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無後為大

◎你做妻子的,總該為他分憂◎

褚昉回到鬆鶴院給母親請安,鄭氏立即疼惜地拉著他問:“聽華兒說你肩上有傷,可好利索了?昨日怎麽不跟我說,還逞強喝酒!”

褚昉肩上的傷是去李家救鄭孟華時落下的,當時李家公子幾乎喪心病狂,綁了妻兒要挾褚昉,要他放李家一條生路,褚昉不答應,他竟把親生女兒拋下湖水中,褚昉跳湖救人,被他一箭射在左肩。

褚昉溫聲安慰母親:“早就好利索了,不用擔心。”

鄭氏再三確認後才不再念叨這事,叫鄭孟華帶著兒女去別處玩,拉著褚昉坐在暖榻上,語重心長道:“當初華兒另嫁,是你舅舅寡義悔婚,華兒萬般不願的。”

褚昉自是明白,鄭孟華出嫁前來找過他,央求他帶她走,他沒答應。

“你待華兒的情意,有目共睹,我隻問你,打算怎樣安置他們母子?”

褚昉凱旋帶回舊情人、又推拒公爵榮耀隻為換她自由身,世上怕是沒有比他更癡情的兒郎了,此事在京城已是人盡皆知,傳成了一段破鏡重圓的佳話。

可是究竟怎樣安排表妹母子,褚昉還沒有想好,表妹出身名門,德才兼備,與他青梅竹馬,做妾總歸是委屈的。

給她找人另嫁,她帶著兒女,怕是很難找到一個真心接納她的人。

褚昉思索之際,聽母親說道:“你可願娶華兒做平妻?”

鄭孟華是鄭氏一手帶大,與親女兒無異,雖然鄭父薄情寡義,在褚家落難時落井下石,但罪不及侄女,況且曾經赫赫煌煌的鄭氏一族如今隻剩她們姑侄倆,她想給侄女一個足夠榮耀的身份。

世族輕易不休妻,陸鳶雖出身低微,當初也是使了手段嫁進來的,但在外人眼裏,終究是自家兒子酒後失德,汙了人家清白不得不娶,且這兩年陸氏無過,若執意叫兒子停妻再娶,陸氏小門小戶沒皮沒臉,真鬧起來,褚家跟著丟人,不若留著她做個擺設,多一口人吃飯而已,堂堂國公府養的起。

隻是讓侄女和陸氏平起平坐,有些委屈,但她會好好補償侄女的,等這事定下,她便將府裏中饋大權交與侄女。

鄭氏想了許多,見褚昉沉默,又問:“你可是怕陸氏纏鬧?你放心,她那裏我來說。”

“容兒子再想想。”褚昉沉吟良久,不知為何,竟蹦出了這句。

鄭氏明白兒子,知他定會答應,又道:“今次壽宴,我帶華兒在眾人麵前露個臉,就當為你們定親了。”

褚昉沒接母親的話,改說起壽宴的事:“後日,聖上也會來為母親賀壽。”

鄭氏大喜,能讓聖上連著幾日大駕光臨,褚家已經許久沒有這麽榮光了,她歡喜著叫人去告訴陸鳶壽宴要再豐富些。

褚昉又坐了會兒,尋個借口離了鬆鶴院。

他去了蘭頤院,陸鳶並不在,不用問也知她在忙什麽事。

褚昉看見桌案上放著一卷書,封皮上寫著《笑林廣記》,要拿書的手又縮了回來。

一聽名字便知這書不過是些市井消遣玩意兒,沒什麽好看的,陸氏小戶女,還是個商人,才喜歡看這些難登大雅之堂的東西。

他正要轉身離開,有風送進來,翻開了書頁,他無意中一瞥,瞧見一片薄銀色的書簽,書簽細長精巧,上圓下方形似玉圭,首端鏤著如意雲紋,簽身上雋著兩行飄逸小字:世人不識淩雲木,直待淩雲始道高【1】。

他心中一動,拿過書簽細看。書簽乃銀片所製,字是錯金工藝嵌上去的,顯然不是外頭賣的一般貨色,他若沒估錯,這隻書簽的價值抵得上一把削鐵如泥的短刀。

為了附庸風雅,她倒舍得下本兒。

褚昉捏著書簽,看了眼書中內容,才看兩行便沒了興趣,書文幼稚空洞,言之無物,糟蹋了如此精巧的書簽。

他合上書起身離開,留下話:“叫夫人回來後,到璋和院來。”

陸鳶忙罷已是深夜,才回到蘭頤院喝了杯茶,聽聞褚昉留下的話,看看夜色,披了件大氅尋去璋和院。

褚昉竟還未睡,他坐在燈下看書,端正挺直的影子落在百欞窗上,似雪夜青竹,風骨峭峻。

陸鳶輕叩門,柔聲問:“國公爺,你找我?”

大丫鬟開門把陸鳶迎了進去。

褚昉朝她看了眼,屏退大丫鬟,喚她坐來桌案旁。

他很少如此和顏悅色,陸鳶微微詫異,麵色卻無波瀾,安靜垂眼坐著。

靜默一瞬後,褚昉道:“孟華的遭遇你該聽說了。”

陸鳶點頭,原來他等這麽晚是要說鄭孟華的事。

她垂著眼,褚昉辨不出她是何神色,也無意深究,繼續說道:“她遇人不淑,吃了不少苦,我既帶她回京,便不會再叫她水深火熱,我,欲娶她做平妻。”

褚昉說罷,烏黑雙目盯著陸鳶,似震懾又似窺探。

陸鳶沉默著,看不出明顯的情緒起伏,連一絲埋冤不甘都沒有。

褚昉收回目光,剛要開口,聽陸鳶柔聲道:“這,不合適吧?”

