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秦定邦笑了,“梁老師不願給我一點指教?”

梁琇現在不管過不過來上課,都會提前跟秦家說一聲,防備像年初那次,讓秦家人跟著擔心。這一日是周日,梁琇時間安排得開,秦家的兩個孩子也都在家。她頭天就打來電話,會按照原計劃來秦家給姑侄倆上課。

秦定邦沒出去忙。

客廳一側的“小課堂”裏,一大兩小三個人,正圍著一張大桌子,上麵擺滿了書和文具。梁琇講得認真細致,秦安郡一邊聽著,問著,有時還在小本子上寫寫畫畫。秦則新捧著臉,雖然很多東西都聽不懂,也一點不耽誤聽得津津有味,像個捧場叫好的小票友。

現在秦安郡早都能去學校上學了,梁琇挺久以前就主動要求把來秦家上課的次數,從一周兩次,變成一周一次。可即便這樣,有時候還要請假。所以她每次過來,孩子們都分外激動。

秦定邦默默地陪在母親身邊。池沐芳偶爾會和他聊幾句。她看報紙時,秦定邦則安靜地望向窗外,不做聲。

兩個孩子曾經說,他沒聽過梁小姐的課,“好遺憾啊”。他現在也算是在聽了吧。雖然聽不全,但僅憑入耳的隻言片語,就足夠判斷真是古今中外,天文地理。他轉頭望了一眼,梁琇正背對著他的方向,後背坐得筆直。

秦定邦端起茶杯,在手裏輕輕晃了晃——人有時雖然傻點,但課講的是真不錯。

上午課補完,秦家盛情留梁琇吃飯。梁琇推脫無果,就留下跟著吃頓便飯。張媽本來給梁琇盛了碗米飯,都要放過去了,秦定邦伸手把碗接過來放在自己麵前,轉手拿了個饅頭給梁琇遞過去。

張媽不解,以為自己有什麽不周到的地方,正疑惑間,池沐芳笑著說了句,“梁小姐胃不好,米飯傷胃,饅頭養胃。”

“太太,我曉得了。”張媽欠身道。

吃完午飯,梁琇留著稍微坐了會兒,就起身告辭。

池沐芳望向了秦定邦,秦定邦也跟著起身,看了眼母親,“我送一下。”

“不必了,已經夠打擾的了。”梁琇婉拒。

秦定邦並未理會,陪她一同出了屋。

自從上次巷子裏遇險,梁琇和秦定邦也算共同經曆了一次生死。後來秦定邦再送梁琇回家,她就不那麽排斥了。幾個月過去,她覺得,秦定邦多少可以算做她在上海的一個……比較熟?還不到,有些熟吧,有些熟的一個人。

二人走在花園裏,“你要去哪?”秦定邦問道。

梁琇想了想,“去大馬路。”

秦定邦抬頭看了看天,“我送你去。”

梁琇隻以為秦定邦是出於禮節把她送出秦宅,沒承想是要送到目的地,“不用這麽麻煩的,我自己坐黃包車就好。”

“我順路。”秦定邦沒再多說,直接走向車,打開後車門。

梁琇無奈,坐了進去。

梁琇是過去買點茶葉,她那裏茶沒了。

茶是不夜侯,前段時間她白天事太多,沒時間寫稿子。到晚上有了靈感,趁腦子裏的火花沒滅掉,會伏案寫一點。每到這時,茶葉就派上了用場,提神很管用。現在茶葉罐子見了底,該補點了。

大馬路的鴻泰茶號,是一家很有名的茶葉店。這裏不光有各種名貴茶葉,也有老百姓喝得起的平價茶葉。

梁琇以為秦定邦把她在店門口放下後就走了,結果前後腳也跟著她進了茶號。她回頭看了他一眼,沒說什麽。

她經常在這裏買茶葉,一次隻買一點,喝完再來買。

“小姐,來啦?”小夥計對梁琇有印象,笑臉相迎。

“這次要不要嚐嚐別的茶?”小夥計拿起小秤盤。

“不用了,還是龍井,最普通的就行。”梁琇道。

“好嘞,多少?”小夥計走向身邊一個裝茶葉的大袋子。

“二兩。”她每次就買二兩,再多了也舍不得錢。

小夥計剛要稱茶葉,秦定邦開了口,“你這裏好紅茶在哪?”

