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褚昉歸京 ◇

◎夫人哪去了◎

褚昉率軍歸京已是陽春三月, 草水同色。自東城門而進,見寬闊的大道上碎蕊繽紛,偶見零零落落的香囊、錦帕, 遺落在地竟無人撿拾。百姓夾道而立, 都朝一個方向探頭看著,議論得熱火朝天。

“走在最前麵那個,生得最俊的那個狀元郎,是誰呀?”

“不知道啊,以前從未見過, 也從沒聽說過, 後起之秀啊!”

聽聞百姓議論,褚昉反應過來,這是趕上登科進士插花遊街了。

“狀元郎?”賀震疑惑了句,對褚昉道:“將軍,看來已經放榜了, 照英考得如何, 可有跟你遞消息?”

褚昉搖頭,預感不好,“先進宮複命吧。”

夾道圍觀的百姓很多,褚昉一行不得不緩轡撥馬,跟隨在湧動的人群之後。

褚昉與諸將數十精騎皆披甲帶胄, 行止之間甲鱗碰撞,發出叮叮鈴鈴的響聲,百姓回頭見是一隊重甲軍將, 不消驅趕便紛紛向兩側閃避, 很快讓出一條路來。

褚昉一行遂直接跟到了打馬在前的登科進士身後。

褚昉大略掃了一眼, 沒有褚暄的身影。賀震也掃了一眼, 試探地看看褚昉,什麽話也沒敢說。

“你們看,竟然有將士護送呢,這可是頭一遭呀!”

不知誰這樣喊了句,落在後麵的幾個進士回頭看了眼,得意地轉過頭去,並沒讓路的意思,反倒十分享受被軍將護送的錯覺。

賀震眉頭一擰,瞧不下去進士狐假虎威模樣,氣道:“哪來的臭書生,也配得上爺護送!”

離得最近的兩個進士聞言,回頭打量賀震一眼,輕慢地哼了聲:“田舍漢!”

褚昉以外的幾個軍將都出身草莽,聞聽此言,紛紛打馬向前,高聲叫嚷道:“是何豬狗擋路!”

又有幾個進士回頭,嚷道:“豬狗罵誰!”

“誰擋路,誰豬狗!”幾個軍將對罵道。

褚昉並未出言阻止,眾將趕路辛苦,被阻了道路慢行,本就心中有氣,偏那幾個進士目中無人,出言不遜,該給一些教訓。

兩方對罵引來一陣**,忽見人頭攢動的進士方從前到後漸漸有序排成一列,讓出一條通道,本來回頭與軍將對罵的幾個進士瞧見前方同窗已然排成一列避向一側,不好再擋路,也打馬入列。

旁人不知這一幕是如何發生的,圍觀的百姓卻親眼看到是那狀元郎帶頭避讓,為軍將讓出了道路。

“好度量!”百姓紛紛讚道。

“元諾哥哥,接著!”一朵紅豔豔的牡丹朝狀元郎拋去。

今日新科進士遊街示喜,陸鷺帶著弟弟和侄兒本就在圍觀的百姓中,此刻見周玘這番舉動,難掩讚許,揚起手中的牡丹朝他拋去。

褚昉聽出陸鷺的聲音,眉心動了動,打馬向前。

賀震循聲望去,見陸鷺盯著狀元郎的方向滿麵歡喜,心中不快,“駕”一聲打馬跟上,眾軍將緊隨其後。

一時間甲光向日,嶙嶙之聲不絕於耳。

新科進士紅袍綠衣,呈一字列於道旁,神采奕奕,耀眼灼目,軍將則鐵甲赤馬,攢聚一起如巍巍巒山,坦**瑰偉。

褚昉打馬經陸鷺跟前,目光停駐片刻,並未見到陸鳶的影子,心中稍稍一鬆。

陸鷺卻似沒看見褚昉一般,眼都沒抬一下。陸徽也隻是半垂著眼,沒理褚昉。

陸家兩個小郎子倒是瞪大了眼睛看著褚昉,卻並不稱一句“姑父”,看他片刻,移目向他身後的賀震,頓時眉眼皆笑,脆生生叫了句:“賀叔叔!”

