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鬱瀾被叫醒的時候,席筠已經回去一會兒了。
他在迷迷糊糊裏聽到褚妄的聲音,一開始還以為自己在做夢——畢竟不是要自己碰到他,才能聽到他的聲音嗎?
這麽想著,他打著哈欠揉了揉眼睛,等感受到一點幹淨的氣息,才想起自己真是抱著對方睡著了。
難怪他能聽到褚妄的聲音。
鬱瀾一邊想著,抬起頭果然看到了在花房裏的男人。
“我睡了多久?”這一覺睡得比他想象中的還要好,不過鬱瀾也知道褚妄的身體到底不能承重太久,這才放慢了動作從他身上下來,問道。
不過可能還是沒睡醒,鬱瀾渾身還是懶懨懨的,好像被人抽走了骨頭,從褚妄腿上挪下來後又靠在了他的肩膀上,半眯著眼睛。
“不久,也就二十分鍾。”褚妄看出來了,“睡得還不錯?”
鬱瀾用力且緩慢地閉著眼點了點頭:“確實還可以。”
“褚先生,你要是以後醒來了,”他又沒忍住打著哈欠,說道,“說不定到時候睡著還會更舒服一點。”
現在就是因為生病的原因瘦了些,某些地方有點硌。
鬱瀾因為還沒完全睡醒,閉著眼睛說的,開口的時候完全沒過腦子,直到聽到褚妄一聲十分平靜但似乎帶著笑意的“知道了”,才猛地意識過來自己剛才都說了些什麽。
他這才清醒,表情一僵:“不是褚先生!我不是那個意思!我的意思是希望您到時候可以更健康一點……”
“嗯,我知道。”褚妄語調自然地點點頭,甚至還肯定了他的話,“我會記住的。”
鬱瀾幹脆不再繼續這個話題,生怕自己再多說多錯。
他咳嗽一聲,假裝無事發生似的看向花房外,大部分的日色已經沉入了雲層:“我先帶您回去。”
他其實有點不好意思,想了想又說:“或者……您還想去哪裏看看嗎?”
畢竟褚妄跟他說自己想下來走走,自己答應了,結果推到花房聊了一會兒天就睡著了……
也沒帶他去到哪裏。
“今天已經很滿足了。”褚妄開口,不過不知道是不是說的看風景這回事,“回去吧。”
鬱瀾這才整理了一下自己被睡皺的衣服,站起來,推著褚妄出去了。
不過路上他走得很慢,時不時還會跟褚妄說幾句話。
都是些無關緊要的內容,他也不在意對方會不會回答他,隻是心情很好地慢悠悠推著他走。
“褚先生,上次帶你下來的那棵桂花樹,現在都掉得差不多了。”
“其實今天也有點涼……”
“對哦,下次帶你下樓的時候得幫你換一件厚點的衣服。”
“你會不會冷啊?”
雖然他隻想著一個人隨口說說,不過褚妄還是每一句話都簡短卻不遺漏地回答了。
“嗯。”
“你穿得有點薄了。”
“沒關係。”
“不會。”
鬱瀾忽然就覺得心情好了起來。
可能是在花房裏睡了一覺的關係,也可能是褚妄今天好像跟之前不太一樣。
他推著輪椅走進門的時候,發現席筠已經在客廳了,看見他的時候還笑盈盈地走過來:“小鬱?”
“阿姨,”鬱瀾乖乖地叫了一聲,“我帶褚先生隨便走走。”
席筠笑著說:“那先來吃晚飯?”
鬱瀾莫名有點心虛,因為他雖然帶褚妄出去了,但確實是沒怎麽走,自己倒美美睡了一覺。
他點點頭:“好,那我先把褚先生帶上去。”
晚飯結束的時候席筠叫住了他:“對了小鬱,你還記不記得上次跟你說的慈善拍賣的事?”
