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梁和灩才不關心他什麽時候回來。
她心裏憂慮的是方清槐她們一行有沒有事, 畢竟這一路到蜀地那麽遠,而這一路上又有那麽多的變數,讓人覺得擔憂。
而短時間內……
她抬頭, 瞥了一眼外麵來來往往、忙碌著收拾東西的人,曉得自己怕是收不到什麽信了。
唯一不那麽叫人擔心的大約就是皇帝一行人並沒有逃出去, 沒有欺辱阿娘她們的機會。
她捏了捏手指, 撐著頭,坐在那裏,覺得懷裏空****的, 忍不住開始懷念前喜圓被抱在懷裏的時候, 毛茸茸、軟乎乎的觸感。
而屋裏收拾東西的圓臉侍女, 探頭看了半晌後, 終於小步小步挪進來, 壓低嗓音輕輕講:“呃…殿下, 您眼下要梳妝嗎?”
梁和灩抬抬眼皮, 看向她。
她自己是苦日子裏挨過來的人, 因此不太樂意亂發脾氣為難人, 但此刻心情又實在很差,壓抑著語氣, 撐著頭:“是定北…楚太子的吩咐?”
侍女眉眼間帶著點芳郊的樣子,叫梁和灩對她講話的時候語氣又放輕了一點,還不可避免地帶了點惆悵。
這就很容易叫人誤會她是因為城破才惆悵。
但其實所謂亡國之辱, 其實更多的是在移風易俗, 在於被奪去一代代傳下來的東西。然而周楚兩地因為群雄逐鹿分割兩地也就百年,若有四世同堂的人家, 那麽最小的孫子也許還輾轉聽長輩們講過當初天下一統的時候,大家過的是怎樣的日子。
因此此刻於大多數人而言, 不過是皇帝要換人來做而已——而皇帝離大多數人又太遠,眾人隻看得見他華麗儀仗後麵漂浮的塵土,聽得見長公主殿下大興土木、侵占民宅修起的馬球場龜茲樂聲,旁的都觸不及、摸不到、感不出,也就很難有什麽傷懷的情緒。
更不必說對於梁和灩這樣的,本身對皇帝就有點子仇,看見他就想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的。
故而她此時的心情其實談不上黍離之悲,隻是因為看著這個和芳郊略有相似的小姑娘,滿是對阿娘她們一行人的掛念擔憂。
但顯然這樣的神色語氣,在這小姑娘這裏有了別樣的解讀,她把眼睛瞪得更圓了點,忙不迭搖頭:“沒有,沒有,隻是看殿下您頭發有些亂,所以我問一問,太子殿下沒有吩咐過,您若是不想梳妝,我就先下去了。”
梁和灩曉得自己現在的樣子實在算不得體麵,可以說是十分狼狽。然而她此刻卻莫名其妙有點奇怪的堅持,不想打扮得幹幹淨淨、漂亮整潔地去到裴行闕麵前,仿佛在獻媚討好一樣——她其實很曉得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的道理。在市井之間的時候、在梁行謹和皇帝麵前的時候,她早已低過許多次頭,認過許多次虧,然而當那個人是裴行闕的時候,她卻忽然願意了。
不曉得為什麽。
她於是放任自己蓬頭垢麵地坐在那一堆被掃**後的廢墟裏,扯出角落裏被踩上了一個腳印的書看。
是本醫書,簡明扼要,深入淺出,講得清楚明白又不晦澀難懂,是她在這府裏藏書閣翻出來的——真奇怪,當初明明沒見到有醫書。
梁和灩就這麽安安靜靜在廊下坐到午後黃昏,等裴行闕回來的時候,她都已經吃過飯了。
她很不給自己委屈受,餓了就找人要吃的,渴了就自己倒水喝,晚膳尤其積極,比平時還早上許多時候地吃完了飯食,擺明了就是不要和裴行闕同桌吃飯的意思。
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她不樂意低頭,便隻好由另一個人低頭。
才入皇城,百事繁雜,這一日的事情多且密,因此等日暮黃昏的時候,裴行闕才卸甲。鐵片子再怎麽精巧細密,也還是沉,丁零當啷地從身上扯下來扔在一邊的時候,隱忍如他,神情也不可察地鬆了一下。
此時殿裏就他和副將兩個人,正整理公務的副將不自覺抬頭看了一眼,隨即皺起眉頭:“殿下受傷了?我去傳軍醫來!”
裴行闕垂眸,看見自己衣服上那片洇開的血跡,是梁和灩刺的。
血早已經幹涸了,顯出暗沉沉的樣子,仿佛很可怖的樣子,但他想起來的時候,卻記不起當時有多疼了,和梁和灩重逢的歡喜浩浩****,讓他想不起別的。
“不用人來,拿些藥給我就好,今天這樣的時候,不要亂驚動人。”
他語氣淡淡,漫不經心撩開衣服,看那一處的傷口,匕首刃短,又隔著甲衣,刺入得並不深,隻是出血有些多,滲在衣服上,才顯得有些可怖。
他盯著看了看,轉頭吩咐人備上沐浴的水:“我身上血腥氣太重,氣味不好聞,在這裏清洗過再回去。”
副將應命,一邊遣人去燒水,一邊喚人去拿藥,裴行闕清洗幹淨,擦幹頭發出來後,一邊披著衣服,一邊順手拿起一邊的刀,在梁和灩刺出的那一塊傷口上比劃著。
“殿下?!”
