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姑娘,是你嗎?”濃重的南方口音。

金融業的大混戰一直延續了數月,各大銀行人心惶惶,紛紛不敢開門,連帶著其他行業哀鴻遍野。後來不知是何力量從中調停,銀行業混戰才算停歇。

一些銀行也終於陸續複業了。

懷恩得以維持,很大一部分是靠慈善機構的資助和各界愛心人士的捐贈。有些捐款是通過銀行走的,但是經過那幾個月的混亂,銀行裏的錢,儲戶不敢去取,也取不出來。難童院著實過了段艱難的日子。

所以,銀行一複業,梁琇馬上就來到位於四馬路的一家銀行,給難童院的捐款經常匯到這裏,她先來幫院裏問問相關情況。

這幾個月裏積壓的事太多,加之顧客盈門,即便梁琇早就到了,還是排在很多人的後頭,隻能在銀行裏坐著等。眼見著將是一個漫長的等待,梁琇忍不住觀察起周圍的人。有西裝革履的,有罩衫長袍的,目之所及,大都是男子,像她這樣過來辦銀行業務的女子,並不多。

她來之前已經料到,搞不好半天都要耗在這裏,所以頗有先見之明地帶了本原版小說。她已經很久沒有好好讀書了,正在翻著上次讀到哪,耳邊忽地響起一個聲音——

“姑娘……是你嗎?”濃重的南方口音。

梁琇轉臉一看,是剛在她身邊坐下的一位老阿媽。麵黃肌瘦的,但是眼睛很亮。

梁琇竟然覺出幾分眼熟,正努力回想著,隻聽那老阿媽說道——

“德國診所。”

梁琇一下便想了起來,這是去年夏天在德國診所,她幫著撿藥盒子的那位老阿媽。她兒子好像是姓屈,還跟秦定邦聊過幾句。

梁琇再一看自己身上穿的,正是去年的那件舊衫,難怪這位老阿媽一下就認出了她。

梁琇趕忙欠身施以一禮,“您好。”

眼前的這位老人家,雖說氣色不佳,但笑容卻非常真摯。頭發整齊光滑地梳在腦後,挽了個利索的發髻,穿著一身深棕色的衣服,近看麵料華貴舒適,應該是過著衣食無憂的生活。

隻是這麽大年紀的一位老阿媽出現在銀行,而且看起來也是在等著辦業務,確實不多見。

當然,多不多見都不是她該考慮的,先前也隻是一麵之緣。打過招呼後,梁琇沒再多說什麽,轉過頭正要繼續翻書,倒是這位老阿媽打開了話匣子。

“姑娘,你是過來辦事的吧?”

“是呀。”

“我看你麵善。”老人家頗有些自來熟,“姑娘,你是做什麽的?”

梁琇倒是被問住了,她能說自己是做什麽的呢?

她的真實身份是萬不能為外人道的;她在難童院是去幫忙的;在秦家是臨時的;至於投稿,現在也斷斷續續,尤其經曆了陳畔那件事,她也不想再往那家雜誌社投了,連帶著往其他家投,都有點意興闌珊。要說是無業遊民吧,每個月多少還有點收入。

梁琇想了想,“算打零工吧,沒有固定工作。”

老阿媽和善地看著梁琇,“姑娘,我看你人又好,還漂亮,肯定是你挑工作,不是工作挑你了。”

梁琇禮貌地笑了下。這位老阿媽可真會說話,真要像她說的這樣就好了。現在這種時局下,工作太難找了。如果不是在秦家的這份工,她可能也會淪落到要去擔心下一頓飯的著落了。

其實,這位老阿媽在梁琇之前就到銀行了,是認出了梁琇,才坐了過來。所以輪到老人家去辦業務時,梁琇就看起了書。之後人走了,梁琇也沒注意。等她終於問完了捐款的事走出銀行時,發現那老阿媽正在門外路邊站著。梁琇自然又過去跟她打了個招呼。

“姑娘你往哪裏走?”老阿媽像是隨口一問。

“要回金神父路。”梁琇隻說了大概的方向。

“我們不順路。”老阿媽麵露遺憾,指了指相反的方向,“我要去買條魚,回去做**魚生,我兒子愛吃。”

“老人家,再見。”道完別,梁琇轉身就往難童院的方向走。

誰料沒走幾步,身後突然傳來一陣金屬摩擦的尖嘯聲,伴著數聲慌張的“躲開!”梁琇趕忙回身,隻見老阿媽已被一輛失速的黃包車,撞倒在地!

梁琇趕緊往回跑,等趕到老阿媽身邊,要扶起她的時候,卻發現老太太的胳膊根本不敢碰,一碰就疼得直喊。梁琇突然記起,第一次見到她時,這隻胳膊好像就不太靈便,現在是徹底不能動彈了。

那個肇事的車夫呆呆地站在原地,已經嚇得不知所措。圍觀的人問了好多聲怎麽回事,他都沒反應,直到被人推搡了一下,才回過神訥訥說道,“我……我在躲旁邊那個洋人的狗,結果,沒刹住,撞她身上了。”

黃包車上的客人也驚魂甫定,剛剛就差點被甩下了車。現在撞倒了人,更怕粘上麻煩,罵罵咧咧地拍屁股走了。車夫已經顧不得挨不挨罵或是錢給沒給了,地上躺了個這麽大歲數的,疼得直哼哼,這可如何是好啊。