小夥計看向這位一打眼就知不凡的男子,連忙往架子上比了兩下,“在這裏,先生您稍等。我先給這位小姐的稱完。”

秦定邦順著小夥計比劃的方向望去,“我和她是一起的,這份龍井不要了。有祁紅的話,給我換一份上好的祁紅。”

小夥計看了眼梁琇,又看了眼秦定邦,但也隻略猶豫了一瞬,便立馬走過去拿下一盒包裝精美的茶葉,“先生,您要的祁紅。現在進貨太難,全上海能有這種貨的茶號,沒幾家的。”

秦定邦沒言語,付了錢,接過茶葉遞給梁琇。梁琇臉色已經難看起來,並沒伸手,反而轉身就走。秦定邦宛若沒看見,拿著茶葉,跟著出了茶號。

“這茶你喝吧,你也不用覺得欠我什麽。今天你得幫我個忙,這就當提前還你人情。”秦定邦跟在梁琇身後說道。

梁琇轉身,惱怒散了幾分,“秦先生有什麽需要我幫忙的?”

秦定邦道:“你跟我來一個地方。”

“哪裏?”梁琇疑惑問道。

秦定邦越過她,打開了車門。

等到秦定邦載著她來到公司樓下時,她才知道,原來江邊不遠處的這群建築裏,就有秦家的永順公司。她曾經路過,卻未曾多留意。

“你跟我來。”秦定邦停了車,幫梁琇打開車門,站在車外等她下車。

梁琇有些猶豫,心裏其實有些抗拒,坐在車裏道,“我跟你到你家公司做什麽?”

有時候,秦定邦真覺得跟這姑娘是在鬥智鬥勇,頗要費上一番心力。等了一會兒,她還在眨著眼睛,執拗地等著他給個說法。

秦定邦看了眼半晴半陰的天,似要下雨,卻又有太陽。再轉頭看她,還是沒動彈的意思。

他輕歎了口氣,附身一把握住梁琇的手,順勢做出要往車外帶她的樣子。梁琇一驚,趕緊把手縮回去,自己慌忙開了另一側車門,逃也似地從另一邊下了車,隔著車望向他,把那隻手背到身後,有點被氣到的樣子。

秦定邦不禁嘴角上揚,“幫我一個忙,幫我看幾樣東西。”

今天是周日,比起平日來不那麽忙碌,除了留著值班的,公司沒什麽其他人。秦定邦帶著梁琇上了二樓辦公室。梁琇粗略一看,屋內陳設很是樸素。

窗外一束陽光破雲斜照,正好打在辦公桌上,仿佛是專門為了把她的目光,引到那部唱機上。梁琇眼裏頓時滿是驚訝。她轉眼看了下身邊的秦定邦,又望向了唱機,想要說話,一時卻又說不出。

秦定邦捕捉到了她眼裏所有的光芒,“我這裏有幾張黑膠唱片。我聽不太懂,幫我說說裏邊的門道吧。”

“什麽門道?”梁琇一邊說著,一邊走向唱機。

“比如音樂背後的故事,比如作曲家的典故。”秦定邦也隨著她踱步過去,“不知道這些,就隻是聽熱鬧,可惜了。”

“那你為什麽問我呀?”梁琇有點不解。

“我知道你知道。”秦定邦笑了,“梁老師不願給我一點指教?”

