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後來, 黎粲回想起那一天,記憶裏隻有無盡連綿的雨聲,還有那通怎麽也撥打不通的電話。
“黎粲, 你怎麽會在這裏?”
相比起黎粲,見慣了大風大浪的孫微女士,這一刻,顯然是比她要鎮定的多。
但是也不難看出,她的眼裏,此時此刻除了震驚, 望著麵前兩人緊緊交握的雙手,還有滿腔不言而喻的憤怒。
黎粲站在台階上, 因為她的這一聲質問,和邵輕宴剛重新牽上沒幾分鍾的手,突然就產生了退意。
邵輕宴察覺到了。
他回頭, 看了眼黎粲。
“這是誰?你認識?”
他主動鬆開了黎粲的手,稍有不解地問她。
“是, 是我的……媽媽……”
黎粲渾身僵硬, 站在原地,頭一次從頭到腳產生了窒息,知道自己大禍臨頭,走到了絕路。
她回答邵輕宴問題的時候, 甚至一眼都沒有看向邵輕宴。
孫微女士的眼睛就像是巨大的牢籠,將她狠狠地釘在原地, 無法動彈,亦無法掙脫。
何況, 她的身邊,還站著一個陳敏。
邵輕宴怔了一瞬, 明白了。
“阿姨……”
他想和孫微女士打招呼。
但是孫微女士直接冷聲製止了他:“jsg誰是你阿姨?”
她淩厲的眼神如鋒刃一般,掃過麵前的兩個人。
“沒有廉恥的私生子!黎粲,你這些天,就是跟他在交往是嗎?”
“媽!”
黎粲僵硬了許久的身體,突然渾身劇烈顫動了一下。
她最害怕的事情,還是發生了。
孫微女士知道了……她知道,知道邵輕宴是……
“媽!你在胡說些什麽!”
她慌張地看了眼邵輕宴,趕緊走下樓,想要拉著孫微和陳敏先行離開。
但是她們既然都找到了這裏,怎麽可能就這麽輕易地離開。
孫微的眼神,直勾勾地瞪著邵輕宴。
很顯然,她十分清楚地知道,自己嘴裏的私生子,是在說誰。
“黎粲,是誰教你的,跟一個窮光蛋在一起也就算了,還跟一個什麽都不是的私生子在一起?”
如果有人要問黎粲,她從小到大的冷臉是跟誰學的,那她幾乎可以肯定地告訴每一個人,是跟孫微女士學的。
她冷下臉來羞辱人的樣子,比之黎粲,隻會有過之而無不及。
“媽!你都在說些什麽!!!”
黎粲崩潰地抓住孫微的胳膊,想要拉著她趕緊下樓。
但是孫微這個時候哪裏還會顧及誰的麵子。
她一把甩開黎粲,不僅並不打算下樓,還直接打開手機,打通了等在樓下的保鏢的電話。
黎粲沒能拉走孫微,反倒被她喊上樓來的保鏢直接扛起來,一路帶著往樓下走。
“不是,你們放開我!我不走,你們放開我!!!”
“你們趕緊放我回去,我還沒有跟他們說清楚,你們放我回去啊!!!”
黎粲從來沒有一刻這麽崩潰過。
她看著自己麵前不斷旋轉倒掛的樓梯,看著樓梯上不斷圍上來看熱鬧的人群,看著眼前的地麵,樓梯逐漸變成了水泥街道……保鏢扛著她,直接把她扔進了等在巷子口的車裏,她終於得到了自由,整個人掙紮起來,想要衝出車廂。
然而沒有用。
她不斷拍打著車窗上的玻璃,一陣陣嘶吼出來的聲音,連她自己聽了都覺得可怕。
可是沒有用。
她的嘶吼在孫微女士的命令麵前,根本不值一提。
家裏的保鏢和司機,沒有一個人會聽她的話。
她隻能顫著臉,去摸自己包裏的手機。
她想打電話,她想打電話給邵輕宴。
她想告訴他,她媽媽一定會說很多很多難聽的話羞辱他,他一定不要聽,不要信……
可是也沒有用。
邵輕宴根本不接她的電話了。
她徒勞地坐在車裏,一遍又一遍地撥打著那個根本不會被接通的電話,眼睜睜看著外麵的世界從白天變成黑夜,最後,隻有孫微女士一個人先從巷子裏走了出來,把她帶回了家。
“你們都跟他說了什麽?”
