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彼留之子, 貽我佩玖。

佩玖始終相信, 在爹娘為她取名之時, 定是有著同聲若鼓瑟的情誼, 不然不會給她一個如此美好的名字。

隻是後來, 不知何故, 在佩玖尚未完全記事的四歲之際, 菁娘突然帶著她離開了那個家,另投高門。自此娘再也不教導她所姓為何,隻告訴她名叫佩玖。

佩玖無姓?偏偏後來她又有了許多的姓。

嫁予姓杜的, 便叫杜佩玖。嫁予姓薑的,便叫薑佩玖。嫁予姓馮的,便叫馮佩玖……

是啊, 上輩子佩玖攏共嫁了三回, 冠了三回夫姓!都說這好女不二嫁,嫁過三回卻仍不得圓滿的女子, 可不就得死在吐沫星子之下麽。

不過佩玖也不能完全算是被吐沫星子淹死的, 因為在那個意懶心灰的夜晚, 她本不欲尋死, 隻是坐在自家後院兒的花池邊對月飲酒。誰知飲著飲著低頭一看, 驀地發現池子裏竟也落了一輪皓月!

佩玖忽地憶起, 在她四歲生辰時,爹娘尚未分開,她戇頭戇腦的說要天上的月亮。菁娘告訴她月亮摘不下來, 隻能遠遠的望著。可這時爹卻端來一隻盛著半滿清水的銅洗, 告訴佩玖月亮已被他摘進了盆兒裏,送她做生辰禮物……

佩玖望著池中的那輪皓月,銀波搖曳下它比掛於夜空時更添聖潔,就同爹爹當年送她的那輪一模一樣!想起家人歡聚一堂的那段融樂時光,佩玖眸生向往,嘴角也不由得噙起一抹笑痕。

佩玖終是丟下酒壺,縱身跳入花池去撈那輪明月。那是爹爹曾送她的生辰之禮。

可佩玖忘記了,她不會遊水的呀……

不知是酒意借著寒氣侵蝕了大腦產生幻像,還是真如人們所說,人之將死便會有如走馬燈般,將此生知或不知的始末快速在眼前過一遍。反正佩玖在水裏省去了無謂的掙紮,隻靜靜的閉眼倒溯著這個曾予她歡愉、予她淒愴的塵世……

她看到了爹。

爹一手抱著四歲大的佩玖,一手拿撥浪鼓逗弄。佩玖笑了,伸手想去抓撥浪鼓兩側不住甩擺的彈珠,可爹卻在她臉蛋兒上親了下,含淚將她放在地上,緊了緊自己肩膀上的背帶,轉身出了家門。

這時佩玖才看到,爹的背後背著一個大大的箱籠……原來十八年前,竟是爹率先離了家?

接著她看到了娘。

菁娘穿著一身兒水紅色的嫁衣從屋裏走出來,四歲半的佩玖被穆將軍府的丫鬟牽著,哭哭啼啼的要娘!可炮竹聲鬧,加之菁娘麵上還遮著紅蓋頭,壓根兒看不見女兒朝自己拚力伸出的小手,便兀自上了喜轎。

因著是二嫁,那日的菁娘未能穿正紅。

之後她又看到了繼父。

繼父穆閻打了勝仗回來,拿著幾隻青萘果分給穆府的五個孩子,最大的那隻給了佩玖。穆閻總是如此,自打佩玖跟著菁娘來了將軍府,他待她便好過親生的一子一女,更莫說弟婦的兩個孩子。

隻是他再好,也取代不了親生父親在佩玖心中的位置,是以多年,佩玖都未曾改口叫過一聲爹。

最後,她看到了繼兄。

大佩玖五歲的穆景行,打小便是個愛護幼弟幼妹的懂事孩子。不過,這隻是在長輩眼裏。

一但長輩轉過臉去,他便會打落佩玖手中的果子,摔掉佩玖捧著的碗筷……佩玖哭,他罵她愛哭鬼。佩玖忍著不哭,他便扭起她的臉蛋兒,直到把她惹哭了,再罵她愛哭鬼。

穆家人……佩玖說不清待她到底是好是壞,反正那不是她真正的家人。故而一到及笄,佩玖便急著自己出去找私媒說親,沒旁的要求,就要求嫁個有錢有勢的!

因為隻有夫家與將軍府旗鼓相當了,佩玖才能在紮穩腳跟兒後,將身為將軍夫人的娘接離穆府,好好贍養。然後再花銀子四處去打探她親爹的下落。

重賞之下必有奇跡,如此一家人方團圓有望!

佩玖想的倒是美滿呀,可自小便命蹇時乖的她,又豈能突然改運?有錢的待她不好,待她好的別有所圖,對她無所圖的心中又另有白月光……

一次次的栽跟頭,一次次的另起爐灶,接著繼續栽跟頭!七年多下來,佩玖也認了。她明白自己無法靠著嫁入高門這個捷徑,在京城這塊地界紮穩腳跟兒。

如今,整個人沒入這寒涼透骨的池水裏,佩玖才終於看清:這些年來,不過就是她一廂情願的瞎折騰!