竟是不願意,陸鳶在他麵前向來柔婉恭順,便是不願意也不會表現得太激烈,更不會言語相抗,她能問出這樣的話,顯然十分不願。

許是心中發虛,褚昉竟沒因她的不願意而生氣,默了片刻後,說道:“你先回去吧,我再想想。”

陸鳶愣了下,訝異於他竟說要再想想,他向來一言九鼎,容不得別人違逆,今次等這麽晚也要說娶鄭孟華的事,怎地這麽快就偃旗息鼓?

離了璋和院,陸鳶望著茫茫落雪,心神驀的開闊起來,好似在促狹的細穀中、茫茫混沌裏,終於窺得了一線天光。

娶平妻,何必呢?予她一封放妻書,一別兩寬,各生歡喜,不是更好麽?

陸鳶攏緊大氅,披著雪色回了蘭頤園,她想,褚昉總會想到這點的,現下沒有說破,大抵是怕她在婆母的壽宴上哭鬧。

壽宴前休妻,確實有些晦氣,還有卸磨殺驢的嫌疑,他們這些世族最重名聲,最怕授人以柄。

···

因著母親壽宴臨近,褚昉不必再進宮當值,一早便去給母親問安,主動說起娶鄭孟華做平妻的事,意思便是暫且放一放,等壽宴過了再說。

鄭氏眉頭一蹙,厲聲問:“陸氏不願意?”

褚昉搖頭:“我還未告訴她這事,是兒子自己有別的考慮。”

“你顧慮什麽?”鄭氏眉心未展。

褚昉道:“平妻於禮不合,若有心之人拿此事做文章參奏孩兒一本,平白叫聖上為難。”

鄭氏心知此言不差,褚昉如今春風得意,得聖上青睞,不知有多少紅眼睛盯著他,就等著揪他的小辮子,他果真娶了平妻,雖無關朝堂,少不得生出些麻煩來,若陸氏沒輕重再鬧上一場,褚家怕是要變成京都的笑話談資。

“就依你所言,這事放一放。”鄭氏妥協地說道。

母子倆敘話片刻,陸鳶也來問婆母早安,例行公事問罷安,又說了些關於壽宴的安排,便沒了其他話,正欲告退時撞上了褚暄夫妻,同來的還有鄭孟華和一雙兒女。

因為娃娃的緣故,鬆鶴堂很快熱鬧起來,歡聲笑語不斷。鄭孟華的一雙兒女是龍鳳胎,都已三歲,冰雪聰明,在眾人的逗弄下賣力背了幾首長詩,惹得鄭氏稀罕不已,摟著人一口一個乖孫,難免就想到自家兩個兒媳。

王嫮進門才一年,肚子沒動靜就罷了,陸鳶進門可是兩年有餘了……

鄭氏看向陸鳶,眼中多了幾分嫌厭。

陸鳶身形單薄,一看就是不好生養的主。

鄭氏抱著男娃,忽然心念一轉,對陸鳶道:“俗話說,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你進門時間也不短了,怎麽至今沒有動靜?”

此話一出,堂上頓時安靜下來,誰都沒想到,鄭氏會當眾問出這樣的問題。

陸鳶一時竟不知如何回答。她明白婆母的用意,婆母在為鄭孟華嫁進褚家鋪路。

她小門小戶,見識淺陋,這些都罷了,連孩子都生不出來,褚昉娶平妻進門無可厚非。

陸鳶沉默不語,鄭氏不耐道:“照卿年紀不小了,子嗣上不宜再等,你做妻子的,總該為他分憂。”

言外之意,或退位讓賢,或為夫納妾,總要做些什麽。

陸鳶這才恭謹地應了句“是”。

王嫮適時笑著勸道:“母親,你急什麽,三哥和嫂嫂都還年輕呢,尤其是嫂嫂,也才十八,正是大好年華呢。”

這話乍一聽是在替陸鳶解圍,可當著鄭孟華的麵說便有些不妥。

鄭孟華小褚昉兩歲,如今年已廿二,概因嫁人之後過得並不如意,容色有些頹靡,比同齡婦人都不及,更別說與花容月貌的陸鳶比了。

果然,王嫮才說罷,鄭孟華看了陸鳶一眼,眼睛便紅了。

女娃已經知事,知道母親紅了眼睛是難過了,聲音軟糯道:“阿娘,你怎麽又哭了?”

“沒有,沒哭,果兒看錯了。”鄭孟華強顏笑著道。

鄭氏見狀,既惱恨王嫮口不擇言,也遷怒陸鳶冷眼旁觀,厲聲喝道:“年輕如何,不過空有一副皮囊,以色事人,最是下賤,有何值得說道的!”

王嫮見婆母惱怒,縮著脖子躲去褚暄身後。

陸鳶垂著的眼中掠過一縷冰冷的光,隱在袖中的手掐緊了掌心。

良久,她平靜道:“母親,若無他事,容我告退。”

鄭氏嫌厭地連連揮手,一眼都不想多看她。

陸鳶出了鬆鶴院,咬緊唇瓣,心中勸慰自己:快了,等過了壽宴,一切都快了。

作者有話說:

【1】化用自唐杜荀鶴的《小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