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她很複雜

◎你倒說說,如何複雜◎

年初二,晨起,陸鳶對鏡梳妝,本該在院中演武的褚昉不知為何也待在房中不走,端坐在桌案旁,似是全神貫注於手中書卷,卻半晌沒有翻頁。

陸鳶妝罷,查驗過要帶的東西,對褚昉辭道:“國公爺,我去了,今日傍晚定如期回來。”

褚昉按下書,嘴唇微動,卻欲言又止,終是隻抿抿唇,悶哼出一個“嗯”字。

陸鳶並沒深究褚昉神情中微妙的別扭之色,帶著青棠往外走,將出房門,聽身後人問:“年禮帶齊了麽?”

陸鳶轉身答:“帶齊了。”

心中卻生疑慮,褚昉從不過問家宅瑣事,緣何過問起她回陸家的年禮來?

褚昉略一沉吟,見陸鳶要跨出門去,又問:“給元郎、二郎的壓歲紅封帶了麽?”

“帶上了。”陸鳶隻好再次回身答話,這次卻沒立即轉身離開,而是看著褚昉問:“國公爺還有其他交待麽?”

其他交待?褚昉沉著臉,他已說到如此明白的地步,憑她蕙質蘭心,竟領悟不出他真正的意圖麽?

隻差一個台階了,他鋪墊了這麽久,該她遞上最後一級台階了。

褚昉抿唇不語,聽陸鳶道:“若無吩咐,那我就去了。”

言畢,她已跨出房門,並不知孤身留在房內的褚昉騰地站起身來,眉心擰成了疙瘩。

陸鳶甫一進家門,就見兩個侄兒穿著大紅袍子,像兩團暖融融的飛火朝她撲來。

不及進屋,兩個小郎子在院子裏便給陸鳶磕頭拜年,吉祥話說了一筐,笑嗬嗬拿著壓歲紅封跑走了。

陸敏之見褚昉沒來,心中不痛快,對陸鳶說道:“你就不能說幾句軟話,央照卿同來嗎?”

陸鳶還未答話,陸鷺替姐姐不平:“說軟話有用麽?你當初做的事自己不清楚嗎,若不是姐姐這兩年在褚家鞠躬盡瘁,你以為安國公會輕易放過你!”

“你!沒大沒小!”陸敏之一甩袖子,怒容斥責女兒道。

“老東西!不理你!”陸鷺衝父親哼了聲,拉著姐姐向閨房去,“咱們去換衣裳,一會兒去祆祠祭祀阿娘。”

陸母是康居國人,信奉祆神,陸鳶姊妹逢年過節或者母親忌日都會去祆祠為母親禱祝。

陸鳶勸妹妹先行回房,邀父親至廳堂議事。

她先將絲道商賈被困碎葉城前因後果及當前朝局說與父親,而後將自己想好的對策、規劃好營救路線的輿圖交給他,又說:“安西節度使派出的信使已在路上,大約五日後便會進京,如今尚在新年,聖上就算緊急召集群臣,商議對策也得大半月時間,且今上新登帝位,意在安內,誌不在拓邊,定不願傾注太多精力在其上,爹爹若及時獻上此計,定能得聖上青眼,重回廟堂也不是不可能。”

陸敏之看過女兒手書的策論和輿圖,便知此計可行。她提議向商賈募資就地雇傭西域胡兵,省時省力,還標出了幾條新辟商道,多線並進,出其不意,不止能順利實施營救計劃,若指揮得當,一舉擊退東進胡人,使安西四鎮免受戰火牽連也不在話下。

唯有一樁,向商賈募資怕有些難度,但陸敏之清楚,這對女兒來說反而是最簡單的事,隻看她願不願意費這個心思。

“募資一事,你如何解決?”陸敏之問。

陸鳶道:“我已命人調查過被困商賈的身家,令其家眷量力出資,餘下部分,由康氏商隊先行墊付,待此事過後,再由商戶償還。”

外祖將大周境內的康氏商隊交由陸鳶打理,她可以做這個主。

“你不怕這錢有去無回,打了水漂麽?”陸敏之問。

陸鳶淡然一笑,“做生意嘛,哪有穩賺不賠的,再說失之東隅,收之桑榆,錢收不回來,爹爹的官祿能回來,也值了。”

陸敏之忖了片刻,又問:“你為何突然在乎我的仕途了?你不是最恨我利用你們謀官途嗎?”