娘一直過得極好,穆府從不是什麽火坑。繼父穆閻雖有“沙場閻羅王”的名號在外,但私下裏待娘卻是溫柔體貼,無微不至,更不曾因帶娃填房的身份就輕茂半分。

而大哥穆景行,雖自小便有些苛待佩玖,但待繼母卻始終敬重有加。特別是在佩玖出嫁的這七年多,穆家上下和和美美,其樂融融。

眼前閃過這些畫麵之初,佩玖心有不甘。她這一輩子都在為接娘出穆府而拚搏,到頭來竟發現,她才是最不讓人省心,最多餘的那個!

但最終,佩玖釋然了。娘過得安然,她才可以了無牽掛的走。連同這三嫁的惡名一並帶走。

然,直到咽下最後一縷氣兒,佩玖才明白,她活著時業已耗盡了一生的背運,死了反倒撞了大運……

她竟重生了!

***

重生回及笄之年已數日的佩玖,在經曆了震悚、質疑、困頓、茫然之後,日漸冷靜下來,開始學著接受這不可思議的新生。

難得老天眷顧一回,光是接受還不成,她得駕馭!駕馭好這一輩子,不讓自己再白活。

首先便是要從及笄這年的人生轉折著手。上輩子她急於利用嫁人這個跳板兒讓破家重圓,然行差踏錯一步便禍患無窮,進入了和和離離的惡性循環,非但未能重拾和樂,反將一生搭了進去。這輩子,她定不能再指望這條不靠譜的歪路了。

佩玖決定這輩子要踏踏實實的呆在穆家。既然娘在這裏呆的安適,與其急著將娘接出去,倒不如先將心思放在找尋親爹上。以將軍府的實力跟便利,留在這兒反倒更有利於她的計劃。

念及此,佩玖也意識到自己應主動改善下與繼父、繼兄的關係。繼父尚且好說,待她始終不錯。可繼兄穆景行……

罷了,他狂任他狂,她自用心討好便是!二十的人了,還能像小時候那般砸她飯碗兒不成?

正遊思枉想之際,香筠推門進屋,看到仍在**躺著的佩玖,香筠提醒道:“小姐,日上三竿了……”

佩玖轉了個身兒,麵朝外側,端著頗顯無語的香筠笑了笑。這是自她隨娘進了將軍府後,便被穆閻安排在她身邊的小丫頭。佩玖四歲半進府時香筠也才不到六歲,那時根本伺候不了她什麽,隻能算是陪著她一起玩兒大。

那時穆府之所以會有這麽小的下人,是因著香筠的娘原也是府中下人。

當年香筠她娘不知懷了誰的孩子,一直以棉布裹腹,直到將孩子生下的那日,眾人才知她不是長久謊稱的漲腹,而是懷了身孕!

產子後的香筠她娘,未及開口說半個字兒,便因長期裹腹積聚下的症狀造成血崩,走了。

奴籍的孩子仍是奴籍,香筠自然而然就成了將軍府裏最小的下人。

說起這事兒來,得虧自兩年前原配夫人病逝後,穆閻將軍便長年征戰在外未回過府,不然難免無人疑心這孩子是他的種。

佩玖一臉懶怠的撐起些身子,想到上輩子香筠跟著自己陪嫁了三回,受盡白眼,她突然對這個敬終慎始的丫鬟有些負疚感。既而轉頭從枕後的二鬥小櫃裏,取出一個朱漆灑金的雕花妝奩,將每層屜格打開,朝著香筠的方向遞了遞。

“喏,在裏麵挑兩件自己喜歡的。”佩玖笑吟吟說道。這是她眼下唯一能想到的善待方式。

饒是佩玖會因二人同不知親爹是誰,偶爾生出幾分同命之感,但香筠卻片刻不敢忘卻自己下人的身份,連忙上前雙手接過妝奩,將屜格一一收回去,放回到小櫃裏。

並帶著兩分惶恐道:“小姐,您可別折煞奴婢了!這些東西都是宮裏賞賜下來的價值連城之物,您敢賞,奴婢也不敢戴呀。”

說著,香筠已開始幫佩玖更衣。

佩玖雖覺掃興,但細忖一番的確是這麽個理兒,便也未再堅持,隻想著日常再尋機會好好犒勞香筠。

當今聖上看重穆家,賞賜時也兼顧著穆家女眷,名貴首飾這些年賜了不少。而將軍府裏年輕女孩隻有佩玖和將軍的親生女兒穆櫻雪,所以但凡明豔些的不適合長輩們戴的,就全部給她倆等分了。

再怎麽也是皇家所賜之物,的確不應這般隨意的轉送她人。

更好衣,洗好臉,佩玖邊用香筠遞過來的幹爽棉巾擦拭麵龐,邊問起:“早饗還有誰沒用?”

“小姐,大家都一早就用畢了,隻剩您跟大公子還未用。聽說這幾日戶部在整理歸檔全國地契,所以大公子回來的晚,這會兒也才剛剛起寢。”

佩玖心裏咯噔一下,穆景行是整個穆家讓她最怵獨處的一個,同一桌上用飯,怕是她連半碗也吃不下!

正欲讓香筠取些飯食回房裏用,佩玖忽地轉念一思,既然決定好好呆在將軍府了,和大哥的關係必須緩和。她非但不能怵他躲他,還得主動討好他……要讓穆景行盡快拿自己當一家人看待才行!

念及此,佩玖瞥一眼銅鏡中素淡的臉蛋兒,吩咐道:“香筠,幫我好好打扮一下。”

既然想讓別人不討厭自己,那總得先將自己收拾的討人喜歡一些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