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陳清霧微怔。

聽見屋內傳來腳步聲,轉頭看去,孟弗淵提著一隻牛皮紙袋走了出來。

裴卲先一步轉身往停車場走去。

孟弗淵落後兩步,走在陳清霧側後方。

他低聲問了一句:“剛剛聊了什麽?”

這兩年突然流行起了MBTI測試,裴卲是那種典型的“e人”,他擔心裴卲過分自來熟叫清霧不自在。

陳清霧笑笑,“沒有,就隨便聊了兩句。”

停車場停了一部招搖的明黃色跑車,先前陳清霧就注意到了。

沒想到那車就是裴卲的。

孟弗淵按車鑰匙解鎖自己的SUV,向著裴卲看去一眼,“新車?”

“昨天剛提的。怎麽樣,帥吧?”

孟弗淵:“不能苟同你的審美。”

裴卲:“……”

陳清霧輕聲一笑,因為覺得稀奇,很少見孟弗淵跟誰拌嘴。

裴卲拉開車門,準備上車,揶揄道:“孟總把妹子送回去了記得回公司看報告啊!”

孟弗淵手一頓。

他俯身向著副駕正在係安全帶的陳清霧說道:“稍等,我跟裴卲說兩句話。”

孟弗淵將已經拉開的車門輕摔上,朝另側的裴卲走去。

裴卲手臂撐著跑車的車門,有些莫名。

孟弗淵走到他跟前,壓低了聲音:“你知道她是誰嗎?”

“她說你們兩家是世交。”

裴卲知曉孟弗淵表裏如一的謹肅端方,而眼下他神情較之平日更顯嚴肅,自己也就收斂了那玩笑態度。

孟弗淵聲音靜冷:“祁然是她男朋友。”

言下之意,別再開不合時宜的玩笑。

裴卲愣了下,張了張口,“……早說啊。”

孟弗淵微微蹙眉,“你跟她說了什麽?”

“我能說什麽……這也不能怪我,我一聽到她名字就想岔了。而且剛才一頓飯你有一半的時間眼神都黏在她身上,撕都撕不下來。”

孟弗淵這人平日生活就如苦行僧,論清規戒律的遵守程度,能直接落發出家。

今回第一次帶姑娘出來社交,還處處維護,由不得他不大膽假設。

孟弗淵暗自深深呼了一口氣,“到底說什麽了?”

“我就把你喜歡喝什麽茶告訴她了。”

“你連我喜歡喝什麽茶都知道?我爸媽都不知道。”

“……”裴卲簡直跳起來,“你什麽意思?我可不是那種人!”

“什麽人?”

“……”

所謂魔法打敗魔法。論腹黑,裴卲甘拜下風,他一彎腰鑽進車裏,懶得再理。

孟弗淵回到車上,將車子啟動。

他直視前方,不曾往陳清霧那兒看去一眼,聲音亦如古井平靜:“裴卲喜歡亂開玩笑,他要是說了什麽,你別當真。”

“嗯。”陳清霧點點頭。

想來也是,或許裴卲覺得她名字與方才孟弗淵喝的茶有種巧合的相似,就隨口開了個玩笑。

瓷都到處是懂茶懂瓷的人,她在瓷都工作時,隨翟老師拜會其他窯口,別人招待她喝茶,也會玩笑一句,你叫清霧啊,那就給你泡霧裏青吧。

她了解孟弗淵的人品,也自感兩人相處孟弗淵從無逾距。

所幸裴卲開玩笑的言下之意,她根本一絲一毫都沒敢往那個方向去想。

——那可是孟弗淵,有時候連她父親陳遂良都要謹敬兩分的孟弗淵。

回去路上,氛圍稍顯沉默。

陳清霧隻能揣度,可能是裴卲的玩笑叫孟弗淵不高興了,所以特意避嫌。

車開到之後,孟弗淵的言行也驗證了她的猜想——

孟弗淵將那隻牛皮紙袋遞給她,說道:“安姐從山上蜂農那兒買的蜂蜜,多了吃不完。你拿去吃。”

她眼下不敢跟他客氣推拒,直接接過了。

孟弗淵看她一眼,又說:“後麵過程中有什麽疑問,可以直接跟安姐微信溝通。”

陳清霧笑說“好”。

確實麻煩孟弗淵太多,不好繼續叫他在中間傳話了。

陳清霧伸手拉開車門,“那我進去了,淵哥哥回去注意安全。”

