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十一月

仲冬十一月,第一日便下了一場雪,臨近中午時分,太陽被掛出來,卻曬不化京城青石路上的積雪。

金吾衛正在帶人清理幾條皇街上的落雪。

東宮的馬車一路暢行,從偏門直至內院。因為江知酌每到了這個時辰,便說著急回家用午飯。

到了下午,天黑得格外早,白竹在金玉台門口引江知酌進門,低聲匯報了幾句。

“瘋了?”江知酌鬆了雪狐大氅的領口,“這麽久了,薛府一點動靜沒有。”

白竹搖頭說沒有,江知酌嗬笑一聲,說道:“不用理她。”

當初白竹以為江知酌會因為薛楚楚下毒之事而處置薛楚楚,沒料到,江知酌什麽都沒說,隻把薛楚楚關在了雲水居,雲水居沒人伺候,晚上也沒人給燃過燭燈,半月有餘過去了,薛楚楚自己被嚇得有些精神不正常,有守衛看見,薛楚楚經常夜半舉著一個不再發亮的金魚燈在院內閑逛。

下毒之事剛出的時候,東宮就將此事報給了薛府,薛中沒露麵,薛新說,薛楚楚已是東宮之人,由太子殿下處置。

金玉台的內殿溫暖非常,錢朵朵愜意地躺在仰椅上,和天一打小牌。

天一的玩牌水平和錢朵朵一樣,倆人菜得難分伯仲,順便把小碗趕出了打小牌的隊伍。

兩人的賭約是小碗的糖罐,無論江知酌讓人從揚州給小碗從每隔幾日就選來新品糖塊,最後都被錢朵朵和天一瓜分。

小碗正在給一盆積雪草澆水,昨日忘了澆水,殿內又暖和,窗台上兩盆積雪草全部垂了頭。

“冬日裏好不容易有點綠意,可別落了,”小碗指尖摸著積雪草的葉子,“也不知道這雪還停不停。”

“老大,院子裏的白梅抽了小花苞,”天一盤腿坐在地上,也不覺冷,“下次下雪就可以去院子裏折梅枝了。”

“箏安的身子能去玩雪嗎?”錢朵朵眼看就要輸了,瞥見院內似乎有燈影和人影晃動,把牌扔桌子上,嚷嚷著要開飯了。

初十七接過江知酌的大氅去廚房傳飯,今日廚房做的是銅鍋子,都是新鮮的綠菜和各種精瘦的肉類。

天一有自己的小鍋,在桌前合掌:“阿彌陀佛,多謝老大款待,小僧先開始了。”

銅鍋上的白色熱氣蒸到每個人麵前,鍋裏滾著大小更替的泡泡,屋內的熱鬧和外麵的肅寒隔開了兩個世界。

“箏安,嚐嚐這個,”錢朵朵夾了一個肉丸到小碗的碟子上,看著小碗吃下後,“怎麽樣,芫荽牛肉丸子,我的最愛,能嚐出味道嗎?”

小碗搖搖頭。

錢朵朵讓靜蘭把剩下的肉丸子都夾自己碗裏,反正小碗吃哪個都一樣。

天一吃完要去打坐默念經書,錢朵朵靠著椅子說好飽。

“不等太子殿下了,慢慢吃,”錢朵朵離座,手指刮了下小碗的臉蛋,“我去**等你。”

外麵雪花飄得安靜,江知酌也終於放下了筷子。

侍女們很快把桌子上撤幹淨,白竹叫了初十七和靜蘭在門外等著。

外麵那麽冷,江知酌肯定不讓小碗在院子裏送他了。

江知酌招招手,讓小碗坐近點。裏間還有一個錢朵朵,小碗抿著嘴不說話。

江知酌的“按摩口中穴位”也不用說話,抬手摸著剛才被錢朵朵的刮過的臉蛋,用拇指蹭了又蹭,表示不滿意。

小碗眼睛彎了下,把臉湊得更近,任由江知酌搓捏。

江知酌剛摸到下巴,小碗都準備閉眼了,就聽到錢朵朵的叫嚷。

“箏安!箏安!”錢朵朵聲音越來越清晰地傳入兩人耳朵,“你快來看,我的肚子長大了。”

江知酌沒拉住,小碗已經起身進了裏間。

“能不變大嗎,”小碗輕輕摸了下錢朵朵的肚子,“你晚飯吃了那麽多牛肉丸子。不能揉肚子,你若是難受就起來走走。”

錢朵朵不情不願的下床在屋子裏慢慢溜躂。

“要不是為了你,”錢朵朵誇張地托著剛到兩個月的孕肚,低著頭喃喃,“我何必大晚上的在屋裏溜躂,早點摟著美人兒睡覺不好嗎。”

小碗正靠在床頭看一本詩集。

“六公主是不是定了除夕夜成婚啊,”錢朵朵突然問小碗,“那恒安王也會提前回京了。”

小碗翻過一頁,淡淡地嗯了一聲,沒再沒理錢朵朵。

錢朵朵搶過小碗手裏的書,扔在**,八卦之心突起,挑眉問道:“這麽兩個人間仙品你都擁有過了。恒安王現在就這麽帥,十幾歲的時候一定也好看,對了,你當初也認識太子殿下的吧,是當時恒安王更招你喜歡嗎?”