“指教倒談不上……”梁琇略微低頭想了想,“主要是我不知道你說的唱片裏是什麽。”

“聽一聽不就知道了。”秦定邦走到唱機旁,把二哥秦定坤送他的那些唱片都拿了出來,放到她麵前。

梁琇看著這一堆,簡直如獲至寶,每張封麵都翻看,真是愛不釋手,“全是古典樂經典呢!”——都是她喜歡的。

秦定邦從來也沒見到梁琇在他身邊這麽開懷過,不禁低頭注視著她。這個女孩正陶醉在喜悅中,對他的目光全然無知。秦定邦突然想起櫃子裏還有東西,轉身過去,拿出那張歌劇唱片,遞給了她,“還有一張。”

“還有啊?”梁琇側身接了過來,隻見上麵寫著Les contes d‘Hoffmann。看構詞好像是法語,可惜她不懂法語,不知道是什麽作品。

“這個應該是……什麽什麽霍夫曼吧,但我看不懂法語。”梁琇遺憾道。

“應該是《霍夫曼的故事》吧。”秦定邦走回她身邊。

“你懂法語?”梁琇驚訝地轉頭看他。

秦定邦看向她的眼睛,搖了搖頭,“不懂。”

“那你怎麽知道這是《霍夫曼的故事》?”梁琇更迷惑。

“你看,這裏有一小行英文,The Tales of Huffmann。”秦定邦扶著梁琇手中的唱片,指向封麵上的一行小字。

“你懂英語?”梁琇不由吸了口氣,又轉臉看他。

秦定邦揚了一下眉,“多少認識一點。”

梁琇突然感覺眼前這人真是個深不可測的。她本以為他是江湖中人,是個快意恩仇殺伐決斷的豪傑。可就這樣的一個人,竟然還會一點英語。

這感覺怎麽說?就好像往最地道的中國菜上,撒上了一星歐芹碎,真讓她捉摸不透。

秦定邦明白梁琇心裏肯定憋了很多話要問,轉身麵向她,“我曾經被父親送去美國留學。”

眼前這姑娘驚訝得微微張開了嘴唇,肉嘟嘟的像兩瓣紅紅的櫻桃,他笑著繼續道,“學采礦。”

梁琇愣住了有一會兒,才終於想起來要說話,“你們家都在上海,你出國學了個采礦。你家有礦?上海哪有礦啊?”

梁琇心道這個秦先生,怎麽這麽多故事,但馬上意識到好像不該問這麽多,便即刻打住不再出聲。

秦定邦突然很想揉一揉她頭頂鬆軟烏黑的頭發,但怕嚇到她,還是忍住了,“我其實沒什麽想出去學的。我想去黃埔軍校,但家裏不讓。於是我就隨便說了個采礦專業。”

秦定邦隨手拿起一張唱片,看了眼,又放下,“這還是當年我跟父親回湖南老家,二叔跟我說的。他說,我如果實在不知道學什麽,就學個采礦吧,反正老家那邊也有礦場,到時候不行就去幫他的忙。於是我就胡亂選了個采礦專業。”

梁琇除了“哦”了一聲,已經不知道該對這個奇特的理由作何反應。

秦定邦接著道,“但是我隻學了一年就回來了。”

“啊?”

“你不問問我為什麽這麽早就回來了?”秦定邦看著梁琇接二連三地詫異,像個小女孩兒,他心裏生出愉悅。

梁琇聽話地問道:“為什麽啊?”

“因為我把美國人給揍了。”秦定邦理了下手表,“當時我們班裏還有一個中國學生,長得非常瘦小。那些美國學生就嘲笑他,罵他,甚至動不動就推搡他。一個個膀大腰圓的,欺負那麽一個枯瘦的男孩,我實在看不過去,給他們暴揍了一頓。學校就把我給開除回來了。”

秦定邦抬眉繼續看向梁琇,補充道,“現在想想,當時下手確實重了點。”

梁琇這次徹底張大了嘴巴,緩了一會兒,“所以你就……你也懂一些英語,是吧?”

秦定邦點了點頭,“但忘的差不多了。最簡單的東西能讀出一些意思來,複雜的就不行了。”

“這就已經很了不起了。”梁琇感歎道。

“行了,不說這些了。幫我聽聽這些唱片,說說你知道的故事吧。”秦定邦拿起一張,從封皮裏抽出唱片,放到了唱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