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章
孟弗淵將她手腕攥得很牢,毫無鬆手的意思。
那目光也是,像是必須看著她穩當落地才行。
陳清霧隻好就這樣被他牽著攀下梯子。
踩地一瞬,孟弗淵輕將她往旁邊一帶,“小心。”
她垂眸看見滿地的玻璃碎屑,稍稍避讓。
腕上一輕,是孟弗淵鬆了手。
陳清霧沒有說話,徑自轉身去工具區拿了掃帚和撮箕過來打掃。
“我來。”孟弗淵伸手,“你去幫忙找一找錢老師要的東西。”
陳清霧一頓,將打掃工具遞給了他。
白天整天在外麵,來不及翻找。
錢老師留下的所有東西都歸作了一堆,費了些功夫,才找到那隻藍釉盤。
拿上盤子,陳清霧回到外間。
玻璃碴已經掃進了一隻黑色垃圾袋中,孟弗淵單腿蹲在地上,白色襯衫的衣袖挽了起來,手裏拿著一卷他大抵是在工具架上找到的黃色警示膠帶,正細致地粘黏地上或許殘留的玻璃纖維。
小時候有一回去孟家,祁然非要跟她瘋鬧,兩人打翻了桌上的一隻白瓷盤,不敢聲張,哼哧哼哧偷偷收拾,她手指卻遭碎片劃了道小小的口子。
下樓來餐廳喝水的孟弗淵正好看到,沉著臉訓了孟祁然兩句,隨即叫他們一邊去,別添亂。
他掃除了碎片,找了一卷透明膠帶,也像這般,仔仔細細將地麵黏了一遍。
最後,伸手去輕按了一掌,確定一點碎渣都沒殘餘,方才作罷。
眼下,孟弗淵也是這樣,切斷黏過玻璃纖維的膠帶丟進垃圾袋,將垃圾袋打結。
“有沒有記號筆?”孟弗淵問。
陳清霧去工作台那兒拿了隻油性記號筆過來。
孟弗淵接過,又切下一段警示膠帶貼在袋子上,拔下記號筆筆帽,在膠帶表麵寫下:小心玻璃。
這提醒顯然是給收拾垃圾的環衛工人的。
陳清霧常會歎服他的細心和公德心。
“垃圾丟哪兒?”孟弗淵問。
“哦……門口就好,早上我統一丟出去。”
孟弗淵拎住垃圾袋去往門口,陳清霧將打掃工具歸位。
她此刻無比感謝孟弗淵過來了,這些無聊瑣事分攤了她的注意力,使她不必立即去處理那些洶湧痛苦的情緒。
片刻,孟弗淵走了過來,環視一圈之後,朝著洗手池走去。
陳清霧拿上沾了灰的盤子,也走了過去。
孟弗淵擰開水龍頭,手遞到流水下方時,側頭看了一眼。
陳清霧乖乖站在自己側後方,像是在排隊一樣。
他洗完手,往旁邊讓了讓。
陳清霧走上前去,洗手的同時衝洗那隻藍釉盤。
孟弗淵就站在一旁,沒有走開,他手掌稍稍撐住了岩板的台沿,低頭看著陳清霧,靜默地審視片刻,平聲問:“跟祁然吵架了?”
