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往膳堂去的廊道上, 佩玖和香筠主仆二人邊走著, 邊有一句沒一句的閑聊。

“小姐, 您簪的這幾支粉草鏨花鈿可真漂亮!”香筠眼中滿是豔羨, 此言亦是由心而發。因為今日的小姐不但精心挑選了發飾, 還傅粉施朱, 本就出挑的玉肌花貌又添桃色, 更顯嬌柔旖旎。

“是嗎?”佩玖得意的笑笑,加快了往膳堂去的步子。

佩玖眉眼生的流媚,又是隨娘改嫁, 故而上輩子總愛素麵朝天,不敢妝點自己,生怕落下什麽不體麵的口實。可是結果呢?

結果再天生麗質, 也敵不過狐媚子的脂香粉濃!三個男人她一個也沒拴住, 最後還空落了個不檢點的汙名貽笑大方。

老天讓她再活一世,那就是來彌補遺憾的, 她可不要再委曲自己分毫。

“對了, 今兒個做了什麽好吃的?”佩玖忽地想起, 將軍府的廚房個個手藝高超。

香筠嬌俏一笑, 邀功似的回道:“今兒有小姐最愛吃的荷包糖酥肉!”

“真的?”佩玖側頭看一眼香筠, 麵上立時掛出抹喜色, 荷包糖酥肉……“七年沒有吃過了!”能不激動麽。

聽她這話,香筠眉頭不由得蹙了蹙,不是上月剛剛吃過麽?不過也容不得香筠細究, 因為此時突然傳來一聲清脆的碎瓷聲!

主仆兩人不由得頓了下腳步, 皆麵上一怔,既而相視一眼。

聲音好似是膳堂傳過來的。佩玖加快幾步拐過廊道,很快便來到膳堂門口。往裏一瞧,布菜的丫鬟正蹲在地上撿拾碎片。佩玖的視線不禁往地上掃去。

她的糖酥肉……

見小姐來用飯了,正蹲在地上撿拾碟子碎片的丫鬟忙停了手裏動作,麵色有些為難的跪地賠罪:“小姐,奴婢一時粗心,將您的東西放過界了……”

過界……佩玖的視線往布菜的小桌移去,她險些都要忘記那條楚河漢界了!緊接著她的視線又從小桌中間的那道線,往另一頭坐著的人身上移去。

不是別人,正是她的好大哥,穆景行。

哎,大哥此時業已及冠……劍眉星目,銀絲錦袍白玉冠,愈發將人襯得高貴清華。橫端豎端,皆是一副俊極無儔的淑人君子相,怎奈行事竟還是這般的幼稚!

佩玖想起她剛來穆家時,因著不習慣軍人府中日出便起的作息習慣,故而用早饗時總是慢人一拍。

後來繼父看她總是一人可憐兮兮的抱著飯碗在小桌上用飯,便私下裏囑咐櫻雪以後等著妹妹。

櫻雪隻比佩玖大兩歲,那時也隻是個不滿七歲的孩子,哪裏顧得了照顧旁人?一到點兒就餓,一餓就自己先吃了,根本不等佩玖。

倒是穆景行突然意識到這是個好差事,因為這樣就可以免了晨練。是以主動將陪佩玖吃早飯的活兒攬了下來。自那後每日晚起半個時辰,等著妹妹一起在小桌上用飯。

穆閻自是高興兒子懂事,反正他自小,心便不在武藝上,放棄晨練便放棄了。穆閻明白兒子未來是要走仕途的,不會接他的班兒帶兵打仗。所幸便將一身好武藝傳教給了弟弟的兩個兒子穆濟文,穆濟武。

而穆景行表麵上每日照顧佩玖,帶她適應將軍府的生活,實際上不過是借著這引子,教她規矩欺負她罷了!

比如用早饗時,穆景行在小桌中間畫了一道中線,稱之為楚河漢界,警告佩玖絕不可以讓自己的東西過界。有時佩玖不小心過了,便會迎來大哥“霹靂啪嗒”毫不手軟的摔砸。

哎……

想起這些往事,佩玖不由得輕輕歎了一口氣。那時的穆景行不足十歲,頑劣尚可。如今二十歲了,也做到了戶部郎中,怎的還這般不可理喻?

可是她又能如何呢?穆景行一個眼神瞥過來,佩玖立馬嚇得斂了麵上的恨鐵不成鋼之色,露出個粲然笑顏。

“罷了。”佩玖示意丫鬟不用再說了。

鎮定片刻後,她便一臉若無其事的走進屋,在穆景行的對麵位置坐了下來,既而衝穆景行笑笑,關切道:“大哥,前陣兒戶部梳理田契存根,您受累了。”

說罷,佩玖又乖巧的笑笑,這才拿起玉箸,垂眸挑揀著眼前幾個碟子裏的菜肴,好似先前的不愉快沒有發生一樣。

荷包糖酥肉雖然沒了,但將軍府的廚子做的任一道菜都可算得上精致美味。畢竟是皇帝親賜的禦廚。

而這廂穆景行卻眉頭輕蹙著,視線始終粘在對麵的人身上。神色複雜,內心難以名狀。

自上月起戶部就忙,身為戶部郎中的他隻得搬去衙署暫住,算起來至昨夜已有兩旬未歸家。他走時佩玖尚是一副沒長大的孩子相,怎麽這才二十日不見,竟要刮目相看了?

不僅言行舉止有了大家閨秀樣,方才瞥過去那一眼,竟有種美撼凡塵之感……

凝視片刻後,理智讓穆景行掩下了所有念頭,心中隻餘一個疑問:打扮的如此花裏胡哨,這是要去做什麽?

