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她不怪他 ◇

◎有希冀,才會有怨恨◎

陸鷺離家之後, 先到客棧換了身男子袍裝,又約了五六個交好的商隊護衛,領著人出了城。

“二小姐, 咱們這是要去哪兒?”其中一個護衛問。

“抓人。”陸鷺語氣裏透著一股咬牙切齒的狠勁兒, 又對幾個護衛交待:“今兒這事不許告訴我姐姐,也不許跟你們頭領說,否則,別怪我翻臉不認人!”

意思很明顯,今日要辦的是私事。

五六個護衛麵麵相覷片刻, 不由追問:“抓什麽人?”

“到了你們就知道了!”

陸鷺沒再多話, 打馬直奔褚家在城郊的一處田莊,正是孫嬤嬤做苦役的那一處。

田莊上住著許多戶依附於褚家的佃農,本也都是些不會欺負人的老實人,但自從來了孫嬤嬤,聽說她是犯了錯到此處受罰的, 便都也不曾手軟, 髒活累活一應俱全招呼上,不過幾個月的時間,孫嬤嬤已是身形佝僂,老得陸鷺差點兒沒認出來。

她直接命人把孫嬤嬤擄上馬,本是做好了與莊戶動手的準備, 見無人阻止,正合心意。

孫嬤嬤嚇得大喊大叫,陸鷺聽得心煩, 命人綁了她手腳堵了嘴, 再要打馬折返時, 碰上了追來的賀震。

“阿鷺, 你做什麽?”賀震愕然看著被五花大綁的孫嬤嬤,沒料想陸鷺竟然做出綁人這種事來。

他印象裏,陸鷺雖然嬌蠻了些,決計做不出恃強淩弱的事來。

“你少管閑事!”

賀震到底效力於褚昉麾下,陸鷺不指望他能站在自己這邊,揚聲說罷這句,仍舊領著護衛朝城裏去了。

賀震立即打馬去追,卻被幾個護衛處處擠兌,根本近不了陸鷺的身,他心中著急,隻得站在馬背上騰空一躍,跳到了陸鷺馬上,把人半擁在懷裏,搶過馬韁勒停了馬。

“阿鷺,你到底要做什麽?”

賀震力氣大,雖隻用了一條手臂箍著陸鷺,已令她動彈不得。

“叫你不要多管閑事,你非要管是不是,好,那我告訴你我做什麽,先放開我!”陸鷺氣道。

賀震想左右已經追上了她,任她不能妄為,遂鬆手放了她。

陸鷺躍下馬,命人將孫嬤嬤拖進道旁的林子裏,當即審問起來。

“當初是誰指使你給國公夫人下毒?是不是那小鄭氏,你老實告訴我,否則挖你的心、剖你的肝,扔河裏喂魚!”陸鷺惡狠狠地嚇唬孫嬤嬤道。

孫嬤嬤渾身發抖,顫著音連聲哭著說是。

陸鷺拿出早就寫好的供狀扔到她麵前,“畫押!”

又說:“到公堂上,你要是敢說瞎話,我拔了你舌頭喂狗!”

她並沒打算直接把這件事捅上公堂,隻是想把孫嬤嬤這個人證藏起來,拿著她的供狀要挾褚昉和離。

但也做好了鬧上公堂的準備,遂提前震懾孫嬤嬤一番。

不成想孫嬤嬤一聽要上公堂,哭天搶地喊著饒命,說什麽不肯畫押。

“饒了婆子吧,我真知錯了,你們動不了表姑娘的!老夫人和主君都會護著她的!婆子要是供出她來,連命都保不住了啊!”

“你不說實話,我現在就讓你沒命!”

陸鷺拔出明晃晃的短刀,作勢要挖孫嬤嬤眼睛,嚇唬說:“先挖了你的眼睛,再拔你的舌頭、割你的鼻子!快畫押!”

孫嬤嬤使勁兒搖頭,往後撤著身子躲開陸鷺的刀子,哭喊著“饒命”,卻忽然全身抽搐,麵色烏紫,白眼一翻,倒地不起,沒了一絲動靜。

“怎麽回事!你別裝!”陸鷺顰緊了眉。

賀震見狀,忙探過孫嬤嬤的鼻息,又去探她脈搏,停頓半晌後才看向陸鷺說:“她沒氣了。”

“啊?”陸鷺沒想到會把人嚇死,一時慌神,下意識向後退了兩步,喃喃說:“我……我就是嚇唬嚇唬她,沒真傷她……”

說著話,長睫一閃,落下兩行淚來。

其餘幾個護衛也都傻了眼,私殺公府家奴,是犯律法的。

賀震打量孫嬤嬤,知她生前已是受過諸多搓磨,大約早就熬壞了身子,此番猝死,雖有陸鷺恐嚇的原因,但也不能完全怪在她頭上,且聽陸鷺說來,事出有因,似是這婆子受人指使毒害長姐。

“你別怕,這事交給我處理,你帶著人先回去。”

陸鷺心中稍定,看向賀震問:“你怎麽處理?”