“……我們基本不吵架。”陳清霧仿佛回神,這樣輕聲答道。
又是這句話。
“那怎麽摔了祁然送的禮物。”玻璃風鈴,精致華麗的彩繪樣式,和那些展架上的玻璃杯一樣風格,除了祁然送的,不作他想。
“不想要了。”陳清霧聲調更輕。
她微微垂眸,好似專心致誌地清洗著那隻盤子,隔了水流的聲音有種悶沉感。
分明沒哭,但總覺得那情緒比哭過更加潮濕。
孟弗淵有束手無策之感,他毫無立場與身份多作過問安慰。
尤其,他猜想,兩個人是不是鬧分手了。
年輕人的愛情總是這樣,分分合合。
片刻,他斟酌著說道:“我的立場絕對中立,清霧。你可以完全信任我。”
陳清霧動作一頓,隨即關了水龍頭,抓著盤子輕抖,瀝了瀝上麵的水。
她將盤子放在一旁,抽取廚房紙巾,一邊輕聲開口:“淵哥哥,你記不記得,我九歲那年暑假……”
“記得。”孟弗淵看著她,鏡片後的目光極深。
當然記得。
那一年夏天,兩家在山裏度假。
那個下午,在房間裏看書的孟弗淵,被父母要求帶她和弟弟孟祁然去森林公園玩。
陳清霧抓到了一隻蝴蝶,離開時又將它放生。
前往停車場的路上,她屢屢回頭張望,分外不舍。
上車前她最後一次回頭,問他:淵哥哥,蝴蝶的世界裏是不是沒有冬天。
他尤其記得,那個黃昏薄如蟬翼,而陳清霧的語氣分外憂傷。
她是個早慧的孩子,又因為小時候泡在藥罐子裏長大,對痛苦感知得早,心性格外敏感。
這樣的小孩容易不開心。
陳媽媽廖書曼私底下也說,年輕的時候犯文藝病,給女兒起的名字太“薄”了,或許也間接影響了命格。
清愁的霧,不是太好的意象。
那時候清霧可能隻是害怕,那些漂亮的蝴蝶在夏天結束以後就會消失。
但這句即興的有感而發,後來卻越來越像是變成了一句讖言,尤其是在那天之後不久,又發生了一件事。
當時陳清霧身體弱,父母不讓她亂跑,去森林公園已是格外的恩準了。
而孟祁然卻閑不住,到山裏沒兩天,已將周遭的地方探了個遍。
那天中午天氣悶熱,清霧在房間裏待不住,偷偷叫祁然帶她出去玩。
祁然騎車,載她下山。
山下校舍有個籃球場,附近的小孩正在打籃球,祁然自然閑不住,加入他們的隊伍。
清霧就坐在一旁觀賽,雖然自己無法參與,但看見祁然進球,她也覺得與有榮焉。
一場球打完,大家熱得出了一身汗,有個小孩說附近有條小溪可以玩水,非常涼快。
溯溪要爬山,清霧肯定是沒法跟去的。
祁然就讓她在小賣部裏等著,他去玩一會兒就來接他。
這樣一等,就等到了天黑。
論實心眼,沒人比得過陳清霧,她從來沒想過,祁然玩得不亦樂乎,早就將她忘到了九霄雲外。
後來,是小賣部的老板眼見天黑了,而清霧一直坐在門口台階上,多留意問了一句,是不是在等家長來接。
她這才報了孟弗淵的電話號碼——她隱約預感這事不能告訴給家長,否則祁然會挨罵。
孟弗淵接到電話之後,騎車下山去接她。
她坐在他的後座,抓緊了他白色T恤的後擺,悶悶地問:“淵哥哥,祁然是不是已經回去了。”
孟弗淵沒說謊,“嗯。”
“哦。”
回到山上的別墅時,恰好兩家父母出門,要下山去找尚未歸家的清霧。
事情沒瞞住,孟父孟成庸嗬斥祁然:“妹妹要是丟了你今天就攤上大事了孟祁然!你把人帶出去就得對她負責!”
九歲的男孩,哪裏可能馴服聽訓,他煩得要死,頂道:“她又不是我親妹妹,我也隻比她大一周,憑什麽什麽都要我負責!又不是我讓她生的病!”
孟成庸氣得要動手,陳遂良趕緊攔住,一徑勸說,口頭教育就行,打人萬萬要不得。
後來孟成庸結結實實關了祁然一周的禁閉。
禁閉結束那天,祁然出門去騎車。
清霧跟過去,想去道歉。
而祁然大抵以為清霧還想跟他出去,兩腳點地地刹住了車,轉頭冷聲喝道:“你別跟著我!再有什麽我可負不起責!”
陳清霧一下定在當場。
那時孟弗淵正在二樓的房間裏看電影,聽見聲音開了窗,便看見陳清霧站在那兒,目送著祁然在前方拐了個彎,消失於婆娑的樹影之間。
毒辣的日頭下,那身影孤零零的,孟弗淵蹙了蹙眉,手臂撐著窗台,探身喊道:“清霧。”
她回頭仰麵看來,一張小臉白生生的。
“進屋。外麵熱,別中暑了。”
他下了樓,陳清霧正好進門,蒼白的臉上掛了一臉的汗珠。
他去廚房拿出剩下半邊的西瓜,切了盛在盤子裏端出來。
清霧坐在沙發上,小口地吃著西瓜。
她什麽話也沒有說,好像方才的那一幕沒有發生,而她也沒有經受任何的痛苦。
就像此刻。
那神情如此平靜,好像決然摔碎玻璃風鈴的人不是她。
甚至,她聽見他說“記得”之後,還輕輕笑了一下,“……有時候是真的很羨慕祁然。什麽責任都不用承擔的人生,一定很快樂。”
孟弗淵下意識說:“他得對你負責。“
“以後不用了。”
孟弗淵微詫,“……祁然是不是說了什麽?”