陸鳶冷笑了下,“爹爹,我以為你不知我們厭惡你這般做呢?”

陸敏之不防被女兒刺了下,麵色一沉,不說話了。

陸鳶這才說:“你榮光了,我在褚家的日子也好過些。”

陸敏之忽地歎口氣,溫聲道:“照卿他還是責難你麽?”

“爹爹會在乎麽?”陸鳶音色冰冷,目光亦如霜雪。

陸敏之被戳中心窩痛處,怒道:“你畢竟是我女兒,我如何能不在乎你死活!”

陸鳶冷冷一笑,歎了一息,似有些無奈妥協,又似釋然無謂,“虎毒不食子,我就當爹爹說的是真話,隻盼爹爹下次別再以死相逼。”

陸敏之怔住,看著陸鳶默了好一會兒,搖搖頭說:“你不懂,我怎會害你。”

陸鳶沒再多說,她知道父親自詡慧眼識人,認定褚昉是個君子,是個良婿,定要牢牢握在手裏。

她出了廳堂,望向蔚藍的天空。

今日天氣好,晴空萬裏,白雲搖曳,讓人瞧著便心神清明。

陸敏之站在女兒身旁,也望了望天,忽然說:“阿鳶,你很像你阿娘。”

都是聰慧通透如冰雪的女子。

陸鳶似笑非笑,歎聲:“是啊,都所嫁非人。”

陸鳶步下廳前石階,留父親站在那裏氣急敗壞:“你怎麽說話呢,真是把你們姊妹倆寵壞了,無法無天,無法無天!”

陸鳶腳步未停,讓父親真正急眼的還在後頭呢,等他獻計之後就會明白,他早已入局。

陸鳶回了閨房,陸鷺已經等她許久,嗔道:“你跟那老東西說什麽悄悄話呢,快換衣裳。”

去祆祠祝禱不能穿漢民服飾,陸鷺早已換上一套雪色胡裙,拆了發髻辮成勻稱的小辮子,辮子上簪飾小金花,頭戴一頂雪絨小帽,帽沿滾邊繡著紅絲連珠紋,俏皮可愛,讓人眼前一亮。

陸鳶已為人婦,不能再穿聖潔雪色,陸鷺為她備了一套象征光明之火的金色胡裙,裙擺上繡著孔雀翎,華貴大氣。

姐妹二人換好服裝便去了城西的祆祠,循著祆正指引為母親祝禱後,陸鷺便加入了祠中正在舉行的祈福會。

不似中原追憶亡者的肅穆哀慟,興胡祈福皆烹豬羊,琵琶鼓笛,酣歌醉舞,怡然歡快。陸鷺一身雪裙圍於諸胡中間,心應弦,手應鼓,回雪飄颻作胡旋舞。

陸鳶則拿了自褚家帶來的藥渣請祆正幫忙勘驗其中成分。祆正兼采東西醫術,尤擅辨藥認方,很快認出其中幾味藥材,與陸鳶的藥方相比確實多了一味相克的藥材,若長期飲用,不止能讓女子終身不孕,還會導致慢性中毒,容顏早衰。

陸鳶不動聲色深吸了一口氣。

出得門來,陸鷺渾然不知姐姐心事,扯著她手臂一起跳舞。

鼓樂太歡快,陸鷺的笑容太有感染力,陸鳶暫且拋去煩惱,踏著輕快明亮的節奏翩翩作舞,一如當年她跟隨外祖行走絲道時的無數個日日夜夜。

祆祠大門外,賀震抱臂倚在門口,滿麵悅色看著輕盈如仙的心上人,褚昉則站在他身旁,神色極不情願。

“你看夠了沒有?”褚昉不耐煩地問。

他閑來無事,約賀震喝酒,竟被他強行帶來此處,原來這小子早就打聽到陸氏姐妹會來此處祈福,厚著臉皮找來不算,還不由分說拽上他一起。

這裏是祆祠,漢人不得隨意進出,賀震就興致盎然站在門口,看著陸鷺嗬嗬傻笑。

“將軍,你見過長姐這般模樣嗎?”賀震突然轉過頭來問,卻不等褚昉回應,又轉過頭去繼續看陸鷺,卻說:“阿鷺倒是沒變,還是這麽好看,就是長姐有點不對勁兒,不像以前古板嚴肅。”

褚昉皺眉,“你說什麽?”誰古板?