孟弗淵點了點頭。

聽見車門闔上,孟弗淵方才轉頭看去。

她將長柄的透明雨傘在地麵上一撐,輕快地邁上門口台階。

啟動車子,於前方掉頭,返回時再度經過工作室大門,陳清霧正踏進門中。

下一瞬,便消失於門扇後方。

他總在暗處目送,是以回憶裏的大多數篇章都是背影。

單手搭住方向盤,伸手摸過排檔儲物盒裏的煙。

抖出一隻,湊近點煙器點燃。

車窗沒關,帶霧氣的風灌入,一截煙灰散落,他懶得去撣。

誠如常語所說,有些事跟咳嗽一樣無法掩飾。

即便捂住嘴,在黑暗裏蒙住三層被,也會從微顫的肩膀泄露。

他以為掩飾得極好,沒想到叫裴卲一眼看出。

今日倒是蒙混過去,往後呢。

不屬於自己的,到底一開始就不該靠近。

/

三周過去,步入初夏的東城綠意葳蕤。

孟弗淵從實驗室出來,收到安姐的微信,說是人在科技園門口,給他送點東西。

孟弗淵請安姐稍等,步行去往門口。

安姐提著一籃點心,說是感謝他聯係到了人脈給她的小孩寫推薦信,“過一陣請你吃飯。”

孟弗淵說:“不客氣。”

安姐笑說:“你那位小朋友,給我做的茶具怎麽樣了?她微信上也沒問過我,不會跑單了吧。”

“那不會。她性格比較內向慢熱,不找您應該就是進展順利。”

安姐點頭:“也是,藝術家都有點社恐。”

安姐將點心遞給他,“自己烤的,拿去嚐嚐吧。”

“點心不收了,您知道我跟裴卲都不愛吃這個。”

“那你幫忙送去給清霧小朋友嚐嚐吧,上回在我那兒喝茶,我看她還挺喜歡吃的。當是慰問,也順便幫我看看進度。”

孟弗淵躊躇片刻,還是接過。

在園區隨意將午餐對付過去,下午開過會,四點左右,孟弗淵離開公司,開車去往南郊文創園。

到時,卻見工作室門口停著一輛中型皮卡。

車後方放了個小推車,陳清霧正在卸車鬥裏的東西。

白色尿素口袋,裝得滿滿當當。

陳清霧一把扛在肩上,穩穩當當將其往小推車上一扔。

孟弗淵趕緊停了車,下車疾步走過去。

陳清霧看見他了,動作稍停,笑著打聲招呼:“淵哥哥。好久不見。”

平常的語句,卻叫他心口微震。

好久不見。

孟弗淵兩步走近,挽起衣袖,“這麽重的東西,怎麽不找人幫忙。”

“沒事,我扛得動。”陳清霧笑笑,“我力氣還是挺大的。”

上初中時候,陳清霧基本不再生病。

那時候她開始有意增強體質,肉蛋奶一頓不落,規律運動,跑步遊泳……甚至還報了一個拳擊班。

雖然清瘦,但體脂低,並不虛弱。

工作以後鍛煉時間減少,但也在努力維持一周兩次五公裏以上長跑的習慣。

孟弗淵往車鬥裏看去,還剩一隻瓦楞紙箱,便徑直伸臂抱了出來,摞在推車上。

陳清霧正欲伸手,孟弗淵卻先一步掌住了扶手,“我來。”

陳清霧由他了。

“新買的車?”孟弗淵瞥了皮卡一眼,那車子的輪胎毛都還未完全脫落,顯然是新車。

陳清霧笑說:“研究生畢業的時候我爸媽就打算送我一輛車,後來在瓷都工作不怎麽用得上,一直沒買。現在要拉東西,實在不方便,就開口叫他們接濟了一下。”

皮卡是黑色的吉普角鬥士,非常硬派。

陳清霧開這樣的車,他竟不覺得意外,反而覺得這就該是她的風格。

柔弱隻是她的表象。

小推車推進工作室裏,陳清霧指示孟弗淵將上麵的東西一一卸了下來,放置在規劃的位置。

她幾次想要自己來,都被孟弗淵拒絕。

他穿的是襯衫西褲的正裝,龍章鳳彩,風姿卓絕的一個人,來幫她搬重物……總有種焚琴煮鶴之感。

但孟弗淵自己仿佛絲毫不覺得有什麽。

“是做瓷器的原材料?”孟弗淵問。

“是天然釉料,石英石、草木灰之類的。”

“草木灰也能做釉料?”