身邊人原本沒明白他要做什麽,待看清,要攔已經來不及了——他不曉得怎麽想的,居然自己動手,又把那傷口刺進去幾分。
鮮血很快又湧出來,他臉色平淡地把那刀扔在桌子上,拿起一邊的帕子,把那血按住。他忙一天,除了喝水就是吃了兩三口糕點,此刻驟然失血,眼前難免發暈,於是微微仰頭,坐在椅子上,語氣平淡地開口:“當沒看見,誰也別說。”
副將臉色驚詫地應下。
而裴行闕等那傷口大略止血後,也沒包紮,帶著藥就回去了。
他回到府裏,去找梁和灩的一路上,斷斷續續已經有人把她這一天的經曆講給她,吃好喝好,閑散平常,沒打聽什麽,也沒有什麽太大太激烈的反應,此刻已經吃過飯,正翻書看。
稟告那人猶疑一下,還是提了一句,說就是上午的時候,她似乎有些感傷惆悵。
裴行闕頷首,卻沒問太多,他不太習慣從別人口中去了解梁和灩,他若想知道什麽,自己去問就是了,他隻信她講給他的——隻要是她說的,那麽他都相信。
他叩門進去,梁和灩還是晨起的樣子,頭發略攏了攏,素麵朝天,沒任何妝飾,披著件外裳,靠在床邊,整個人映襯燭光裏,冷清料峭,看見他,微微皺了眉頭。
裴行闕站在門邊:“他們講你吃過東西了,我就隻帶了茶水過來。”
“太子殿下不必管我。”
梁和灩垂下頭去,盯著她手裏的書看,語氣很生硬:“殿下若沒用膳,請隨意。我不餓也不渴,若有什麽需要,照你說的,我會找他們要。”
裴行闕抬一抬眉頭,慢步過去,把手裏的東西放在桌上:“我不多煩你,借你這裏的地方,上過藥就出去。”
“太子殿下如今還需要自己上藥的……”
梁和灩的話講到一半,待抬頭看見裴行闕傷口的位置後就停住,裴行闕語氣很輕:“我旁敲側擊問過了,你捅我的時候沒有人看見,既如此,此事不太好張揚,會給你添麻煩,所以沒有叫人知道。”
他如今尚是太子,但能縱著他這麽肆無忌憚出征,隻怕他那皇帝爹的命也不太長了,來日他就是這天下的新君,她如今命還在,若她捅傷皇帝的事情講出去,那事情可就大了。
這樣的道理很好明白,梁和灩看他片刻,到底沒有再講下去。
她捅的地方是肩膀,裴行闕動作閑散地脫了外衫,並沒脫更多,隻把領口向下扯了些,在她眼皮下露出那猙獰可怖的傷口——原本不算太嚇人,此刻被豁開得更深更大了些,燭光照耀下,不免叫人有點發麻——也很難不注意到。
梁和灩看了看,皺起眉,半晌:“我捅得這樣重?”
當然沒有,也不是要害,所以可知她的確沒有存著要殺了他的心思,隻是一時慌亂害怕,下意識的舉動而已。
裴行闕抖著藥粉,把動作顯得笨拙無力:“看著嚇人而已,不太疼。”
他略一頓,慢慢開口:“這一路來,我已經習慣了。”
梁和灩盯著他看半晌,終於還是把手裏的書放下:“拿來給我。”
裴行闕微微側了肩,在那榻上給她留了位置,她站起身,走到他這一邊,一條腿撐著地,另一條腿跪在榻上,給他上藥。
裴行闕側過臉,方便她動作,耳畔就是她呼吸聲,溫熱平順,落在他耳廓,他不受控製地繃緊了肌肉,肩膀上的傷口驟然被牽扯,他可以忍住的,卻還是悶哼一聲,梁和灩抬起頭:“疼?”
“…沒事。”
梁和灩瞥他一眼,語氣冷淡:“那就忍著。”
話雖如此,裴行闕但總覺得,她動作還是輕了些的——雖然幅度不大,很難察覺。
撒完藥粉後就要纏繃帶,因為位置在肩上,要固定住,難免要順著胸口纏一圈,梁和灩試了幾次,最後還是深吸一口氣:“把衣服脫了。”
裴行闕很麻利地就脫了衣服,露出上半身。
他原本就不是太幹癟的身形,這半年來曆練又多,如今更見勁瘦,肩寬腰細,胸腹線條漂亮,順著蔓延下去,直到腰帶所束縛之處。
剩下的擋住了,看不見。
梁和灩垂眼看了看,臉偏向一邊,把繃帶抖擻開,先搭過肩膀,然後繞過背,順著捆縛到另一邊,胸前的也是一樣,從肩頭落下,扯下另一邊,勒過他胸口,最後要在胸腰處打結。
她垂著頭,專注地打結,門猝不及防被人推開,一道急切的聲音傳來:“殿下——”
下一刻,裴行闕抬手,把她按在懷裏,她下巴搭在他才纏上繃帶的肩頭,手臂下意識展開,抱住他腰,一個緊密相擁的姿勢,把他身上纏著的繃帶遮擋得嚴嚴實實。
而那冒冒失失闖進來的副將在進來的下一刻就撞見這畫麵,最後一個字驚破了音,目瞪口呆地注視一瞬,立刻轉身匆忙退出去:“殿下恕罪!”
梁和灩還沒反應過來,就被裴行闕輕拍了下肩膀,嗓音極低:“灩灩…抬一抬下巴,你壓到我傷口了。”
語氣純良,仿佛他適才真是情急之舉,沒半點刻意唐突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