“我會去找將軍認罪,隻要他不追究,這事鬧不大。”賀震頓了頓,又說:“放心,不會牽連到你。”

“可是……”陸鷺垂頭落淚,她想幫姐姐和離的……

“你想替長姐討公道?”賀震問。

陸鷺點頭,“安國公偏心,包庇他表妹害我姐姐……”

賀震凝神忖了片刻,對陸鷺說:“我會與將軍談談的,你別管了,就當什麽也沒發生,快回去。”

“你,你為什麽要幫我?”陸鷺帶著些驚魂未定的哭腔,看著賀震的眼神很是可憐,也帶著一絲感激。

賀震極少見到這麽楚楚可憐的陸鷺,心頭一觸,想她終究是個未經世事的小姑娘,大約真被嚇住了,唇角勾出安慰的笑容,說:“你是我未婚妻,我不幫你幫誰?好了,別想那麽多,快回去。”

幾個護衛本就怕擔責,此刻聽賀震這樣說,忙拉著陸鷺打馬離去。

賀震守在道旁,截下一輛驢拉的排子車將孫嬤嬤屍體運到義莊暫放,打馬回城約褚昉到福滿樓相見。

褚昉本就陪陸鳶在福滿樓談生意,接到賀震消息立即尋了過去。

“將軍,我闖禍了。”賀震說:“我失手逼死了那個毒害長姐的婆子。”

褚昉愣了下,旋即反應過來,原來陸鷺氣衝衝地是去做這事了。

“知道了,我會處理。”褚昉淡然回了句。

賀震並不意外他的反應,照應陸鷺的消息是他遞的,他自然清楚事情真相。

“將軍,你真的不打算給長姐一個交待嗎?”賀震問。

褚昉默了好一會兒,麵色沉靜如冷玉,忽歎了一息,“子雲,你可曾愧對一個人?”

賀震不說話,他約是不能感同身受的。

褚昉看看他,說:“子雲,盼你永遠不要陷入我這般困局。”

他怎會不知在表妹一事上讓妻子受了委屈?當初他選擇包庇表妹時,存的便是委屈妻子的心思,他心懷愧疚,意欲此生好好補償她的。

賀震難以理解他如此複雜的情緒,直接問:“將軍,你辦了那下毒之人,給長姐一個交待不就成了嗎?”

褚昉什麽也沒說。

他私心想給表妹一條生路,這件事已成定局,他自知有錯,也已決心一力擔下這份錯。

“子雲,這根刺已然拔不去了。”

兩人這廂正說著話,忽聽一聲帶著怒氣的高喝,仔細分辨,似是從陸鳶那廂傳來的。

褚昉未再多留,循聲而去。

···

約陸鳶談生意的是一位故交,因著曾經出生入死的情誼,陸鳶喚他一聲“曹伯父”。

曹家做的是瓷器生意,大多走南線出海,與康氏商隊並無太多交集,但這次曹家次子自立門戶,西去販絲,恰逢碎葉城被困,血本無歸,還欠下一屁股債。

陸鳶看在故交的份兒上,在還債一事上已經給出許多寬限,但曹家仍想爭取更多方便,昨日曹家次子就找過陸鳶一次,想讓她以商隊少主的身份免去十年息錢,陸鳶沒允,今日曹父竟又親自約她出來。

寒暄片刻,曹連提起了當年舊事。十多年前,曹連與陸母一道行商,途徑新昭武城,適逢禍亂,一行百十來人都被抓了起來,所販貨物也被劫掠一空。陸母為脫身四處周旋,最後帶領商隊逃出困城,卻沒能越過茫茫黃沙。八歲的陸鳶捧著母親骨甕,隨幸存者一路東躲西藏、夜以繼日的趕路,行至大周境內時,一百五十八人已僅剩了零零落落七·八人。

自那次重創後,曹連徹底摒棄絲道,改行海路。

“小淩子,我與你阿娘,也可謂曾經茹毛飲血,其中艱辛,旁人不知,你是知道的,你阿繁兄此次能逃出生天,實屬不易,要想翻身談何容易,十年的息錢對他來說真的是雪上加霜啊。”曹連神色哀戚,歎聲道。

陸鳶溫聲說:“我明白,此次動亂,大家都傷了元氣,至少也得一年半載才能回勁兒,我與表兄商定頭兩年不收息錢,為的也是給大家減些負擔,而且,曹伯父行商這麽多年,應該知曉,阿繁兄的息錢已算是商戶中最低的了。”

“雖是最低的,但對你阿繁兄來說,仍是一筆重擔啊。”曹連試圖說服陸鳶鬆口。

陸鳶笑了笑,說:“曹伯父若覺息錢重,不如替阿繁兄一次性還清了債務?”