賀震朗聲笑應了句,看向陸鷺:“阿鷺,今晚福滿樓等我,有好東西給你。”

“我沒空。”陸鷺一口回絕。

“你不去,我就去陸家找你!”賀震大聲說道。

賀震這廂說話,褚昉已打馬朝狀元郎走去,卻在一丈開外勒馬站定。

周玘亦勒馬,容色如玉,平靜地看著褚昉。

默了少頃,褚昉衝他微一拱手,道:“恭喜。”

周玘回禮,不卑不亢道:“將軍辛苦。”

他此番避讓,是為征戰歸來的將士,與褚昉無關。

褚昉沒再說話,撥馬前行。

賀震亦打馬行近周玘,先是拱手道句“恭喜”,看向他手中紅豔豔的牡丹,滿麵正色,帶著宣示主·權的意味說道:“阿鷺是我未婚妻。”

周玘笑了下,“阿鷺如我親妹。”

賀震半信半疑,正告一句“最好如此”,打馬去追褚昉。

“將軍,那狀元郎是何人,你認識嗎?”賀震問道。

褚昉停頓了下,說道:“刑部周尚書家的三公子。”

“周家三公子?他跟陸家很熟嗎?”賀震追問。

褚昉眉心一動,音色添了些許冷漠,“不知。”

“連你都不知道?那狀元郎說把阿鷺當親妹妹,不是在騙我吧?”賀震嘀咕道。

褚昉手下一緊,不覺勒得馬頭往後一仰,隻聽馬兒一聲嘶鳴,停了下來。

“怎麽了將軍?”賀震亦勒馬,不解地看向褚昉。

“無事。”褚昉一夾馬肚,朝皇城疾馳而去。

把阿鷺當親妹妹。

如魔咒一般盤旋在褚昉腦頂。

陸二喚周玘“元諾哥哥”,他的妻呢,喚周玘作何?

···

褚昉進宮複命後便直接回了家中。

府門前照舊簇擁了一群迎接的人,連鄭孟華也包紮著手腕攙扶在鄭氏身旁。

褚昉掃過眾人,沒有瞧見陸鳶,想她向來站在人群中不起眼處,遂又掃了一遍,仍沒發現她的影子。

褚昉什麽也沒問,在眾人簇擁下進門,與母親寒暄幾句後,借口換衣裳要往蘭頤院去。

鄭氏道:“蘭頤院無人,叫書韻伺候你吧。”

褚昉疑惑了句:“無人?”

“說來話長,你先去換衣裳,回頭我與你細說。”鄭氏擺手說道。

褚昉微頷,朝璋和院去,鄭孟華遂領著書韻提步跟上,“我幫表哥吧。”

“不必,書韻來即可。”褚昉大步前行,並未回頭,隻是淡然吩咐了句。

就在鄭孟華愣怔之際,褚昉又回轉身來,對拎著匣子的近隨說:“東西給我。”

目光仍沒有落在鄭孟華身上。

鄭孟華臉色灰敗,故意抬起包紮著的手腕掩住口鼻連咳了幾聲。

終於引來褚昉的目光。

“受傷了?”褚昉看著她手腕問。

鄭孟華忙放下手腕,攏著衣袖試圖遮掩傷口,小聲說:“沒,沒什麽……”

書韻卻在這時為鄭孟華叫屈:“主君,您差點兒就見不到表姑娘了!”

褚昉皺眉,“怎麽回事?”

書韻欲細說,被鄭孟華阻斷。

“表哥,沒事了,您趕路辛苦,快去換衣裳歇歇吧。”

褚昉看看她臉色,沒再多問,轉身往璋和院去。

進了屋,才問書韻道:“表姑娘究竟因何受傷?”

