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落燭寺

翌日清晨,江知酌輕裝上陣,隻帶幾名近衛,一席便衣,隻是也掩蓋不住翩翩公子的俊逸矜貴。

天黑前一行幾人來到落燭寺,寺門將閉,江知酌下馬上前,一名小僧合手行禮:“本寺已到閉寺時間,施主若要上香祈福,請明日再來。山路難行,阿彌陀佛,您請回吧。”

江知酌上前一步道:“我此行前來是尋乙塵大師,家兄急症難解。請小師傅通融一下,讓我見一見乙塵大師。”

“施主請見諒,世人來此,皆是有心願,小僧自然懂您為兄求醫。隻是乙塵大師交代過,修行歸來,自覺醫術不佳,鬢絲禪榻,已無心力救治信眾。”

“施主請回,阿彌陀佛”說罷小僧將寺門徐徐關閉

一名黑衣近衛上前想要爭論什麽,江知酌抬手攔下,吩咐幾人山下找個落腳地,今日先行休息。

蘭秋七月,天亮的格外早,江知酌一早便動身前往落燭寺,到了山下,步行拾階而上,山路上古樹林立,綠意蔥蘢,上層的枝葉輕曳,頗具一番古韻。

隻是此時江知酌並無心思暇看,昨日未曾見到乙塵大師,且聽那小和尚的意思,乙塵大師今後怕是不會再出寺看診。

江知酌一人進寺,近衛停留寺外。

落燭寺內

乙塵闔目坐在石桌旁,桌上是一盤未完之棋。江知酌走進,不知如何開口,也不敢冒昧打擾。

“阿彌陀佛,施主玉葉金柯,貴不可言,老衲無才,無法受施主所托。”乙塵看向麵前的棋譜,並未分給江知酌一眼。

江知酌躬身行了一個晚輩禮,口氣敬重謙卑:“求大師垂愛,家兄為人仁義,甘願為國付軀,晚輩實在不忍家兄年少折損,也乃國之所憾”

四皇子身份尊貴,且多有戰功,護國護民,救一人可悅萬民,隻是乙塵仍不為所動。

江知酌再欲開口,乙塵淡然打斷他:“這世間能救萬民者並非良醫,而是良策,施主應當明白此道理,老衲隻身一人,螻蟻之力,恕不能如施主之願,阿彌陀佛。”

江知酌自知此時無法說動乙塵大師,但他絕不會在此時輕言放棄,潛入邊境之難,獲取情報與蠱毒之法更難。乙塵是現下唯一僅有的一線希望。

江知酌把隨身所有銀兩放入香火案,隨後跪在寺內正殿前。

從晨曦到驕陽肆虐,江知酌身形未動。他並非要挾或道德綁架,隻是別無他法。

一小僧走來“施主請起吧,住持決定之事,輕易不能更改,住持並非仙人,百病能醫,想必施主定是尋遍良藥才來此地主,住持也許當真無法。阿彌陀佛,請施主珍重自身。”

江知酌謝過小和尚好意,隻是仍未起身,直至閉寺才離去。

第二日,乙塵大師隻說江知酌與江淩遠並無佛緣,再未開口。

二人仍像默契一般,一個闔目對著棋譜,一個端跪在殿前。

江知酌微微垂眸暗自揣摩,若今日乙塵大師仍不鬆口,他該怎麽辦。繼續跪著,跪到暈過去,跪到出家人於心不忍。

還是直接綁了乙塵大師,強行送往越州。可是這兩種方法也並不能確保能讓乙塵大師為江淩遠醫治,他若看過以後,仍說無法,江知酌又該怎麽辦。

正心煩意冗之際,江知酌餘光瞥到一抹綠ᴊsɢ色身影,緩緩走到石桌前。

少女手持一把白色遮陽短傘,長發未挽披落在薄裙之上。腰間紗帶輕係隨風微動,腰肢盈盈一握若無骨,傘下肌膚白皙,看不出神色。

即是如此模糊,江知酌再沒挪不開半分目光。直到少女落座石桌旁,江知酌眸光一沉,眉心微蹙,竟在此地見到此人。

小碗似是有感有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轉頭望去,隻一望,神色微頓,清澄的眼睛升起一抹悸動卻不明顯,隻是桌下的手,猛的抓住了石桌邊緣。

那副俊逸的麵容,有幾分像江慕安,隻這幾分相似,也掀起了小碗心中巨大的漣漪。

少焉間小碗恍然回神,江慕安並不似眼前少年的清雋,小碗記憶中的江慕安,眼神溫潤,常彎著一雙桃花眼,笑意分明的看向她。

“是五皇子”,小碗心中納罕,他來此地做什麽。

小碗抬頭用眼神詢問乙塵大師,乙塵淡淡道:“為家兄求醫。”

小碗剛落下半分安定的心又猝然緊張起來,是江慕安出事了!?

乙塵見一向淡然的小碗半刻間神情來回變換幾次,竟覺得此少女原來並不是之前認識那般看破紅塵的表相,

乙塵問道:“是相識故人?”

“皇城貴人,不敢稱為相識”小碗心想就算五皇子江知酌認出自己,估計也同皇宮內其他人一樣,對自己隻有厭惡。

落座在石桌對麵,小碗抬眼看向乙塵,開口道:“大師不打算出手援助對嗎?”

