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一切塵埃落定, 然後呢。
話本子裏的故事大約到此為止,或者隻作為後來回憶的一個片段,乏善可陳。
然而他們身在其中, 又不得不去處理這亂局。
梁和灩伸手,拿帕子, 去擦唇上殘餘的胭脂, 頭仰著,看裴行闕,他臉色有點白, 從畫完押後就開始咳, 咳得很厲害, 唇色原本蒼白, 直到他終於咳出血來, 唇上沾著點血色。
他仰頭:“縣主見笑。”
話落, 他起身, 走出去, 臨走還記得給她關門, 唇上沾著點血地叫她注意休息,別太操勞。
梁和灩隱約覺得自己該解釋一二, 但他已經走遠了,北風又起,天灰雲淡, 青牆黛瓦勾勒出一痕線, 框著他蕭索背影。
叫人看得傷心。
梁和灩心口有點空落落的,又一陣發慌, 她按了按心口,覺得自己也許是沒睡好, 亟需去休息休息,於是躺在**,自己給自己掖好被子,抵著牆,要入睡。
但睡不著。
她眼皮努力地壓著,強迫自己閉上眼,然而思緒繁雜,她睡得艱難,做紛亂的夢,一覺醒來,頭痛頸酸,渾身的不輕快都泛出來,還不如睡前覺得輕快。
她揉著額頭,叫芳郊和綠芽進來,兩個人臉上沾著兩痕胭脂,各自把自己抹得亂七八糟,紅著臉,樣子很滑稽,眼睛亮閃閃的。
梁和灩壓一壓裙擺:“咱們收拾收拾東西。”
“做什麽?”
芳郊扯了腰間帕子,沾濕了,湊在鏡前擦自己的臉,綠芽臉貼過來,要蹭她,被抬手推到一邊:“娘子想收拾什麽?”
年節前的確有清掃屋室的舊俗,不曉得梁和灩是不是也這個意思,芳郊費勁巴拉把臉上幾處顯眼的痕跡都擦幹淨了,洗著手,詢問梁和灩。
梁和灩垂垂眼,語氣平靜:“不是,收拾東西,咱們準備回去,不在這裏住了——我和定北侯和離了。”
她探身,從桌上拿起那張和離書,遞給他們看。
“什麽時候回去?”
芳郊把帕子揉兩下,塞回腰裏,動手開始點檢要帶走的東西,綠芽抿抿唇,神情正經下來,多問幾句:“夫人那邊,是不是也要講一講。”
梁和灩此刻才覺難辦,捏著手指,搖搖頭:“等我想一想,咱們先把東西收拾好,打包在箱籠裏,阿娘那邊我去講。”
她是不想多占人便宜的性子,此刻兩個人既然沒有了關係,那這個定北侯府多留也無意義,不好聚好歹也要好散,她雖然是想拖到年後再辦這事情,但眼下事出突然,一切還是要提前準備好。
因此,她跟芳郊、綠芽簡單講著,把屋裏的東西初步先整理了一番,確定了要帶什麽東西回去。
恰此時,外頭有人來敲門。
開門,是裴行闕身邊的長隨,姿態還是懶洋洋的,抬頭看一眼梁和灩,歎口氣:“縣主,侯爺講,這侯府是縣主用心修繕的,心力物力都耗費,合該有一大半是您的,您二人雖然和離,但這地方一時半會兒還交接不清,請您……”
他說著,往裏頭看一眼,果然見主仆三個已經大包小包地開始收拾了,搖搖頭:“請您暫時留在這兒,等過完年,算好賬,再說要走的事情。”
他傳完話,就轉身走了,留梁和灩坐在一個箱籠上,撐著下頜,往前院的方向看。
已和離的夫妻,再生活在同一個屋簷下,實在叫人覺得尷尬。好在梁和灩和裴行闕之間原本就淡淡,日常就算在一起坐著,也少有什麽交流,因此如今也不過是兩個人一前一後兩個院子分開住著而已,平日裏非必要不往來,往來就是一起吃飯,兩個人之間隔著滿桌子人,各自坐在一角上,遙遙相望,彼此無言。
隻有喜圓攪亂,咬著兩個人衣角,各滾一圈,討食。
梁和灩揉一把她毛,抱住,不叫她往裴行闕那邊跑,但裴行闕搛一道菜,是排骨,小肋排,燉得軟爛要脫骨,他用勺子壓住,捏著筷子剔肉。當啷,骨頭落碗裏,喜圓耳朵靈敏,聽見動靜,兩隻耳朵支棱起來,在梁和灩懷裏蹬腿翻身要往裴行闕那邊跑,最終得逞。
梁和灩隻蹭到一身狗毛。
裴行闕瞥一眼來自己腳邊討食的小狗,笑笑,彎腰,連骨頭帶肉,一起撥她小碗裏。
“喜圓!”
