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小時候有點小災小病, 吃過藥後總被哄著睡一覺,講睡一覺就好了。
於是人難免對睡一覺醒來的事情有期待,仿佛什麽事情, 都真的能睡一覺就好了。
梁和灩也是這麽催著裴行闕去屋裏睡覺,耐著性子跟他講不要想那麽多, 睡一覺就好了。裴行闕原本就生一雙很亮的眼, 此刻醉酒又高熱,眼裏映水光,亮得出奇, 幹淨得要命, 黑白分明地看人, 頭垂著, 鬢發蓬亂, 像可憐的、沾滿灰的小狗:“真的?”
“真的一切都好起來了?”
他問得好期待, 哪怕他們都曉得, 睡一覺, 事情也還是這樣。
看著他躺好了, 梁和灩端了碗茶水,看著他喝下、蓋好被子了, 緊一緊衣服,也轉身回自己房間去了。
在外麵吹過一陣子冷風,她睡不太著, 幹脆爬起來, 自己點燈磨墨,寫和離書。
世上人要和離, 左不過是那麽個模子,畢竟真到撕破臉的時候, 事情不能鬧得太難看。
於是先寫天賜良緣,如何恩愛和睦,但性情又如何不合,到眼下又遭一點變故,於是無可奈何,到了和離這一步,到最後,還要再祝人等和離後,能早日找到合適得宜的新妻子,兩個人能百年好合,子孫滿堂。
她寫完了,磨的墨也盡了,筆鋒在硯台上劃拉兩下,她眨一眨眼。
她雖然不困,但專注了這麽久,腦子到底有點暈乎乎的,她一邊在硯台上兜來兜去地轉毛筆,一邊捏著那頁紙,看她寫得有沒有那裏不合適。
翻來倒去看了兩遍,她利落地簽下自己名,翻箱倒櫃找印泥,沒找到,最後掏了沒用多少的胭脂出來,手指壓在上麵,蹭兩下,畫押。
她長舒一口氣,擱下那頁紙,仿佛卸下心裏一個重擔。
但那重擔在心口壓了太久,似乎已經習慣那麽個沉甸甸的重量,她沒覺得輕鬆,反而有些悵然若失。
心裏有些空落落的。
隻是想不明白,是怎麽回事。
她揉一揉額頭,想去歇下,但心裏亂糟糟的,睡不下,幹脆翻出賬本來,開始算賬。
兩個人這一年來,攢下來的錢還是不少,但因為彼此的俸祿不同,在各項支出上占比也不同,有的事情上他七成,有的事情上又變三成,她想的是分得幹幹淨淨,要條理清晰地分好,因此要算起來,所費的力氣不小。
一豆燈光昏黃,窗外北風呼嘯,梁和灩原本想著這活計枯燥,她算著算著就困了,到時候就去睡的,卻沒想到這麽來來回回算下去,漸漸就到了天光熹微的時候。
炭盆早滅了,屋裏冷冰冰的,她動了動發僵發麻的腿,撐起身,把寫滿的紙頁分門別類地理好,最上麵,壓著一本寫得規規整整的奏章,是給帝王奏請和離的。
指腹上沾的胭脂還沒淨,她撚一撚指腹,站起身,去洗手。
臉撲過冷水,亂糟的頭發重新梳起,梁和灩換了身輕便暖和的衣服,捏起胭脂,點上唇色。
做完這些,她活動了下發僵的腿,站起身,推開門,冷風灌進來,天灰蒙蒙的,鍋底一樣,飄著幾絮棉襖裏扯出的破棉花一樣的雲。
她打了個哈欠,起身,去廚房。
任霞光往常這時候都是住在食肆裏,如今百業都歇,食肆也關門,她就被請來侯府一起住,這叫梁和灩一群人很享福——有她在,最尋常的早膳都做得出花,梁和灩站在灶台前,眼下一點青,她臉色白,唇鮮紅,血色不太厚,整個人顯得單薄。
任霞光看她兩眼,問她怎麽了。
梁和灩搖搖頭,想起來什麽:“任姐姐,你做完飯,若閑,能不能下一碗長壽麵。今日侯爺生辰,我昨天忘記囑咐了。”
任霞光瞥她一眼,似笑非笑:“你是忘記囑咐了,還是忘記人家生辰了?”
梁和灩沒話講,側過臉,看窗外。
綠芽和芳郊不久後都醒了,斷斷續續過來幫忙端碗盤,梁和灩撐著下頜,打了個哈欠。
任是誰,熬過一夜,都不可能再神采奕奕的,她倒是不困,隻是精神也沒好到哪裏去。
她晃了晃腦袋,想起裴行闕昨夜滾燙的額頭來,又看一眼滿屋子的人,覺得大過年的,許多事情不好鬧太僵,而且,到底還是他生辰呢,於是站起身:“侯爺昨夜回來得晚,大約還睡著,你們等會兒先吃,我去看看——任姐姐,我說得那麵好了嗎?”