書韻遂將鄭孟華自戕一事說了,後怕道:“當時屋裏流了好多血,幸好果兒和五郎已經知事,哭著去叫了人,不然表姑娘真就送了命。”

褚昉默了少頃,又問:“她因何想不開?”

書韻抿抿唇,猶豫著不敢說,似有顧慮。

褚昉命道:“但說無妨。”

“具體因何奴婢也不知,表姑娘不肯說,連老夫人都問不出來,但聽說,表姑娘自戕前一日,哭著從蘭頤院跑出來的。”

褚昉頓了一息,看向書韻,審視片刻,問:“夫人哪去了?”

“說是在府裏待著心煩,回娘家養病去了。”

“何時走的?”褚昉問。

“昨日。”書韻回說。

褚昉默然片刻,似有所忖,卻沒再問話,換上常服去赴家宴。

因鄭孟華尚未完全恢複,褚暄又落榜,心緒不佳,這次的家宴冷清不少,眾人都吃得小心翼翼,草草吃了些便尋個借口陸陸續續離席,家宴很快結束。

褚昉特意留下弟弟說話。

褚暄垂頭喪氣地坐著,沒有去看兄長的神色,隻是怏怏說道:“三哥,你罵我吧,我給褚家丟人了,你好不容易求來的機會,讓我就這樣浪費了。”

這次落榜,他再想走科舉入仕的路,得跟其他學子一樣,一步一步來。

褚昉笑了下,拍拍他肩膀,“你都是要做爹的人了,我怎能再罵你?”

褚暄又歎一口氣,心想自己真是無用啊,孩子還未出生,都已成了免他受責罵的擋箭牌了。

“照英,你是不是,挺滿意自己現在的生活?”褚昉籲了一口氣,聽來竟有些語重心長。

褚暄看看兄長,猶豫了下,喟然道:“三哥,不怕你笑話我,我確實覺得在大鴻臚寺當差挺好的。”

褚暄在大鴻臚寺負責記錄朝貢使獻上的珍寶名單,大部分時間都很閑,他偶爾會研究一下異域送來的各種機巧之物,倒頗為自得。

褚昉歎了聲,“既如此,若我說讓你辭了大鴻臚寺的差事,一心讀書科舉,你,可是不願意?”

褚暄搖頭:“我會瘋的。”

又說:“三哥,別逼我了。”

褚昉驟然想起弟弟為了娶到心儀的女子,被逼著跪半個月家廟都不曾鬆口的事,他終究也是個血性男兒,也會為了自己想得到的東西固執到與母親和兄長對抗。

他隻是誌不在科舉,不在廟堂罷了。

“也好,不逼你了,好好當差吧。”褚昉釋然地說道。

褚暄意外地看著褚昉,“三哥,你受什麽刺激了麽?”

他以為自己落榜,無論如何都要被兄長訓誡一頓的,不成想兄長不僅沒訓斥他,還輕輕鬆鬆就答應不再逼他讀書科舉。

事出反常必有因。

褚昉搖搖頭,歎了句:“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以前,是我狹隘了。”

入仕為官,安邦濟民固為一途,商行四方,利國利民又何嚐不是一途?

女子安於內宅,相夫教子固為婦德婦功,運籌帷幄,決勝千裏又何嚐不是功德無量?

到底是他陳規偏見,將她拘在了方寸之間。

褚暄看著兄長悵然若失的樣子,越發確定他受了刺激,想了想,試探地問:“是不是知道嫂嫂家太有錢了,你自卑?”

此次西征由康氏商隊協調軍資,兄長定是見識到了康氏商隊的財大氣粗,這才覺得自己狹隘了。

褚昉看向弟弟,目生厲色。

褚暄立即住嘴,過了會兒,改口說:“行行出狀元,三哥你文武雙全,名震朝野,不是能用錢衡量的。”

褚昉笑了下,斥道:“跟誰學的花言巧語!”

褚暄訕笑幾聲,見兄長心情好轉,膽子也大了些許,主動說起鄭孟華自戕的事,“表姐的事,你知道了吧?”

