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章

孟弗淵沒有待得太久,陳清霧情緒好轉之後他便告辭了。

縱有堂皇的理由,夜裏跟弟弟的女友單獨相處也有瓜田李下之嫌。

陳清霧收拾洗漱之後,去**躺了下來。

拿過手機,給孟祁然發了一條消息:

才想起來明天要去見客戶,不能出去逛街啦。你早點回南城吧,比賽結束了好好休息。

這條消息在半小時之後得到回複,隻有一個“好”字。

她想,孟祁然一定是如釋重負。

躺了好長時間,還是沒有睡意。

陳清霧爬起來,披一件外套,走到外間工作區,打開了所有的燈。

從錢老師留下的一台舊冰櫃裏,取出密存的陶泥,擦幹淨工作台和旋轉台,開始捏泥塑形。

拉胚機更高效,但徒手捏塑的過程,讓她思緒放空,可以什麽都不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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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祁然整夜失眠。

第二天上午便出發回到南城。

祁琳對兒子的提前歸來很是驚訝,“不是說白天要陪清霧,晚上才到嗎?”

孟祁然將雙肩包往沙發上一扔,“昨晚沒睡好,我補個覺。中飯不吃,媽你別叫我。”

祁琳愣了下,因為少見孟祁然這樣神情沉鬱。

她沒多問,叫他好好休息。

孟祁然摔上房間門,將自己摜在**。

抬手臂搭住額頭,頓了一會兒,轉頭,看向那鑲嵌玻璃的木質展櫃。

一隻清潤漂亮的水杯,安靜地置立於燈下。

他望著它,希望自己能盡快睡著。

一直到傍晚,孟祁然才下樓吃了頓晚飯。

南城不禁摩,他去車庫隨意騎上一部杜卡迪X-Diavel,戴上頭盔,出門。

與沿路燈火一一擦身,經過一個又一個的路口,向著山裏駛去。

風從耳畔呼嘯而過。

速度快如飛馳,像是想要借此擦除掉昨晚燈下的那一幕,當他避開了那一吻,清霧那不可置信的受傷目光。

燈火逐漸稀疏寥落,兩側樹林漸密。

待拐過一個又一個彎,突然間從樹林上方露出大片夜空。

他踩下刹車,意識到,前麵已經是山頂的終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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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日後,陳清霧跟孟弗淵去拜會茶室的主人,她的第一位客戶。

早起下了雨,世界一片白霧濛濛。

孟弗淵將車駛進園區,遠遠地便看見陳清霧撐一把透明雨傘站在路邊。

茶色工裝短風衣內搭白色T恤,黑色休閑長褲褲腳挽起,腳上是中幫的黑色匡威帆布鞋,肩上斜跨著一隻黑色尼龍布包。

這一身簡約幹練,有點男孩氣。

陳清霧望見車了,立即抬手向他一招。

孟弗淵沉而緩慢地呼了一口氣,似是如此才能按捺心口很不合適宜的鼓噪。

陳清霧收起雨傘,拉開車門,“傘……”

“放後座吧。”

陳清霧放了傘,坐上副駕駛座。

密閉的車廂裏立即流動淺淡的香氣,似是霧氣中的橘子花,帶一點微苦的青。

“其實我自己坐地鐵去就可以的,園區附近就有地鐵站。”陳清霧說。

“沒事。”

那地方地鐵不能直達,下了地鐵還要打車,今日又下雨,想來沒那麽方便。

當然,這些都是借口。

孟弗淵看她一眼,收回目光,啟動車子。

她神情平和,已不見那晚的淒楚,想來跟祁然的矛盾可能已經解決了。

年輕人就是這樣。

他們兩人和好,他也可放心。

閑聊間,車開到了那茶室所在地。

在半山腰上,停了車還要步行五分鍾。

雨已經停了,仍有霧氣繚繞。

青苔蒼蒼,從石階縫隙間冒出。

陳清霧在前,每往上走幾步,便聽孟弗淵在背後提醒,小心路滑。

茶室掩映在竹林之間,一眼望去,蔥蘢翠色濃重欲滴。

竹簾一掀開,便有茶煙的香氣拂麵而來。

陳清霧跟在孟弗淵身後,穿過一段黑色石板的走廊,到了最裏側。

玻璃落地的靜室,沒有焚任何的香,殘餘的淡淡香氣,或許是招待上一位茶客留下的。

在靠窗的竹椅上落座後,孟弗淵打了個電話。

沒多久,有人來敲門。

孟弗淵:“請進。”