“你這是要出府?”

佩玖正夾菜的玉箸頓了下,抬起眼簾對上穆景行,一臉莫名其妙的搖搖頭,茫然應道:“不啊。”

“那你……”穆景行話哽在了嘴邊,但上下掃量的眼神活像在看一隻奇物。

佩玖恍然意識到大哥所想為何,不由得嘴角抽了抽,露出個窘迫的笑容。心中暗忖著也難怪大哥會覺得怪駭,上輩子可是直至出嫁,她才上了頭一回妝。

“那個——”邊拖著長音兒,佩玖邊在腦中飛快的想托辭,片刻後便道,“前些日子不是皇後娘娘的千秋壽誕嘛,賞了許多的胭脂水粉。娘說這些東西總閑置著,也是對皇恩的一種辜負。”

“那你娘可有要你吃飯時也塗著口脂?”穆景行冷言問道。

聽聞此言佩玖停下了夾菜的動作,身後伺候的香筠忙將幹淨的帕子遞了過來,佩玖接過帕子匆匆擦拭唇脂,頗覺狼狽。

就在佩玖將帕子遞回給香筠時,傳來一陣腳步聲。佩玖側頭看,原來是娘身邊的秋婆。

秋婆是自打菁娘嫁進將軍府,便被穆閻安排給菁娘的貼身下人,算是看著佩玖長大的,故而佩玖待她也極親。

“秋婆,可是娘找我有事?”

秋婆雖是府裏下人,卻是資曆與輩分極高的,故而麵對兩位小輩主子,隻頷了頷首示敬,沒有屈膝。聲音恭敬,且帶著慈愛的笑容:“小姐,夫人房裏來客人了,讓您用完了早饗也過去一趟。”

“客人?誰呀?”佩玖略微瞪大了些眼睛。她印象中娘是極少與外麵走動的,自打改嫁後過去的那些親戚也不怎麽聯絡了,除此之外也沒什麽往來過密的朋友。

秋婆猶豫了下,心還是向著佩玖的,便湊上前小聲提點了幾句:“是夫人舅父家的表妹,說是最近機緣巧合結識了一位品貌皆佳的官家公子,想著小姐也及笄了,便打算介紹介紹。”

佩玖聞言一怔。上輩子她甫一及笄便自己出去找私媒說親,娘知道後還哭了許久,說女大不中留,才這麽小就急著離開親娘。

那這輩子她不想嫁了,娘怎麽又急著打發她了呢?

“我還小,不急著說親!”

佩玖說這話時多少帶著兩分氣,故而忘記拿捏聲量,被對麵的穆景行聽了去。穆景行不禁嗤笑一聲,既而冷言揶揄:“佩玖你今日打扮的這麽花枝招展,原來是要去相親啊?”

聞言,佩玖惶惶的看向穆景行,心說不啊!她這輩子是要在穆家待許久的,一心要處理好兄妹關係,可不能上來就讓穆景行以為她是穆家即將潑出去的水!

念及此,佩玖忙搖頭急著解釋:“不是不是,我也是剛剛聽說。”

說罷,又轉頭看向秋婆,三分委屈兩分撒嬌的喃喃道:“秋婆~你跟娘說佩玖還小,不急著嫁人的~”

更何況她這位表姨母嘴裏從來沒有實話,說什麽機緣巧合結識的,其實根本就是個做媒的!

佩玖想到上輩子自己每逢和離,表姨母必殷勤上門。饒是二嫁三嫁,背不住鎮國將軍府的名號響,故而那時的佩玖在她這位表姨母手裏,依舊是個能賺大錢的絕好資源。

這撒嬌的言語落進秋婆耳中,頓時拿佩玖沒了辦法,連連安慰道:“好好好,這事兒秋婆幫你推掉。”

說罷,秋婆退出了膳堂。

這幾句奶聲奶氣的撒嬌,秋婆受得,穆景行卻受不得!隻覺心裏一陣兒麻癢,好似被萬千螞蟻爬過,煩的抓心撓肝兒!果然先前表現出的大家閨秀舉止都隻是暫時的。

他終是忍不住詰責道:“你都幾歲了?日後說話能否字正腔圓的好好說?穆家規矩你又忘了!”

佩玖先是一驚,接著不服氣的辯駁道:“佩玖今年十五了,大哥二十了,那大哥日後能否不因一些幼稚至極的理由,就摔佩玖的碟子碗筷?”

聽罷,穆景行眸中閃過一絲厲色,隻是很快便掩進眸底的幽暗深潭中,接著起身平靜的出了膳堂。

佩玖望著消失在拐角處的大哥背影,一抹愁雲漸漸漫上眉心。哎,是她沉不住氣了。

這時先前布菜的那個丫鬟,臉上難色愈發明顯,躊躇了片刻後終是解釋道:“小姐,先前摔您碟子的不是大公子,是奴婢。”

“你說什麽?”佩玖回頭帶著幾分羞惱的看她。

丫鬟見狀跪在地上,娓娓道來:“先前小姐尚未來時,奴婢正給您布菜,一時粗心將碟子放過了界。想到大公子介意這些,奴婢便急著收回來,結果這一著急反倒手滑,才將原本端著的那碟糖酥肉給摔在了地上……”

聽完,佩玖緩緩闔上雙眼,氣的牙關緊咬,青筋暴起。

難怪大哥方才那麽生氣,原來是吃了啞巴虧。看來這兄妹和睦的願望又要落空了。

命,這都是命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