此時正在四馬路巡邏的巡警走了過來。一看出了事故,徑直把車夫給帶走了。

好在老人家此時神誌還算清醒,梁琇攔了輛黃包車,慢慢把老太太扶了上去。梁琇讓這輛車快些把人送到離四馬路最近的仁濟醫院。她也攔了一輛黃包車,跟著一起到了醫院。

到了仁濟醫院,醫生迅速展開救治。老阿媽胳膊受傷,頭也開始有些昏,其他部位倒是沒大問題。開始施救前,她給梁琇說了個電話號碼,讓梁琇幫忙知會家裏。梁琇於是趕緊找到醫院的電話撥了過去。接電話的是屈家的老管家,一聽是老夫人出了事故,趕緊派人趕到醫院。

梁琇在醫院守著,一直等到了屈家人過來。屈家人自是對梁琇一番感謝。當時老阿媽已經昏睡了過去。梁琇看到屈家人已經來了,想想也不再需要她,而且懷恩在銀行的事也要回去向伍蘭舟匯報,於是跟屈家人道了別,就離開了。

等到難童院裏的事都忙完,下午回到修齊坊,梁琇卻越來越不踏實了。

來的人說是屈家人,但畢竟沒見到老阿媽親自點頭確認,總感覺缺了點什麽。現在世道亂成這樣,什麽離奇的事情都能發生。一旦要是仇人冒充的呢?梁琇整個晚上都在輾轉反側,沒睡多少覺。

第二天一大清早,她就頂著兩個黑眼圈,再次前往仁濟醫院,要親眼確認老阿媽是否安好。空著手不好看,她還專門到不遠處的永安買了個果籃。進了醫院,便直奔昨天接收老阿媽的那個病房。

但是,人已經不在了。

梁琇頓時緊張了起來,趕忙攔了個護士打聽,“請問,昨天在這個病床的那位老阿媽,去哪裏了?”

問了一個,說不知道。她當即就後悔了起來,到底先去買果籃做什麽,必是耽誤了什麽。

直到問了另外一個,那護士說昨天已經被家裏人接走了。梁琇一聽,心裏反倒更不踏實。

她站在門口,害怕別是自己冒失犯了錯。要是把老人家給丟了,她恐怕永遠都難以心安了。

正在焦慮之時,她一抬頭,發現在走廊不遠處站著幾個男人,其中一個戴著眼鏡的,正和大夫說著話,有點麵熟。她仔細辨認了一下,心下立即就不那麽緊繃了。此人正是去年和秦定邦說話的那個人,應該就是老人家的兒子,那位屈先生了。

屈以申此時也看到了梁琇。他今天剛從外地趕回來,正在醫院和昨天的主治醫生詢問阿媽的傷情,以及如何在家養護。

“屈先生,昨天那個撞了老夫人的黃包車夫還在巡捕房押著,巡捕房問咱們什麽態度。”站在身邊的高個男子提醒道。

“把人放了吧。”屈以申看到了在病房門口向這邊望來的女子。

“李醫生,抱歉,我先跟那位小姐確認一件事。”說著,走向梁琇。

“請問,你是昨天把我母親送到醫院的那位小姐嗎?”

阿媽昨天被接回家時,在電話裏跟他說,是去年在德國診所遇到的那位小姐,古道熱腸,把她送到了醫院。周圍人看熱鬧的多,隻有她出手相救。要不然這麽大歲數一個人,躺在地上沒人管,耽誤了治,還不知道能成什麽樣子呢。

屈以申對梁琇有印象,所以今天一下就認了出來。

梁琇微一頷首,“不知老人家現在什麽情況?”

“輕微骨折,還有點腦震**,處理了一下,問題不大,已經在家休養了。”屈以申沒把情況說的太嚴重。

梁琇一看老人的兒子都已經在這了,那她之前的擔心當真是多慮了,瞬間就踏實了。

“小姐,非常感謝你救了我的母親。請問小姐貴姓?”屈以申扶了下金絲眼鏡。

“免貴姓梁。”梁琇答道。

“梁小姐你好,不知方便在哪裏拜訪,改日定當登門重謝。”屈以申十分想替阿媽好好答謝一下這位小姐。

梁琇心想老阿媽安全就好,重謝就不必了,她微笑著搖了搖頭,“舉手之勞。不是我,別人也會救的。”

此時一位護士要進病房,她趕忙讓了路,接著道,“老人家既然沒事,那我就放心了。先生再見。”梁琇覺得能做的她都已經做了,老太太沒有遇險,也安全回到了家。她就沒必要再逗留了。

屈以申向梁琇頷首致意。

剛走了兩步,梁琇便突然停住,拍了下腦門,又走了回來。她把果籃遞給了屈以申,“先生,這個果籃送給老人家。”

屈以申剛想婉拒,便聽梁琇認真道,“主要是……這個紅色包裝紙上的‘永安’兩個字。平安順遂,看起來喜慶又吉利。這是我送給老人家的,你帶回去,她看到也會開心的,好起來會更快。”

屈以申一看這包裝紙,愣了一下,似有猶豫,還是道了謝,“那多謝梁小姐了。”

聽到這話,身邊的男子趕忙從梁琇手裏接過果籃。

“您客氣。”說完,梁琇就轉身離開了。

她是第一次來仁濟醫院,所以上上下下把醫院的每層都看了一遍。等出了樓往外走時,碰巧發現那位屈先生也才剛出門,走在她的前麵,隻是沒有發現她。

他徑直走向了一輛停在路邊的車,看起來是專門在等他的。關門前,梁琇無意間看到車裏有個人,坐姿扭曲怪異,目光陰鷙,不知正看向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