“你以前從不過問旁人之事,今日真是讓老衲有些意外。”乙塵淡然一笑,又緩緩的說:“這棋局自前日你走後我一直在推敲,直到現在也無半分頭緒。若老衲今日僥幸參透一二,或許能有閑時助他一臂之力”

小碗抿了抿唇角,站起身伸手撫亂了一片棋子,啞聲道:“勞煩您。“

”我認輸。”

自小碗看到江知酌,聯想到江慕安情況時,她就已經輸了。

“嗬~,老衲此招勝之不武,待我回寺之時,定破你此棋局。”

乙塵大師行走江湖多年,棋藝甚佳,行至各地都鮮有敗績。直到他遇到了小碗,兩年有餘之間竟飽受挫敗之感,僅有二三次的勝績也沒能窺出小碗在棋局上的一點弱勢。

小碗撐起傘轉身走出落燭寺外,山路上群樹殘影斑駁。

江知酌目光自小碗進寺就沒挪開半分,他眼見小碗自進寺後隻望過自己一眼,低聲跟乙塵大師說了幾句,便轉身走出寺門。

袖口下的一雙手握拳微微輕顫,折亂了兩片衣角。

他想起身,還未有動作時,一小僧來到他的麵前,開口道:“施主,乙塵住持說願同您前往越州,為令兄盡綿薄之力。可即可啟程。”

江知酌猛然抬頭,欣喜之餘不免有震驚,他詢問小僧:“是因為剛才那位姑娘?乙塵大師才改變主意的嗎?”

小僧點頭未語,江知酌起身道過謝,跟小僧說自己去去就回,稍後來接乙塵大師。便轉身向寺外追去。

小碗並未走遠,她心緒不寧,緩步走到一條小溪邊,溪水從山頂涓涓細流而下。

小碗蹲下身低頭從溪水映射的倒影中觀察自己。

“嘴巴薄薄的,鼻子也不高,耳朵也不大,平平無奇的眉毛。一雙眼睛就更差勁了,眼角狹長,眼尾上揚,掛在這副並不喜慶神色上,顯得有些凶”。小碗在心中給自己定義:醜陋不堪,脾性不佳,盡是一副不討人喜歡的樣子。

小碗被突如其來的自卑感整的心煩氣躁,左手在腳下抓起一把雜草混著泥土扔進水裏,激起的一小片水紋又馬上被溪水帶走。

倒影裏又浮現出自己厭煩的樣子,小碗直接伸手拍打水麵,有些自暴自棄的攪亂了溪水。

水流打濕了小碗的衣袖,她動作減緩,水紋慢慢平複間,映出了江知酌修長的身形。

小碗並未起身,她想,這裏也不是皇宮,我不一定非要給他行禮吧。

小碗沒心思組織語言問候五皇子,兩人一時無言。

江知酌率先打破了沉默,開口道:“乙塵大師答應同行前往越州為四皇兄醫治, 江某此前無計可施 ,多虧何姑娘出言相勸,在此謝過。”

“乙塵大師醫術高明,四殿下本就是有福之人,想來會無恙的。”小碗微不可察地偷偷歎口氣。

不是江慕安,她想。

這抹神色卻被江知酌敏銳的捕捉到。麵前此人在信中說盡絕情之言,卻在聽聞與江慕安可能有關的消息時,還是漏出一絲悸動。

江知酌思索該詢問她在此地可一切安好?怎麽可能會好,貧瘠之地,戴罪之身。

小碗站起身眸光落在溪水中:”五殿下去接乙塵大師吧,預祝五殿下此行萬事亨通。回到京中若見到秋太傅,勞請跟他說一聲,驚葉很好,已經適應這邊環境。我雖有傳信於他,但殿下親自告知,想必太傅會寬心一些。”

小碗微微低頭行禮,將要離去了。

江知酌低聲開口:“三皇兄他……,此行知我來南疆,囑咐我來看你是否安好,可有話帶予皇兄。”

小碗坦然淡笑一下,笑意卻不達眼底,“你看到了,我很好,不勞三殿下惦念。三殿下身份貴重,自然也無需我過問。”

微微停頓後小碗又說道:“五殿下想必明白,三殿下遠離我才是眾望所歸的良道。三殿下被寄予厚望,也請您多勸慰他別再付諸一毫感情和時間在我身上。”

“那勞五殿下轉達,我此前恨他,怨他。我現在已經對他沒有任何情感,讓他也別來打擾我的清淨。我來此地也不是為了他。”

“好了,就這樣,五殿下該啟程了,我也該回家了。”

江知酌再未開口,低頭從懷裏拿出一個方形匣子,遞給小碗。

小碗打開匣子,裏麵是一層銀杏暗紋的織布包裹著得一個木製肥胖小鴨子。

小碗詢問江知酌這是什麽,江知酌說這是江慕安托他帶來的,因她喜歡糟鵝,所以做了一隻木鴨給她。

小碗將木鴨托在手心查看,的確可愛至極,肚子圓潤的像個木球,整體又打磨的光滑,毫無倒刺棱角。極短的脖子上銜接一顆同樣圓潤的腦袋,隻有鴨嘴扁扁的。整體憨態可掬,小碗看得甚是喜愛。

但這是江慕安帶來的,她沒辦法收下,低身將木鴨放進小溪流裏隨波飄遠了,然後轉身頭也不回的走了。

放她自由吧,她說。

江知酌低頭看著孤零零的小匣子和沒人要獨自漂泊的木鴨,不知它像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