陳清霧轉頭看去,門口站了兩個人,一男一女,男的與孟弗淵年紀相仿,女的看著歲數大一些,大抵四十五歲往上。

那男的率先出聲,笑道:“孟總所謂的今天有事,是跑來喝茶?被我抓住了吧。”

孟弗淵神色殊無變化,同陳清霧介紹道:“安姐,這兒的主人。裴卲,創始合夥人,我本科同學。”

安姐笑著看向陳清霧:“怎麽稱呼?”

“我叫陳清霧,安姐叫我清霧就行。”

“幸會幸會。”

裴卲在兩人對麵坐下,安姐取了茶具來燒水。

陳清霧往爐上看去,“這是陳景亮先生設計的逸雲壺?”

安姐立即笑了,“是。看來陳小姐確實是內行。”

裴卲則問:“這不就是普通的紫砂壺嗎?有什麽講究嗎?”

陳清霧還沒開口,安姐已忍不住接話,隻差翻白眼,“這個壺可比一般紫砂壺設計精妙多了,提壺自動出水,壺身傾斜九十度壺蓋不落。水多的時候沸騰壺嘴出霧,水少的時候沸騰提勾出霧……這些細節,你不泡茶是不會懂的。”

裴卲哪裏遭得住安姐的這一連串,拱手道:“我錯了,是我外行了。”

水將沸,安姐問道:“陳小姐最喜歡喝什麽茶。”

陳清霧微笑道:“我隻懂一點瓷器,不是太懂茶。相對更喜歡紅茶一些。”

安姐點頭:“紅茶沒那麽澀。”說著自盤子裏揀了一隻茶葉罐。

陳清霧觀察到,安姐替他們泡的茶,茶葉各不相同,水溫和手法也略有差異,顯然是根據大家的喜好量身定製。

茶到手邊,陳清霧垂眸淺啜,“是金駿眉嗎?”

安姐說:“我就知道陳小姐說不懂茶是謙虛,這不是一口就嚐出來了。”

陳清霧說:“……紅茶我隻知道那幾個品種,隨口猜的。”

安姐哈哈大笑,“……妹妹你有點實誠啊。”

孟弗淵聞言看了一眼陳清霧。

這時候安姐的手機響了,她看一眼,“你們先坐,我出去接個電話。”

陳清霧喝了兩口,輕放了茶杯,抬頭,直直地看向對麵,“裴先生一直看著我,有什麽指教嗎?”

裴卲一點也不尷尬,哈哈笑說:“我瞎看的,冒昧了。”

山裏格外安靜,隻聽見竹葉上雨滴落下的聲音。

裴卲隨口說了句,“好不容易閑下來,又覺得閑得有點慌。”

陳清霧看一眼孟弗淵,“淵哥哥你們跟SE的合作已經談好了?”

孟弗淵沒想到陳清霧還記得這事,“還在商談細節,敲定以後就能簽合同了。”

裴卲說:“主要是研究卡殼了。”

“怎麽呢?”

孟弗淵抬眼,見她是真心求問的神色,便用最通俗的言語解釋:“部分零部件材料不過關,強度和精度不能同時兼顧。”

陳清霧點了點頭,若有所思。

片刻,安姐重回到茶室,手裏多了一個小竹籃。

竹籃裏鋪著藍布,上麵是各色點心。

安姐坐下以後,進入正式的茶具定製討論環節。

陳清霧問:“想要什麽樣的茶具,您心裏有大概的預期嗎?”

“我也說不好……唯一一點就是不想要成套的東西,太規矩了有點無聊。”

陳清霧點了點頭,又說:“您更想表現茶的什麽方麵?譬如說白瓷適合賞色……”

“不要白瓷,太無聊了。”

陳清霧沉吟片刻,“您對什麽茶杯喝什麽茶有什麽禁忌嗎?”