賀震沒留意褚昉的不悅,接著說:“總感覺長姐這個人好複雜,叫人看不透,將軍,你要不幫我求求情,別讓長姐阻我求娶阿鷺?”

褚昉冷道:“你倒說說,如何複雜?”

“說不上來,就是感覺。”賀震應付道。

才說罷,他突然高聲喚了句“阿鷺”,原是陸鴛姐妹已辭別祆正朝門口走來。

褚昉莫名抬步想躲。

但祆祠周圍一片空曠,根本沒有藏身之地,而且,賀震一定會出賣他。

無處可藏,褚昉隻好故作淡定從容,麵無表情地站著。

“你在這裏做什麽?”陸鷺毫不客氣地瞪著賀震,瑩白勝雪的小臉上帶著幾分嗔怪,不僅不討人厭,反嬌嬌俏俏,惹得人想去哄她。

賀震愣了下,看褚昉一眼,立即有了主意:“將軍來接長姐,我們恰巧碰上,就一道來了。”

褚昉僵立:“……”

陸鳶姐妹一聽就知賀震扯謊,卻也沒再深究。

“國公爺,我的衣裳還在家中,須回去換下。”陸鳶衝褚昉施行一禮,容色恭順,與方才踏歌起舞的女郎判若兩人。

褚昉這才看向陸鳶裝扮,隻覺得有光襲來,似明珠耀目,不由心頭一動,卻隨即收回目光,冷淡地哼出一個“嗯”字。

賀震隻覺奇怪,將軍好像也變了個人?

啟程回陸家,陸鳶姐妹乘馬車,褚昉與賀震各自騎馬,褚昉孤身打馬在前,與陸家姊妹的馬車始終保持著一段距離,賀震則跟在馬車旁邊,驅馬緩行,與陸鷺隔著窗帷說了幾句話後,竟興致勃勃背起《竹書紀》來,要陸鷺隨時指正。

陸鷺雖沒有回應,但麵色怡然,瞧著並不反感賀震此舉。

陸鳶朝馬車外揚揚下巴,壓低聲音問陸鷺:“你是何意思?”

“左右無事,陪他玩玩唄。”陸鷺繞玩著自己的小辮子,無所謂地說。

陸鳶盯著妹妹看了會兒,見她心虛地不敢與自己對視,忽而笑了。

妹妹年紀雖小,好歹掌管著陸家一半生意,做事有分寸。

“阿鷺,幫我做件事。”陸鳶拉低妹妹衝她耳語一番。

回到陸家,陸敏之見褚昉竟然親自相送,愣了片刻後立即熱情地把人往廳室請,賀震雖想留下,但畢竟不是陸家正經女婿,又是過年省親這樣的日子,不好再留,遂先走一步。

陸鳶回房換衣裳,陸敏之則邀褚昉喝酒小敘,二人一推一拒,不小心撞倒了一旁的鳳首酒壺,灑出來的酒沿著桌案流下,恰在褚昉袍子上洇了一片。

褚昉又皺了眉。

陸鳶瞧見這一幕,忙把人帶去閨房,要他寬下外袍稍作等候,拿了袍子去處理。

怕他冷,陸鳶特意拿出一條絨毯給他禦寒。

褚昉卻從衣櫃裏瞥見了她方才穿著的那條胡裙。

她穿那套胡裙真好看,像落凡的仙子。可是,她竟不帶回去麽?

褚昉不由自主走到衣櫃前,打開衣櫃,想將衣裳拿出來,卻不防衣裙過長,竟將放在衣櫃底下的一個繡花袋子掃落地上。

打開一看,竟是一隻猴子布偶,便是她在巍山文廟祈福射下的那隻。

上麵還繡了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