回到家裏,黎粲站在孫微麵前,像隻炸了毛的刺蝟,所有情緒都暴露在了表皮。
孫微瞥她一眼:“這就是你跟媽媽說話的態度嗎?”
“黎粲,我還能跟他說什麽?無非是叫他別再跟你來往,你馬上就要去英國,學業繁忙,根本沒有什麽功夫談什麽跨國的戀愛,我隻是叫他以後都別再打擾你了而已。”
“你騙人!”
“黎粲!”
孫微語氣嚴肅了起來。
“家裏好喝好吃地把你養到這麽大,就是為了讓你在這種時候頂撞父母的嗎?”
“我沒有要頂撞你!”黎粲說,“我隻是想知道,你們和他說了什麽!”
“你知不知道他是誰?”
孫微坐在沙發上,看著回到家裏卻從始至終都不肯坐下去的女兒。
“黎粲,他是一個私生子,他是你陳敏阿姨……”
“我知道!”
從巷子裏樓梯上的相逢一直到現在,孫微都自認,自己在這件事情裏麵,是占著上風的。
但是在黎粲親口在她麵前說出“我知道”這三個字的時候,孫微愣住了。
“你說什麽?”她仿佛不可思議道,“黎粲,你再說一遍,你知道什麽?”
“你知道他是私生子?什麽時候的事情?”
“你知道他是個私生子,你還要跟他待在一起,跟他交往到現在?!”
她的語氣越說越不可置信,仿佛已經開始不敢相信,站在自己麵前,會是自己從來都引以為傲的女兒。
“黎粲,你回答我的話!你什麽時候知道他的!”
最後脫口而出的質問,已經是極致到無以複加的憤怒。
黎粲抿著唇角,不肯說話。
她從小到大,真的沒有怎麽哭過。
半年前的網暴已經是超乎她的意料,她沒有想到,半年後的自己,還會因為一個男生,站在自己的母親麵前,倉皇落下眼淚。
是。
邵輕宴是私生子這件事情,她早就知道。
在當初,陶景然帶著她和邵輕宴第一次吃飯見麵的那一天,當天晚上回家,她就知道了。
2018年元旦的一個星期前,她在北城,突遇暴風雪,所以在陳家的宅子裏待了一天。
在她誤打誤撞走進的陳泓的書房裏,書桌的台麵上躺著一張照片——
洗到發白的校服,瘦到青筋都有點隱隱暴露的手背,繃緊的下頷,有棱有角的側臉,比她見過的不少男明星都好看。
那是黎粲第一次因為邵輕宴的臉而驚豔。
雖然後麵她很快就忘記了。
那張照片的背麵,沒有寫上男生的名字,隻有用黑色的簽字筆潦草寫著一個日期——
“2000年7月18日。”
在實驗榮譽牆上見到邵輕宴的那一天,黎粲沒有想起來這回事。
但是在第二次,陶景然帶著她和邵輕宴吃完飯的那天晚上,她親眼見過邵輕宴長相的那天晚上,她想起來了。
她把記憶中那張模糊的照片和林嘉佳發過來的那張合照重疊,又找陶景然去打聽了邵輕宴的生日。
真的是7月18日。
2000年7月18日。
她再沒有什麽不明白的。
尤其陶景然還告訴她,邵輕宴沒有爸爸,是從小跟著媽媽一起長大的單親家庭的孩子。
他說他不論做什麽都很努力,在學校裏風評很好;
他說他早早地爭取保送清華,就是為了能夠早一點減輕媽媽的負擔,早一點自己去掙夠大學的費用;
他說他這樣的人,他從來都很佩服,他知道他早晚會成功,會有出人頭地的那一天……
可是出人頭地,那又怎麽樣?
2000年7月18號。
那時候,陳泓已經和陳敏結婚一年多了。
他再怎麽樣,也摘不掉私生子的帽子。
“你一直都知道這些,你不告訴我,也不告訴你陳敏阿姨?”
孫微真的不敢相信,自己這麽多年含辛茹苦教育出來的女兒,她事事引以為傲的好女兒,居然真的會做出這種事情。
“你,黎粲,如果我們一直都沒有發現,你打算把這件事情瞞到什麽時候?你是不是打算瞞我們一輩子?等到時候,他清華畢業了,你覺得他有出息了,有能耐了,你就把他帶到我們的麵前,讓他和我們坐在一張桌子上吃飯!”
“我沒有想過那麽遠,我隻是……”
“你沒有想過那麽遠,你就沒有想過要救救你陳敏阿姨!”