任霞光正忙著從油鍋裏撈麻團,聽她講話,點頭答應著,抬手落手間,幾個麻團落盤子裏,芝麻香脆,糯米甜軟,梁和灩叼起個麻團,吹涼了,一口咬下去,燙得牙疼,但她忙了大半夜,累得不輕,餓得也不輕,雖然燙成那樣,還是兩三口吞了大半,等任霞光把麵湯澆進去,裝進食盒,才依依不舍把那麻團放下,起身拎著食盒去找裴行闕。
書房門窗倒都緊閉著,但於禦寒作用甚微,她推門進去,先被冷得打個哆嗦,隻覺得地麵都凍得板硬,她穿軟薄的鞋底,踩上麵,腳又麻又痛。
裏麵靜靜的,隻斷續有幾聲或輕或重的咳嗽聲,裴行闕側躺在**,被子蓋得嚴實,頭發沒打散,還是昨天被她按在**的樣子,人微微蜷著,那麽高的個子,隻占一小塊地方,樣子可憐得很。
他那長隨這會兒到沒躲懶,捧著碗不知道哪裏來的藥,蹲床邊,念念叨叨勸他喝。
裴行闕隻緊閉著眼,不吭聲。
那長隨聽見梁和灩進門的動靜,回頭看過來,喊一聲縣主,畢恭畢敬的,放下碗,出去了。
梁和灩走過去,裴行闕也沒什麽動靜,她伸手,先摸了摸他額頭,又探進衣領,試一試他後脖頸的溫度。
摸著已經不燒了,她摸索的這會子工夫,他眼睜開了一下,沒起身,隻頭微微動了動,微涼的額頭在她掌心蹭了兩下,仿佛是喜圓在邀她給順毛。
“侯爺還有哪裏不舒服嗎?”
“頭疼得難受。”
裴行闕笑笑,嗓音沙啞,鼻音很重,他嗓音原本清越幹淨,是不拖泥帶水的那種,說話的時候會帶笑音,此刻卻有點含含糊糊的:“大約是昨夜酒喝多了——縣主怎麽這麽早就起了,不多睡會兒嗎?”
像受委屈哼哼唧唧的喜圓。
梁和灩晃了晃頭,想自己最近真是天天見喜圓,見誰都比作喜圓。
“想著你病著,來看看你——侯爺生辰,我叫人下了長壽麵,喝一點吧,是好兆頭。等吃點東西,再吃藥。”
她說著,彎腰,聞了聞那藥:“侯爺身邊人去抓的嗎?這時節,藥鋪可不太好找。”
裴行闕沒答這話,隻是點頭講好,撐起身,接過那麵碗。
他們默契地不談昨夜的事情,但兩個人的臉色都有些憔悴,尤其是裴行闕,他的病容總是減了又添,好容易一段時間沒什麽毛病,就又感了風寒,此刻臉色蒼白,唇色也黯淡,整個人眉眼低垂著,神情倦怠。
“稍候我過去,把我東西拿來。”
梁和灩覺得在這裏住不了幾天的是自己:“侯爺若想著分開住,那不如我搬出來?”
裴行闕搖搖頭:“反正都不長久,還是我出來罷。”
他吃過麵,喝了藥,精神好一點,催著梁和灩去吃飯,他自己則往他們兩個人的房間去,好收拾東西。
過年了,置辦年貨,芳郊和綠芽昨天夜裏去逛夜市,買了許多胭脂膏子回來,恰好梁和灩今日臉色顯得格外蒼白,吃完飯把嘴上胭脂蹭幹淨後,兩個人一人捧幾盒,爭著給她試胭脂膏子,要她評判誰的顏色好看。
梁和灩這會子暈乎乎的,任她們兩個折騰,最後蹭了穠豔至極的一層胭脂回去,唇色紅得明豔。
她困得暈暈乎乎,原本準備擦掉胭脂就去睡,進屋看見坐書桌前的裴行闕,才忽然想起那滿桌把兩個人之間的來往開銷算得清楚明白的賬簿,和那一紙她已經簽字畫押的和離書。
裴行闕坐那裏,靜默地把他不小心碰歪的那一摞紙分門別類地放好,那奏章被他捏在手裏,往下垂了一下,搭在書上。
他緩了片刻,捏緊,放好,拿起和離書,抬頭對梁和灩笑了笑:“縣主昨夜算的嗎?”
梁和灩晃一晃頭,想不出怎麽解釋合適,幹脆照實說:“昨夜睡不著,順手算了,想著過後省事。”
裴行闕臉上風平浪靜,仿佛什麽也沒發生,他隻是抬手,衝她招一招,另一隻手捏起筆:“印泥呢?我現在就把這和離書簽字畫押了吧,早點把這些事情弄完,也省得縣主……”
他抬頭,略一頓,語氣依舊溫和:“掛心又著急。”
“我沒找到印泥,是用我胭脂印的,等我給你拿……”
梁和灩轉身,要去妝台拿胭脂,裴行闕忽然站起身,隔桌子拉住她手腕,把人往桌前輕輕一帶,她轉過身來,神情錯愕地與他四目相對,隔一方桌子,裴行闕彎腰,湊近她。
他手指按她唇上,很重一下,然後緩緩放輕,壓著她唇,一點點蹭過,要沾她胭脂。
指腹微涼,唇溫熱,薄繭抵著柔軟唇珠,輕輕一揉。
梁和灩被蹭去唇上大半胭脂,她抿緊,卻化不開、抿不勻那唇上殘餘的胭脂膏子,隻一點斑駁的紅。
裴行闕緩緩壓下手指,落在紙上的時候,動作很輕,隻蹭上一點,覆水尚能收。
他抬頭,看向她,梁和灩沒察覺,低頭看他手指,裴行闕也就收回視線,手指猛地按下去,印下指痕,和他名字疊在一起。
沾著她唇上胭脂氣息。
於是塵埃落定,覆水難收。
他們各自簽字畫押,從此再無幹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