“沒。他沒說什麽。”
也沒做什麽。
正是因為,他沒做什麽。
他不敢吻她,因為他不願負責。
不願甘心伏頸讓渡部分自由,從此凡事必須交代下落,走向家長們預設的那條道路。
她不是不懂孟祁然的心理,他的那些漫不經心,就是對於責任捆綁的無聲抗拒。
隻是從前她天真以為,即便是一陣風,飛得累了也有棲息於山穀的那一刻。
才二十五歲的孟祁然定不下來,那麽五年之後呢,十年之後呢?
她可以等。
隻是,她高估了自己。
她的自尊無法允許她自欺欺人了。
他甚至都不肯吻她。
孟弗淵看著陳清霧,去研判她此刻的情緒。
他甚少真正過問祁然和清霧之間的事,和他行事準則違背,又不敢高看自己,天真認為知曉他們來往的細節,仍能做到心如止水。
“要是祁然犯了什麽錯,你不必擔待他。如果你有需要,我也可以替你們斡旋。”
陳清霧搖頭,笑了笑說:“不用的淵哥哥。已經沒事了。”
盤子上的水已經擦幹了,她將用過的紙巾丟進垃圾桶裏。
台麵上放著煙盒,順手拿了過來。
輕抖一下,取出一支,低頭銜在嘴裏。
想起來打火機在沙發那邊,她將要轉身,孟弗淵抬起左手。
手指間擎了一枚銀質打火機。
掀開蓋子,輕劃砂輪,一朵微焰跳躍,湊到了她跟前。
陳清霧一頓,抬眼看去。
孟弗淵正低頭看著她,經鏡片過濾的目光,平靜極了。
她便垂眸,湊攏了打火機。
孟弗淵看著微斂目光的陳清霧,火光將她蒼白的臉映出微薄的暖色。
那縷火焰好似是以他心底的情緒做燃料,沉寂地燒作了灰燼,亦無人知曉。
煙點燃後,陳清霧腦袋退後。
“噠”的一聲,打火機蓋子闔上。
孟弗淵手收回的時候,陳清霧瞥了一眼,才發現之前從沒注意過,原來他左手小指上戴了一枚尾戒。
銀色,款式簡約低調。
她沒多問,垂著眼靜靜抽煙。
很不可思議,這是在兩家家長和孟祁然跟前都絕對做不到的事——
她能覺察到孟弗淵的目光正落在她身上,但他一言不發。
就像他說的,他絕對中立。
不強迫,不幹涉,不審判。
而就是這種真正的包容,讓她突然間委屈頓生。
她驀地轉過身,朝著窗戶走去。
聽見身後腳步聲跟來,她啞聲說:“……不要過來。”
那腳步聲便停了下來。
她在窗戶邊上頓住腳步,額頭靠住玻璃。
眼淚再也忍不住。
小時候被困縛於病房之間,白色床單,苦澀藥片,消毒水,輸液瓶……周而複始的恐懼和沮喪。
像是漫長的冬天。
因此,她總想去蝴蝶的世界看看。
一定自由又精彩多姿。
可她忘了,蝴蝶的世界裏是沒有冬天的。
煙沒有抽,就夾在指間,無聲燃燒。
身後腳步聲忽然再度響起。
陳清霧回神,剛準備回頭,一隻手伸過來,奪了她指間的細梗香煙,兩下撳滅在窗台上。
隨後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徑直往後一帶。
凜冽香氣闖入鼻腔,她反應過來,自己額頭正撞上了孟弗淵的胸膛。
心頭一驚,但孟弗淵抬手,拍了拍她的後背,仿佛是純粹的兄長般的安撫。
她一下不再動了,力氣盡失,眼淚不受控般地湧出。
像回到了那個夏天,毒辣日頭下,她望著孟祁然的背影,淚水一冒出來就似立即被蒸發。
最後淚漬和汗漬黏糊地糊了一臉,再也無法分清。
這是此生最後一次為孟祁然哭了。
孟弗淵手掌搭在陳清霧肩胛骨上,清楚感覺到她身體細微而無法控製的顫抖。
說服了自己一萬次,這不合適,還是無法旁觀她的痛苦而無動於衷。
眼淚滲透胸前襯衫的布料,灼燙他的心髒。
他必須極力克製,才能不讓本能先行,從而伸手擁抱她,讓立場變質,背叛祁然。
仿佛那個夏天,載著她在暮色的山道間騎行回家,聽見她“哦”了一聲,那般失落,卻隻張了張口,沒有出聲,咽回了毫無作用的安慰。
在祁然和清霧之間,他什麽也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