“那個時候的太子殿下,是什麽樣子的,”錢朵朵還在問,見小碗不回答,轉頭就被小碗的冷臉嚇到了。

小碗冷臉的時候,整個人像渡上了一層冰霜,周身都氤氳著一層寒意。

這半月小碗對錢朵朵的縱容忍讓快讓錢朵朵忘了小碗原本是個對他人性子特別冷的人。

“哎呀~,太子妃呐,”錢朵朵坐在床邊,把額頭一下下磕在小碗的支起的膝蓋上,不敢看小碗的眼睛,“我承認錯誤,你這些天對我太好了,我有點得意忘形了,什麽都瞎問。別這樣嘛,要不你罵我,別生氣嘛,你生氣了,太子殿下明天一大早就把我遣送回去了,我舍不得你。”

錢朵朵會氣人更會哄人,就這個低眉順眼聽教訓的勁兒,小碗也是佩服的。

小碗撿起手邊的詩集,輕拍在錢朵朵的頭上,說道:“把這個放到外間的書架子上第二層。”

錢朵朵抬頭嘿嘿一笑,乖乖照辦,並且熄了燭燈,老實地爬上床躺好。

“朵朵,你隻喜歡過大哥一個人嗎?”小碗望著床頂的帳子。

“嗯!”錢朵朵用力點頭,“第一次見色起意,啊不對,不對,一眼鍾情。”

錢朵朵轉過頭,眼巴巴地望著小碗,本以為小碗會說些什麽,沒想到小碗就此沉默了。

“有一點羨慕你,隻有一點點,”小碗半響後才說,“但是我也不後悔年少時的喜歡。”

小碗的話說給錢朵朵,也說給自己。

江慕安是一個值得喜歡的人,不過那也已經是過去了。

“那個時候的太子殿下”是什麽樣子的。

小碗默默想了想,是沉默又沒什麽存在感的,是斂了鋒芒與少年氣的。

“睡覺!”小ᴊsɢ碗伸掌把錢朵朵的臉扭過去,“明天不許再賴床了。”

不然江知酌可能又吃不上早飯了,有過那麽一次就把小碗歉疚地不行,自那以後就算錢朵朵起不來,她也是要讓侍女把叫自己叫起來,陪江知酌吃早飯。

眼看小碗又要不高興了,錢朵朵趕忙閉上了眼睛。

可小碗卻睡不著了,小碗情不自禁地想,江知酌當初看著小碗認不出自己,得有多傷心和無措。

又親眼看著小碗和江慕安之間有了情誼,是什麽的心情。

越想越心酸。

小碗把睡夢中湊過來的錢朵朵又推了回去。

小碗大膽的幻想了一下,如果她沒失憶,會不會……

……是怎樣呢。

就在小碗想到有些迷糊地時候,突然聽到一陣不大不小的腳步聲,腳步聲越來越近,掀開了垂帷,朝著她的方向過來。

就在小碗想抬頭看看時,來人就把被子往上提了提,蓋住她的頭。

然後把被子在她身上裹了一圈,裹緊了以後抗在肩上走了。

雪已經停了,地上還有一些侍從們還沒來得及掃走的薄雪。

白竹在前麵提著燈籠照路,小碗被架在肩上,從春卷般的被子裏往外看,能看到的視角隻有倒退的路和江知酌的抬起的腳後跟。

“冷不冷?”把小碗放在正殿的**,江知酌搓搓小碗的胳膊,小碗從春卷裏坐起來,和江知酌對了一下鼻尖,明顯江知酌更冷。

小碗把春卷打開,讓江知酌趕緊進來捂一會兒。

江知酌寢衣外就是大氅,看來去掠小碗是臨時起意。

時隔半月,江知酌才又抱上懷中人,小碗動了動,說:“一會兒把我放回去嗎?朵朵醒了看不到我該找我了。”

“有人看著,沒事兒,”江知酌把被子給小碗蓋好,“少夫人又不是小孩子了,她都是孩子娘了。”

“怎麽想到去打劫我了?”小碗問。

“第一天就想去,忍到現在了,今夜實在是孤枕難眠,輾轉反側,想得厲害,更覺得冷了。”江知酌語氣幽怨,“而且今天連送別吻都沒有了。”

“給你補上,”小碗湊過去淺吻了一下江知酌的下唇,“其實,我剛才也在想你。”

“難怪你剛才也沒睡,算你有點小良心,”江知酌這才滿意,拍拍小碗的後背,“睡吧,天一說你不能熬夜,再睡不著讓十七她們來告訴我,我給你劫走,明早再悄悄給你送回去。”

“嗯,朵朵說要去揚州外祖家過年,她現在有孕其實很辛苦,大哥在前朝幫你做事,我該順著她的,”不知道是被子漏風還是江知酌身上剛在外麵帶的寒氣未散,“我給你當被子蓋一會兒。”

小碗摸索著翻身到江知酌身上,趴下就是江知酌的胸膛,小碗側耳貼在江知酌心口的位置。

“咚咚的,”小碗聽著穿透耳膜的心跳聲,“有點像敲鼓聲。”

“下去……”

江知酌仰了下脖子,嗓音裏是強裝的鎮定。

“啊?”小碗被拒絕的莫名,“前兩次你說你冷都要拿我當被子的。”

“我熱。”

哦,小碗從江知酌身上下來,說不冷就行,睡吧。

江知酌閉著眼睛裝死。

小碗躺著躺著突然睜大眼睛,然後挪遠了一段距離,試探地問:“要不……我給你念一會《佛心咒》?”

“不必。”

哦。

安靜。沉默。

沒一會小碗拿出英勇就義的氣魄閉眼說道:“那你來吧。”

“來個屁!”江知酌咬著後槽牙,怨恨小碗的不知好歹,“你的身子現在還不行。”

小碗被江知酌的粗話逗得笑出聲,那麽一張斯文的臉上說出粗話,真是挺有意思。

小碗無辜地看著江知酌。

“你笑吧,”江知酌說,“過年有你哭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