梁和灩嘖一聲,叫喜圓,可惜她翻臉不認人,專注碗盤裏的肉,方清槐咳一聲,拍她手臂:“吃飯呢,看你蹭一身毛,去洗手。”
梁和灩無可奈何,起身去洗漱。
方清槐已經曉得她和裴行闕和離的事情,不是瞞不瞞的事情,他們分房睡的第一宿,方清槐就察覺出不對勁兒,更別說後頭她著急忙慌要收拾東西的時候。
他們情況特殊,帶著一點無可奈何的意思在,誰也沒對不起誰,誰也說不上真的做錯了什麽。雖然做母親的,難免偏袒女兒,覺得她受了苦,遭了罪,嫁裴行闕這一年,沒過幾天好日子。但方清槐又實在善良柔軟、缺少鋒芒,且裴行闕在她這裏,印象不錯,一方麵還因為當年期望他死的事而惴惴不安,一方麵又覺得他可憐又可惜,到底也是個好孩子。
於是曉得了也就隻是曉得了,說不得勸不得攔不得的,幹脆裝什麽也不曉得,一切照舊,隻是無形間,還是隔開一層。
隻是她原本給裴行闕做了腰帶的,花紋繡到一半,邊邊角角的百合紋一下子變得不合時宜起來,梁和灩安慰她:“沒事,到時候裁短或者加寬點,留給你下個女婿。”
方清槐拍她一下,回頭,看見裴行闕站門邊,帶點笑,在叩門。
那笑隻牽扯唇,臉上皮肉沒動,帶出一點皮笑肉不笑的冷淡來,眸光也淡,垂著,像冰雪一渥。
梁和灩適才那話不過隨口一提,若沒裴行闕,她其實完全沒與人成親的念頭和打算,必然要孤身一人到如今——她仿佛在感情上從來就遲鈍一點,從沒在男女之情上開過竅,沒有過少女含春的季節,就倉促地捱到了她需要嚴密封鎖的冬天。
方清槐也曉得這個,知道她在講玩笑話,但這話叫裴行闕聽見,就有點解釋不是,不解釋也不是了,畢竟如今他們還同住屋簷下,和離也才沒兩天。
方清槐伸手,捏剪子要拆那花紋,一邊對裴行闕講:“聽她胡沁呢,行闕,你喜歡什麽花紋?我給你繡上。”
裴行闕溫和笑:“我都喜歡的——那百合紋就不錯,您繡得辛苦,再勞煩您拆了重縫,我心裏也過意不去。”
頓一頓,他終於在站在這裏後第一次看向梁和灩,眸光淡淡,比兩個人初見時候還生疏一層:“我將來總也還會再用上這花紋的——縣主不是祝了我麽?”
他臉上帶點笑:“縣主有空嗎?想和您談些事情。”
梁和灩還在費力理解他話,想他講得是她當初講他日後總能再找個合適的大皇子妃,到時候妻子有孕,就能證明他某些方麵的清白的事情。
隻是用前任嶽母繡的腰帶,上麵還是那花紋,似乎是不太好:“我和侯爺已經和離,侯爺以後的妻子看見那腰帶的話,心裏大約會不太舒坦。”
梁和灩起身,跟他出去,想他適才講的話,還是忍不住,講出來。
裴行闕瞥她一眼。
他五官生得極深邃鋒利,皮肉平整,輪廓分明,臉色淡淡的時候,帶出一點威壓氣勢。此刻靜默瞥她,似笑非笑的樣子,無端叫他講出的話顯得意味深長:“我沒講我要再有別的妻子。”
梁和灩覺得有些不太舒服。
他們寫和離書這事情,夾在她兩場眠寢之間,迷迷糊糊,昏昏沉沉,中間錯雜許多散碎記憶,以至於像是她做的許多夢中的一場。
且他們的日子也沒太大變化,除了兩個人分房睡,一切照舊。
叫她遲遲沒意識到,他們已不是這樣的關係。
直到此刻,裴行闕的態度,叫她驟然意識到這事情,她笑一笑,不太勉強,隻是覺得臉頰發酸。
而裴行闕話說完,臉色漸漸和緩,露出往日裏溫和的笑,語氣也徐緩平靜:“找縣主來,是有些事情與縣主講,一是當日縣主算得賬務,明麵上支出雖然是那樣,但縣主勞心勞力,若五五分,是我愧對縣主,還是二八分罷——我一年有大半年都在病榻,實在沒幫到縣主許多。”
梁和灩想,你雖然纏綿病榻,但好歹人還有一口氣兒在,衝著這口氣兒,朝廷俸祿照發,這就很不錯,很幫上了點忙的。
但她雖然不太會講話,也曉得這話實在不合適講出來,於是抿抿唇,沒接茬。
“另一件,是那奏請帝後,準許我們和離的折子,我寫好了,縣主的我看也已完備,不曉得縣主準備什麽時候遞上去?”
“年後罷。”
梁和灩想了想,給出個確切的日子:“正月前幾天都頗忙,後麵一切還好,就初四或是初五罷,侯爺覺得呢?”
“我都好。”
裴行闕偏頭,不來看她,語氣慢慢,仿佛字斟句酌講的,又仿佛要揶揄她,所以故意一字一句地講:“我並不急的,一切隨縣主來,若實在著急,正月初一或直接眼下入宮,也不是不可以的。”
話說得陰陽怪氣,且陰陽怪氣得很明顯,梁和灩皺起眉,問得也幹脆直接:“侯爺是在生氣嗎?”
裴行闕回過頭來,看她,不曉得是不是錯覺還是怎麽,雖然他臉上是笑著,眼裏卻瞧不見什麽光。
他看著她,語調低下去:“怎麽…不可以嗎?不可以生氣的嗎?”
問得理直氣壯,講得底氣不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