“百無禁忌。喝個茶而已,哪有那麽多規矩。想喝的時候,拿個飯碗都能喝。”

陳清霧笑說:“那我大致知道您想要什麽了。”

安姐忙說:“說說看。”

陳清霧搖頭,“容我賣個關子。到時候燒好了直接送過來給您看,您不喜歡我們再說。”

安姐笑看向孟弗淵,“你的這位小朋友很有個性,我很喜歡。”

孟弗淵垂眸喝了一口茶,沒有接話。

當然,誰會不喜歡。

喝完茶,天又突然下起大雨。

安姐說既然這樣,就吃了飯再走。

續了茶,閑聊消磨時光,將到中午,安姐請幾人移步餐廳。

走過去有一段戶外回廊,雨霧拂麵而來。

孟弗淵聽雨打樹梢,心裏感謝這天氣,將他和清霧滯在此處。

午餐素簡,山野風味。

陳清霧留意到,餐桌上盛山藥泥的,是一隻藍釉盤,似乎就是錢老師讓孟弗淵去取的那一隻。

原來它的去處是這裏。

廚房裏築了土灶,灶膛裏埋了紅薯。飯燒好了,紅薯也烘熟了。

紅薯沒去皮,香氣誘人,陳清霧伸手去拿,剛出灶非常燙手。她縮手捏了捏耳垂,打算放一會兒再剝。

對麵的安姐一邊夾菜,一邊問陳清霧:“我聽弗淵說,清霧你最喜歡的陶藝師叫杜輔仁?了解不多,他的作品有什麽特色嗎?”

陳清霧微怔。

事實上,她最喜歡的陶藝師是誰,孟祁然都不見得記得清楚。

她落了筷,笑說:“我喜歡杜輔仁先生製陶的哲學,器物本身的作用沒有一定之規,譬如一個盤子,裝花就是花器,裝食物就是食器,掛在牆上就是裝飾品。他喜歡用深色濃厚的釉質,做出來的東西質樸厚重,有點武俠小說裏麵,重劍無鋒那種感覺……”

她最後一字收音一輕,因為瞥見孟弗淵將一隻瓷碗挪到了她的手邊。

瓷碗裏裝著兩個剝好了皮的紅薯。

他動作隨意得仿佛兩家聚餐上,順手替她夾了一隻遠處盤子裏的雞翅一樣,並不怎麽引人注意。

安姐聽得津津有味,“這套哲學也挺對我的胃口。”

陳清霧回神點頭,“杜輔仁的工作室叫‘泥洹蘭若’,都是佛教用語。他做陶藝有點受佛家思想的影響。”

安姐笑問:“那你的工作室叫什麽?”

“我啊……”陳清霧不好意思說道,“感覺工作室的名字有點像是行走江湖的名號,我現在還不配擁有。”

“那以後賣你自己做的東西,總是要有個名號?”

“我先慢慢想吧。”

安姐笑說:“發動大家群策群力,幫你一起想。”

陳清霧也笑:“好呀。”

因一直在跟安姐說話,陳清霧也就一直沒動筷。

孟弗淵察覺到了,出聲道:“你家小朋友留學申請準備得怎麽樣了?”

安姐說:“別提了……”

陳清霧自然而然地被摘出了話題。

她提起筷子,先去夾手邊碗裏的紅薯。

吃完飯,雨也小了,大家準備下山。

安姐叫孟弗淵留步,說有東西給他。

陳清霧便和裴卲到門口廊下去等。

裴卲看著陳清霧,笑說:“先前真是唐突了,不好意思啊。我隻是有點好奇,你跟孟弗淵什麽關係。”

陳清霧微笑說:“我跟淵哥哥兩家是世交。”

“哦,青梅竹馬啊。”

“……”細想,這說法從廣義上講好像也沒錯。

陳清霧覺得裴卲這人有些自來熟,不過自來熟也有自來熟的好處,“裴先生知道淵哥哥平常缺什麽嗎?”

“想送禮物?”

陳清霧點頭。

裴卲想了想,“女朋友?”

“……”

裴卲笑道:“開玩笑的。非要說的話,之前老孟倒是提過想給公司定製一套茶具,專門招待貴客。”

陳清霧心裏一動。

她總覺得這一陣孟弗淵幫了她許多,不知如何回報,燒一套茶具送給他,似乎很合宜。

“你們公司一般會用什麽茶葉招待客人?”

“公司沒什麽講究,不過我知道老孟自己有個偏好。他今天喝的就是。”

“什麽?”

裴卲望向她,笑容意味深長:

“一種綠茶。叫霧裏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