褚昉點頭,聽褚暄忙不迭解釋說:“那不能怪九娘,也是表姐自己不對,明知我落榜心情不好,她還故意當著九娘的麵,向嫂嫂道喜,還讓嫂嫂去看新科狀元插花遊街,她這明顯就是幸災樂禍,想氣九娘嘛,九娘不過回說了她幾句,誰能想到她就哭成那樣要尋短見呢?”

褚暄似是越想越氣,接著說:“表姐什麽時候變成這樣了,一哭二鬧三上吊的,像咱們家苛待她似的,你說這五郎和果兒越長越大,天天見她這副模樣,不得恨上咱褚家嗎?可別到最後,好心辦壞事,養了兩隻白眼狼出來。”

陸鳶說與王嫮的話,添油加醋經由褚暄之口遞進了褚昉耳朵。

褚昉坐直了身子。

“你說,孟華去向你嫂嫂道賀,要她去看新科狀元?”褚昉臉色驟然沉下來,冷聲問。

若果真如此,鄭孟華必是已猜到了什麽。

褚暄點頭:“是啊,就算新科狀元和嫂嫂是故舊,嫂嫂畢竟有夫之婦,怎可能去看?她還故意去請,還趁著九娘在的時候去請,不就是想氣九娘嗎?”

褚暄一心為妻子開脫,並沒注意兄長的關注點在哪裏,隻一個勁兒強調鄭孟華故意挑釁妻子,妻子氣不過才與她爭執,並非有意逼她自戕。

褚昉默然不語,回想今日鄭孟華的神態還有書韻模棱兩可、不清不楚的話語,心中已有思慮。

褚暄所言,必是從王嫮處聽來,她字字句句都在為自己爭辯,生怕被責難,恰恰說明必是她言語激烈,戳了鄭孟華痛處,才致她哭著離開蘭頤院。

而鄭孟華去向陸鳶道賀,故意當著王嫮的麵說新科狀元一事,恐怕心思也不單純,既想試探陸鳶又想趁機奚落王嫮,一舉兩得。

至於書韻,嘴上說著不知何故導致鄭孟華自戕,言語之間卻直指蘭頤院。

若非褚暄說了來龍去脈,單憑鄭孟華自蘭頤院哭著離開、陸鳶又在這時回娘家養病,鄭孟華自戕的惡因便可推在陸鳶身上。

難怪鄭孟華不肯坦**說出哭著離開蘭頤院的真正原因,有時候,猜疑比真相更能殺人。

而鄭孟華此番挑釁,顯然不單單是為了出氣,她是想以屈為伸,以弱製強,借此扭轉頹勢,讓陸鳶和王嫮擔上一個逼人自戕的惡名,讓她們以後不敢再針對於她。

見褚昉神情冷漠,沉思不語,褚暄生怕他追究妻子的責任,又說:“三哥,九娘她就是嘴不好,沒有壞心思的,以前和表姐也會有爭執,怎會想過逼她自戕呢,你可別去母親那裏說她什麽。再說了,她現在懷著身孕,表姐還故意氣她,誰知道表姐存的是什麽心思,總之,這件事,表姐錯在先,怪不到九娘頭上。”

褚昉抬眼看向胞弟,頓了頓,問:“你就沒想過,或許九娘隱瞞去了什麽?”

一麵之詞,偏聽偏信。

褚暄連連擺手,立即辯道:“不會的,我了解九娘,她或許會騙別人,但對我是掏心掏肺的!”

褚昉注目看著胞弟,眼中似有一縷若有若無、飄飄渺渺的歆羨,看不真切。

頓了一息,褚昉玩笑地說了句:“你就這般信她?”

褚暄鄭重其事說道:“自然!她是我苦心求娶來的,你和母親都不喜歡她,她在這家裏,隻能依靠我,我怎能再疑她?”

褚昉心頭一觸。

她在這家裏,隻能依靠他,他怎能再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