梅竹馬,兩小無猜,也可以打打鬧鬧,歡喜冤家。
“隻是鄰居?”太子語氣不明,聽著有些嚴肅,又有些說不上來的隨意親和。
周玘頷首。
太子頓了下,壓低聲音說:“總之,你注意些分寸,安國公生死不明,你克製些,可別害了你那鄰居。”
更不要害了自己。
周玘仍是頷首,其實不需太子交待,他的淩兒做事向來有分寸,不願給他帶來任何麻煩,絕不會在此刻與他傳出不清不楚的牽扯。
···
禦醫們衣不解帶守了兩三日,終於不負聖上所望,將褚昉從鬼門關拉了回來。
“安國公,你可算醒了!”禦醫差點喜極而泣,抹起眼淚來。
陸鳶聞言,立即站起身來,向前迎了兩步,卻又駐足不前,猶豫起來,她有些怕褚昉見到她會心緒不穩,他現在情況危險,若再因此病情加重……
她的愧疚隻會更深。
禦醫哪裏明白她的顧慮,在此時朝她看來,頗有些喜色:“夫人,安國公醒了!”
褚昉平躺在榻上,四周雖無圍擋,終究視野有限,且身旁又環繞著幾個禦醫,並沒看見陸鳶,聽聞禦醫說話,朝禦醫看著的方向移過眼去。
禦醫們識趣地散開來,陸鳶也隻好硬著頭皮走了過去。
褚昉隻是看了她一眼,眼中沒有任何情緒,轉目看向幾位禦醫,道句:“辛苦諸位,都去歇歇吧。”
禦醫連道“不辛苦”“應該的”,交待宮人熬些藥膳來。
陸鳶站在榻前,垂眼盯著地麵,並不看褚昉,忖了片刻,終於要開口關心詢問一番時,聖上和太子來了,她心底一鬆,立即退了開去。
褚昉想坐起來施臣禮,被聖上阻下,聖上關心囑咐了幾句,瞥見宮人端了藥膳來,忙道:“褚卿,你先吃些東西。”
褚昉雙手撐榻想要坐起來,禦醫忙道:“安國公不可,莫牽動了傷口!”
聖上隨和地說道:“躺著吃,躺著吃。”
躺著吃就必須得用湯匙喂,這事自得陸鳶來做,她接過宮人手中的藥膳,衝聖上施行一禮,在榻旁坐下,舀了一勺湯,抬眼去看褚昉。
他也看著她,目光很冷。
陸鳶舀了一勺湯,輕輕吹著,猶猶豫豫,久久沒有遞出去。
她摸不準褚昉會不會賭氣不喝。
畢竟,他重傷至此全拜她所賜,他便是當著這麽多人的麵賭氣也有情可原,隻是,她一時不知如何安撫應對。
一旁的聖上哪裏知道安國公夫妻倆的恩怨,看樂了,笑嗬嗬地對褚昉說:“關心則亂,褚卿,你這位夫人可是衣不解帶守了你三天,眼都沒合過,這會兒又怕燙著你,緊張成什麽樣了。”
褚昉看看陸鳶有些憔悴憊懶的容色,不知是真的念她辛勞還是隻為回應聖上的話,目中冷意褪去幾分,麵色稍緩,說句:“讓夫人擔心了。”
概因傷了元氣,又是醒來不久,他聲音很輕,暗啞中帶著些疲態。
見他露出粉飾太平的心思,陸鳶心中一定,遞出去一勺早已吹涼透了的湯。
褚昉配合地喝了,什麽也沒說。
一時之間,殿上一片靜謐和諧,湯匙輕輕刮過碗沿,刮掉剩餘羹湯的同時發出輕微的、清脆的叮當聲。
殿上眾人都不約而同望著這一幕,燭光亦變得溫和可親。
聖上忽燦然一笑,“褚卿治家有方,夫妻和睦,實家門之幸啊!”
眾人亦紛紛附和。
褚昉卻不知什麽緣故,悶悶地咳嗽了兩聲,似有股氣憋在胸腔散不出來。
不知是憂心褚昉咳壞了還是怎樣,幾乎在他咳嗽的同時,陸鳶執湯匙的手虛虛晃了一下,一勺湯沒喂進嘴裏,潑去了褚昉鼻尖。
褚昉下意識閉了閉眼,剛要抬手去擦遺漏的湯水,陸鳶已先一步用帕子給他擦掉了。
褚昉看著陸鳶,見她目中閃過一絲窘迫。
但也隻是一瞬,她很快恢複平靜,仍舊穩穩地握著湯匙,像殺他時握刀一樣穩。
喂過藥膳,她細心地拿過帕子給褚昉擦了嘴,這才退去一旁,給聖上慰問留出位置來。
因褚昉剛剛醒來,雖暫時脫離危險,但須多加休息,聖上遂沒有多留,又是一番褒獎後正要離去,聽褚昉道:“陛下,臣明日想回家養傷。”
聖上愣了下,想來他在宮中確實多有不便,詢問過禦醫可行後便允了。
這夜,禦醫們都勸陸鳶睡上一會兒,怕不方便,都沒再殿內守著,移到了旁殿。
這處殿宇是議事所用,褚昉睡著的那張榻都是臨時搬來的,沒有其他可供休息的地方。
陸鳶如往常一樣,遠遠坐在桌案旁,並不近褚昉的身,屈肘支在頰邊,沒多會兒就昏昏有了睡意。
不知為何,她竟不擔心他會找她的麻煩了。
她曾想,他若是醒不來,她會為他守過三年大喪,不管以後做不做褚家婦,她都會盡力替他護褚家衣食無憂。
如今他既醒了,一切憑他處置吧,要問罪,要追責,她的錯,她認,也會一力承擔。
是她想錯了他,他沒有殺元諾,他這次沒有出爾反爾。
褚昉看著遠遠坐著的陸鳶,目光糾纏複雜。
她在這裏做什麽?不是盼著他死麽,又何苦幾日幾夜不合眼作踐自己的身體?
既然下得去手殺他,又何必再委屈自己來給他這份作為妻子的道義和溫暖?
何不再狠辣一些,徹底絕了他虛妄的念想?
他不稀罕這一絲絲的施舍!
她想要自由,他給!
等他傷好了,就和離,他親手寫放妻書!
許是心緒激動的緣故,褚昉心口驟然疼痛,劇烈地咳嗽起來。
陸鳶忙喊了禦醫,快步近前來,擔心地問:“國公爺,可有不舒服?”
說著話,她的手輕輕按過來,避開他傷口位置,又慢又柔地上下按摩,似想緩解他的不適感。
她從未如此對待過他。
以前他生病或受傷,若有不適,她隻會柔聲詢問幾句不痛不癢的話,然後叫大夫來處理。
不知是何緣故,褚昉心緒很快平穩下來,卻別過頭去,冷道:“不勞你。”
陸鳶果真收手,叫了禦醫來。
褚昉一皺眉,沒忍住又咳嗽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