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梁和灩站起來, 後退兩步,穩穩站在地上,扭頭就要走。
副將還在外麵等著, 不曉得究竟有什麽急事,裴行闕卻還不緊不慢地坐在那裏, 語氣閑淡地叫她:“灩灩——”
梁和灩挑眉, 他到底怎麽這麽自如地叫自己小名的?
她看過去,裴行闕抬著一側手臂,露出那個沒打完的結, 他神色無辜又可憐, 帶著點無可奈何的笑:“我自己大約也可以的, 隻是要慢些。”
要慢些, 外頭的人就等得更久些, 這誤會就更深些。
梁和灩認栽, 走過去, 她靠得近了, 嗅得見他身上清爽寡淡的氣息, 手指兀自捏緊那紗布,略一緩, 才繼續匆匆忙忙打了個死結在上麵。
然後她拿起自己書,頭也不回地往屋裏走去了:“殿下好走,我要睡了。”
這原本該兵荒馬亂的一日以極其詭異的方式收尾, 梁和灩此刻很拿不準自己該是什麽樣的心情, 於是幹脆不去想,開始思索如何聯係上阿娘。
清源大師的路子也許可以走一走, 隻是不曉得大師如今在哪裏,是否還活著。
如今外頭究竟是什麽情況她也不太清楚, 雖然不至於兵荒馬亂,但大約不會是什麽好光景,貿然出去隻怕不太好——而且她也未必能出去。
耳畔傳來合上門的聲音,梁和灩側耳聽著那腳步聲遠去了,立刻站起來,三兩步走到門邊,幹脆利落地閂上了門。
這一樁事情後,她這一夜睡得實在不太安穩,一夜反反複複醒來許多回,等終於徹底醒了的時候,外頭天已經大亮了。
梁和灩睡得頭疼欲裂,掙紮著爬起來,披上衣服,要去自己打水來洗漱,出門的時候見一應洗漱的東西已經擺好放在院落裏了,還搭著層布,怕風吹到盆裏落灰。
圓臉的小姑娘見她來了,忙不迭過來,嗓音清甜的叫“殿下”。
這個殿下到底指的什麽殿下,實在不好說,縣主殿下的可能性實在不大,八成得是所謂“太子妃殿下”,梁和灩心裏還沒把裴行闕和所謂“太子殿下”掛上鉤,提起太子立時想到的還是梁行謹,因此想到就一陣惡寒。她歎口氣,慢吞吞開口:“叫我‘娘子’罷,叫殿下我有些反應不過來,或是叫我名字,也可以。”
小姑娘喏喏答應著,梁和灩還想著昨夜那一茬,抬抬眼問她:“你家殿下呢?太子殿下。”
“殿下去議事了——臨走前來看了娘子,但沒進屋,隻在院子裏坐了坐,給娘子打了水,就走了。”
梁和灩問話的時候正掬水洗臉,晨起時候清涼涼新拎出來的井水潑在臉上,很能醒神,這一句話也很叫人精神,她把臉頰埋在濕潤的掌心,抿一抿唇,仿佛很隨意地發問:“這麽早,能有什麽事情,走得這樣著急?天不是才亮?”
“仿佛是關於周帝的事情,昨夜有太醫來報,講他急病去了,殿下急急趕往,大約是要去處理他喪儀的事情吧。”
這似乎是意料之中的事情,新朝已立,那麽從前的帝王無論怎麽康健,也總是活不太長久。
然而那樣一個曾經對她頤指氣使的人忽然在別人嘴裏就這麽輕飄飄死去了,那個逼得父親年紀輕輕就生華發的人忽然就消散無影蹤了,叫她和母親多次收入的人忽然就塵歸塵、土歸土了。一時之間還是有點縹緲,不曉得講什麽,她裝作還在洗臉的樣子,洗了比平時略長片刻的臉,然後掖手,慢吞吞道:“那確實是大事兒。”
皇帝死了,太子不曉得又怎樣呢?識相點講自己病重,托辭幾句,還是幹脆大義凜然一點,自盡了事,史書上至少留個不算太狼藉的名聲呢?
梁和灩心裏忖度著,憑她對梁行謹的了解,隻怕前者的可能性要更大一些。
然而憑他和裴行闕的關係,隻怕裴行闕不會輕易放過他。
那麽她呢?
除了事先逃走的梁韶光,其餘人的結局差不多也要敲定了,她卻在這裏懸而未決——她到現在都不覺得裴行闕是真的喜歡自己,畢竟曆數他們相處的那一年,她對裴行闕實在說不得太好,最後收場也鬧得難看,因為看不出他喜歡自己的理由,所以難免附加上許多揣測。
她慢吞吞把這群人的下場數一遍,想到什麽:“對了,衛將軍呢?衛將軍不也病了嗎,他怎麽樣了?他妻女現在如何?”