商人之家重利,親兄弟明算賬,男子成年之後即脫離父母自立門戶,陸鳶募資時差人問過曹連的意願,曹連沒有出這份錢,說讓次子自己來還。

曹連一聽這話立即拉下臉來,哼了一聲,“你比你阿娘可是差遠了,眼裏隻有錢!”

陸鳶也不惱怒,回說:“這話不錯,我自是比不得阿娘,卻始終記著阿娘教誨,狼群之王不隻是特權者,更是守護者,我若應了曹伯父所請,再有人來央求我免息,我允是不允?我是商隊少主,怎能做損害商隊利益之事?”

見曹連怒容不減,陸鳶好聲說:“人言蟬不知雪堅,旁人隻看見商賈披金戴玉、光鮮亮麗倒罷了,伯父是曆過艱辛的,當明白這一分一毫無不是血汗錢。十年前那場禍事後,我阿公不惜重金培養商隊護衛,伯父可知這次碎葉城被圍,我們康氏商隊折了多少護衛?五百個勇武男兒,死傷過三分之二,商隊要負擔的債務,不比阿繁兄輕巧。”

曹連又說:“這次西征,到底花銷多少,還不是憑你那張嘴?誰知道你有沒有中飽私囊!”

“一應花銷皆有賬目,也交有司核算過,曹伯父若有疑慮,隻管告上官府,再核對一次。”陸鳶早就料到會有商戶事後翻臉不認人,一切賬務皆過了官府,雖然手續麻煩,花費也多些,但勝在有官府作保。

曹連哼了聲,“你這是國公夫人做久了,也學會狐假虎威了,誰不知道這次領兵的是你夫君,聖上眼前的紅人,誰敢去質疑什麽?你們兩口子狼狽為奸,趁人之危,誰又敢說個不字?”

他如此胡攪蠻纏,陸鳶自知再難說通,畢竟利益攸關,他又怎會推己及人,慮想別人的難處?

陸鳶不再白費口舌,隻說:“曹伯父若果真有疑問,便去官府求個公道,若無真憑實據,還當慎言,侄女明白你一時口快,旁人可要當你汙蔑朝廷命官了。”

陸鳶本是一番好意,怕他禍從口出,曹連卻以為陸鳶狐假虎威,借夫家的權勢震懾他,大為惱怒,高聲吼道:“嗬!這就護上了!威脅我是嗎,行啊,你去告訴你夫君,說我汙蔑他,我倒要看看你這個白眼狼還能做出什麽事來!”

陸鳶顰眉,不欲和他做無謂糾纏,剛想叫人送客,忽聽“噔”一聲,房門被人踹開了。

褚昉一襲紫袍站在門口,不怒而威。

掃了曹連一眼,抬步進門,在陸鳶身旁站定,看向曹連道:“你可知,對國公夫人出言不遜,是何罪?”

他聲音不重,卻自帶一股威壓。

曹連驟然生懼,忙笑說:“我與侄女兒開玩笑呢,哪有出言不遜,是不是侄女兒?”

陸鳶從沒想過借褚昉的權勢為難他,替他解了圍,命小廝送客。

褚昉見陸鳶神色平靜,無喜無怒,略一沉吟,問道:“可是遇到了難事?”

陸鳶溫笑著搖搖頭:“沒事。”

褚昉以前總是告誡她不可借褚家權勢謀生意,陸鳶怕他知曉自己商隊少主的身份後,又要她放棄一些正常的生意往來,遂特意隱瞞了這層身份。

褚昉默了會兒,沒再追問。她一向如此的,不管是生意,還是家宅,從來不肯給他找麻煩。

“長姐,沒事吧?”賀震也找了過來。

陸鳶道句無事,留賀震與褚昉說話,與掌櫃商量事情去了。

賀震又說起之前的事,問褚昉:“將軍,你不給長姐一個公道,不怕她怪你嗎?”

褚昉自嘲地笑了下,“我自是希望,她能怪我。”

有希冀,才會有怨恨,可陸鳶毫不在意,憑他如何處置,包庇表妹也好,心存愧疚也罷,陸鳶一點兒也不在乎,一點兒也不稀罕。

“子雲,今晚幫我約康大哥出來。”

賀震疑惑:“你找康大哥何事?”

褚昉不回答,賀震便知問不出來,也不多話,頷首答應,壓低聲音苦口婆心地說:“將軍,你好好哄哄長姐,你不是說過嗎,人不怕錯,得有悔過的態度!”

褚昉掃他一眼,微頷首嗯了聲。

“姐姐!”

褚昉與賀震正要下樓去,見陸鷺火急火燎衝進來。

“阿鷺,怎麽了?”賀震箭步迎過去,隻當她還在為失手殺人的事擔憂,寬慰道:“別著急,慢慢說。”

陸鷺見褚昉也在,眉心一蹙,道句沒事,撇開賀震獨自找陸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