“嗯。”陳清霧點頭,“釉料的主要成分是二氧化矽、氧化鋁和助熔劑,這些在草木灰裏都能找到。比如稻殼灰就富含二氧化矽,我們常吃的海帶,燒成灰也會含有水溶性鹽,也就是氯化鈉。鈉就是助熔劑的一種。”

陳清霧平常不是善談的人,唯獨說到自己的專業。

她聲音有種珠玉落瓷盤的清靈,非常悅耳。

說完,她忽地朝著他看了一眼,似乎是陡然意識到自己這番話跟上化學課似的,擔心他覺得無聊

孟弗淵斂目說道:“聽懂了。還好我化學不算差。”

謙虛了。

陳清霧知道他高中時理綜基本次次都是滿分。

這也是兩家聚餐時,祁琳阿姨經久不衰的談資,比什麽稀有皮愛馬仕,更能拿得出手誇耀。

輕鬆卸完東西,孟弗淵去工作台旁邊的水槽處洗了洗手,隨後折返去車裏拿來安姐送給陳清霧的點心。

陳清霧接過點心,有點惶恐:“安姐是不是催進度了?”

“不是。她說送來慰問你的。”

“那就好……我是做得有點慢,因為一直在嚐試釉色。”

孟弗淵注意到工作台一旁的地上鋪了張氈布,上麵整齊地擺放著許多圓形的瓷片。

陳清霧注意到他的目光,“這些都是試片。”

她蹲下身,從左上角撿起兩塊,“正好。這兩個顏色我有點拿不準,淵哥哥你覺得哪個更好看?”

“我的意見或許不權威。”

陳清霧笑著搖搖頭,“好看這件事,有權威的標準才完蛋了。”

孟弗淵接過那兩塊試片,稍稍往窗戶那兒走了兩步。

都是灰白色,放在一起對比才能看出細微差異。

陳清霧也走了過來,“這兩個分別是穀物秸稈灰和鳶尾灰燒出來的。”

孟弗淵屏了一下呼吸,因為她靠近時那一霎拂麵的冷調香氣。

他斂下目光,借由自然光,仔細端詳。

片刻,他抬了抬右手。

陳清霧:“你更喜歡這個?”

孟弗淵點頭:“似乎顏色層次更豐富,而且不顯髒。”

陳清霧笑起來:“我的第一感覺也是覺得這個更好看!看來還是要相信自己的直覺。”

孟弗淵“嗯”了一聲,不叫心底泛起波瀾。

陳清霧從他手裏接過試片,放回原處。

孟弗淵看向那些試片,問:“都是準備用在給安姐的作品上?”

“嗯。我覺得比起成品釉,她應該會更喜歡天然釉。”

孟弗淵問二者的區別。

“成品釉配方固定,釉色效果也更穩定,但就會缺少一些燒製過程中產生的隨機性。”

孟弗淵點了點頭。

很難克製自己不將目光落在她身上。

在談及自己喜歡的東西時,她有種閃閃發光的明亮。

他一路上都在計劃,送完東西就走,眼下卻像是被沼澤絆住一樣。

那種絕望又眼睜睜看著自己清醒陷落的心情,和飲鴆止渴沒有兩樣。

陳清霧突然“啊”了一聲。

孟弗淵看她。

她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還沒給你拿水。”

“不用”還沒說出口,她已快步朝著冰箱走去。

陳清霧拉開拿出一瓶純淨水,走過來遞給他。

孟弗淵接過,道聲謝。

陳清霧視線瞥過他的衣袖,一頓,伸手指了指。

孟弗淵抬起袖子看了一眼,那上麵沾了點灰。

他將水瓶放在台麵上,抬手輕拍。

他指骨分明,手指修長,冷白調的皮膚,尤顯得青色筋脈有種禁欲的質感。

陳清霧目光定在他左手的小指上,“淵哥哥你是不婚主義者嗎?”

她有此一問,是因為忽然想到有一回聚餐,祁琳阿姨起哄催婚。

那時孟弗淵語氣淡淡的,仿佛玩笑般地說道:您再催,我這輩子就不準備結婚了。

孟弗淵往她目光所在處望去。

自己小指上的銀色尾戒。

“不是。”他沉聲說。

陳清霧抬眼看向他。

“為人守戒的意思。”

“為誰?”陳清霧順口問道。

靜了一瞬。

孟弗淵的目光恍如雲煙,輕而短暫地拂過她的麵頰,又落向虛空處。

那樣輕,陳清霧卻捕捉到了,呼吸不由自己控製地一滯。

好似聽見遠方空寂山穀間的一聲輕雷。

“不能告訴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