她問出口的時候就覺得自己有點操之過急了,但沒想到眼前小姑娘還真曉得些內情:“衛將軍很好,傷已經好得差不多了,至於衛夫人和衛家小娘子,都好好兒的,娘子要見她們嗎?殿下臨走,說娘子若覺得無趣乏味,要見衛家小娘子等人的話,可以直接請她們來。”
頓一頓,她輕輕講:“殿下還說,娘子若想要出去,也可以,隻是外麵兵荒馬亂的還未平定,要帶足了人、能護好您自己才行。”
究竟是護好她,還是監視好她,這可實在不好說,梁和灩挑一挑眉毛:“那麻煩你為我安排,我想見一見衛家小娘子。”
因為要見衛窈窈,梁和灩終於仔細打理了一番她自己,頭發梳得整齊,換了件新衣服,又難得地抹了點脂粉,隻是沒有阿娘和綠芽她們在,這脂粉抹得很失敗,唇色太紅臉色太白,再加上她昨夜驚夢惹出來的眼下鴉青,叫她整個人顯得心力交瘁後強顏歡笑的樣子。
衛窈窈來的時候嚇一跳:“姐姐這是怎麽了?”
講話的時候還帶點哭腔。
從前清甜幹淨的小姑娘經過這一段事情後長大不少,幾個月前天真的神態消減不少,時不時不自覺地歎息一聲,握著她手:“姐姐沒事就好。”
梁和灩問了幾句她現在的境況,衛將軍在軍中威望高,因此如今的待遇也並不差,隻是到底沒有從前那樣的自由,且也難免終日惶惶,故而雖然衣食無缺,隻怕心裏並不好過。
衛窈窈環顧四周,忽然輕輕講:“阿娘叫我求姐姐一件事情。”
“…自我和阿娘逃走後,兄長便被擄進宮裏,隻是如今…天地都變了,也沒見兄長回來,不曉得是出了什麽事情還是怎樣。活要見人,死要見屍,阿娘說灩灩姐姐你離楚太子近,若有機會,想求你幫忙打探一二。”
打探衛期,梁和灩眨一眨眼,看出衛窈窈為難的樣子。
她輕輕講:“我和阿娘都曉得這個事情很為難你,畢竟姐姐你如今……”
她說著,看向梁和灩,眼裏閃閃帶淚,依稀又是從前天真可憐的樣子:“灩灩姐姐,你如今好憔悴,妝又這麽濃,是不是定北侯暗中折磨你了?阿娘講你現在一定過得不太好,我原本覺得,看定北侯很喜歡你的樣子,你也許還過得去,沒想到……”
她說著,真的要哭下來,梁和灩探身去拿帕子:“不要哭,不要哭,我沒事,你放心。”
她摸一摸自己的臉皮:“我會幫你問一問你兄長的消息的,你不要想太多,和你父親母親一起好好休養,好麽?”
千哄萬哄地哄好了衛窈窈,梁和灩把人送走,偏頭看向一邊侍奉的圓臉小姑娘,指一指自己的臉皮:“當真很不好看嗎?”
小姑娘帶著溫吞的笑:“怎麽會,娘子國色天香。”
正說著,外頭忽然傳來一陣腳步聲,梁和灩轉頭看過去,見裴行闕走來。他身上穿著太子服製的官服,一身清貴氣,極俊朗,此刻天光初移,有一線掠過簷下,斜灑他所經的路上,一路塵埃輕揚,他衣擺不動,慢步過來,看見她,先笑起來:“怎麽化成這樣子?”
梁和灩挑眉,看他略一頓,慢吞吞找補:“很好看,就是和平時有些不一樣。”
他帶著點微笑,很溫和地開口:“今日和衛家小娘子聊得還開心嗎?”
開心不開心的,實在不好講,梁和灩心情複雜地抬了抬眼:“殿下會留著衛將軍的命嗎?”
“他死了你會不開心嗎?”
裴行闕坐在她身側,伸手給她倒茶,語氣很平靜地詢問,仿佛在話一樁家常事。
“殿下覺得呢?”
梁和灩曉得留著衛泊,對他是弊大於利的,隻怕終有一日,還是要除去,她等著他給自己講一些冠冕堂皇作為暫時保證的話,或是說一些不得已的理由,或是講他的為難,然而都沒有,他隻是微微笑起來:“衛小娘子會傷心,你也會不高興,是嗎?那麽我不會殺他的,隻是他看見我,大約也不會太開心。那我叫他留在這裏,封一個國公,安養晚年,這樣可不可以,你會開心嗎,灩灩?”
梁和灩適時淡淡提了一句:“把衛將軍封為國公,衛少卿正好做世子,隻是好久不見衛少卿了,殿下有他音信嗎?”
裴行闕頓住,好久不講話,末了歎口氣,帶點笑,很無奈的音調:“灩灩…你如果想知道他是不是還活著,人在哪裏,直接問我就好,你這樣拐彎抹角提及他,更叫我覺得,你對他有舊情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