孫微不可遏製地咆哮道。
黎粲哪裏見過這樣的媽媽,再一次被她的憤怒震驚,說不出一句話。
她想說,不是這樣的,她不是沒有想過要幫陳敏阿姨。
所以她一開始對邵輕宴一點也不好。
她瞧不起他,她捉弄他,她羞辱他,她戲耍他……她以為自己這樣對他,就會得到開心,也能幫到陳敏阿姨。
可是沒有。
她這麽做一點也不開心。
她隻有坐在邵輕宴的車後座上的時候,才是真正的開心。
麵對著怒火衝天的孫微,黎粲無聲哽咽著,真的一句辯解也說不出來。
“你居然還想跟他在一起,黎粲,我真的是瘋了才給你這麽多的自由,給你這麽多的錢,讓你出去瀟灑,結果你回來給我這樣的報應!”孫微咬牙切齒地說。
“可是私生子也不是他可以選的!”
如果不是被逼到極點,黎粲從不敢相信,自己會當著孫微的麵,說出這種話來。
這種她自己聽了都覺得荒唐的話。
“媽媽,我知道你在想什麽,你覺得私生子不可饒恕,他的存在就是個錯誤,是,我一開始也是這麽覺得,可是我慢慢越靠近他,我就越來越發現,他很好,他真的除了出生,他什麽都沒做錯……”
“他和他的媽媽,從來就很窮,我敢保證,他們沒有從陳叔叔那裏得到過一分錢的接濟,邵輕宴他很有骨氣,他真的過的很苦,他有今天jsg的一切,全部都靠他自己……”
“那都是他們應得的!上不得台麵的東西,還想要過什麽好日子!”
“可是這都不是他能選的!”
黎粲徹底在孫微麵前崩潰到大哭。
“媽媽!他真的,真的很好,他出生這麽差,可是還是能靠著自己,保送清華……”
“保送清華有什麽用!別說隻是清華,他今天就算是保送了哈佛,保送了麻省理工,他還是個見不得光的私生子,他還是個一貧如洗的窮光蛋!你永遠別指望我會看得起他!”
砸在地麵上的茶盞,碎在黎粲的腳邊。
她的眼淚在這一刻洶湧澎湃,終於再也受不了自己的控製。
“你今晚就給我收拾行李,我喊人給你訂機票,把你送去英國,你給我待在倫敦,好好反省反省!”
“媽!!!”
黎粲從來都爭不過孫微女士。
從小到大,她知道,隻要是孫微替她決定好的事情,她從來都爭不過。
她想跑走,但是之前把她困在車上的保鏢,又一次突然出現在她的麵前,把她團團圍住。
她被困在了自己的房間裏。
任憑她怎麽對著大門摔砸敲打,都沒有用。
沒有人會來給她開門,沒有人會來帶她去見她想見的人。
從小到大也沒有哭過幾次的黎粲,在這一天晚上,幾乎要把她一輩子的淚水都哭幹了。
她渾渾噩噩地坐在房間沙發上,抱著手機,希望邵輕宴能接電話。
但是打不通。
他的電話,突然變成了永遠都打不通。
玻璃窗戶上又響起雨水敲打的聲音,她抬頭去看,漆黑一片的窗外,除了路燈,早就已經什麽都看不到。
她和邵輕宴訂的晚餐,在外灘的江邊,本來今晚,她還想和他一起在江邊散步,再逼他給自己說點好聽的話的。
但是什麽都沒有了。
她突然之間,什麽都沒有了。
淚水又一次從她的臉頰上滑落,早就哭花了的臉頰,映在沾著雨水的混沌玻璃上,漸漸變得模糊,不成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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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半寂靜的黎家別墅,孫微還一直坐在客廳裏,沒有動過。
晚上十點,陳敏終於從外麵回來,像隻落湯雞一樣站在她的麵前。
孫微起身去接她。
她趴在孫微肩上,突然毫無征兆地放聲大哭。
孫微不知道還能怎麽再安慰她,隻能緊緊地抱住她,不住拍著她的後背。
她想過千萬種陳敏可能要對自己說的話。
但是她沒想過,她第一句開口,會是說:“微微,我們錯了,他不是私生子……那個女人,也沒有插足過我的婚姻……”
她的眼神空洞,仿佛直到這一刻,自己這麽多年堅守的信仰,才徹底坍塌。
“微微,是我,是我從一開始就錯了……”
她哽咽道。
“那個男孩子,他不是2000年出生的,他是1998年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