鬱瀾停下來,想起那天帶著褚妄去公司的時候,章妍的確說過這個。
“阿姨這段時間都很忙,那天不一定有空。”席筠說,“按照慣例我們家是要去的,而且一般為了做慈善,都會或多或少拍一些表示心意。”
“我記得上次給你定的禮服應該到了吧,想不想去玩玩?”席筠怕他怯場,又解釋道,“如果你不願意就叫章小姐去就好了,不過你要是喜歡,可以去看看,有合心意的東西都可以買下來。”
鬱瀾覺得席筠和褚妄跟自己說話時都有種“沒關係錢隨便花”的大度,不知道怎麽樣應對,隻能先點點頭:“好。”
“都看你的,隻要你高興就好。”席筠笑得很柔和,想起之前在花房看到的那一幕。
其實這個孩子也不是沒有人喜歡,也不是沒有自己的情感。
“那……”鬱瀾想了想,“我可以帶著褚先生一起去嗎?”
他想起章妍說的:“畢竟是代表褚家嘛,就跟之前帶褚先生去公司那樣,露個麵就好了。”
他的確想帶著褚妄一起去,因為知道了要怎麽樣把他召喚出來,有時候拿不定主意還能有個人說說話。
席筠明顯有些驚喜:“小鬱你要是願意的話,那當然最好了。”
大概是想到他要去,席筠就跟操心自己孩子一樣開始計劃起來:“對了,禮服有了是不是還差點別的?袖扣你可以先用著褚妄的……”
從領帶袖扣再到皮鞋和手表,鬱瀾打量著他事無巨細地全都打算重新安排一遍。
說完一整套還覺得不夠隆重,差點就要打電話讓人現在就過來重新定一套的時候,鬱瀾及時攔了下來:“阿姨,我這樣就很好了。”
席筠語氣十分堅定:“你都到了我們家了,肯定什麽都得用上最好的。”
她看了鬱瀾一眼,又說:“小鬱,你放心。以前你家沒有給你的,我們都可以幫你補上。”
“沒關係,我們可以一樣一樣來補。”她說。
鬱瀾眨眨眼。
雖然他一開始的確是為了讓這三個月好過一點,才使出自己最常用的、討好大人的方法,但現在還是心裏有點感慨。
“不過……”他想了想還是說,“我也沒覺得我失去過什麽東西。”
他那個時候在福利院,劉阿姨已經給了她能力範圍內最好的,不是他這個階層的東西他就不去奢望,就算中途有過插曲,但他依然過得還算滿足。
現在驟然得到了好多,他一下子還有些反應遲鈍。
席筠看著他,最終還是笑了笑:“好,那你決定就行。”
而在幾十公裏外的鬱家,好像氣氛也比之前要好上了不少。
鬱翎帶著人回來,剛走到門口就迫不及待地開口:“媽媽!”
梁芝玉就在不遠處的陽台插花,她其實聽到了鬱翎的聲音,放在以前,她一定會放下手裏的一切事情迎過去,然後歡迎她的寶貝回家。
不過現在不知道是一堆事情沒解決,還是因為上次的齟齬有了些嫌隙,梁芝玉垂著眼,裝作沒聽見似的低下頭,繼續修剪著自己的眼前的花束。
鬱翎見沒人回應自己,表情有一瞬的尷尬,不過很快抬起頭跟麵前的人說:“斯覺哥哥,你先進來,我媽媽可能沒聽到。”
然後又跑過去:“媽媽,你看看我帶誰來了?”
梁芝玉聽到這裏,這才放下手裏的剪刀,走過去露出笑容:“小翎……”
一抬頭,果然看到鬱翎身後跟了一個有點眼熟的年輕人。
她想起之前鬱翎說過的話,瞬間想起了她是誰,立刻笑逐顏開:“這是……小宋?”
宋斯覺很得體地對她問了好,克製有禮:“梁阿姨,好久不見了。”
鬱翎表現得很高興,見兩人還麵對麵站著,幹脆拉著宋斯覺的手就走了過來:“斯覺哥哥快來!說了今天帶你回家吃飯的。”
宋斯覺的手指僵了一瞬,不過還是沒掙開,隻是自己邁步跟了上去。
這一頓飯也不知道算不算尷尬。
梁芝玉不停地給宋斯覺夾菜,而鬱翎也一直笑著,一直在跟他說之前的事情。
而說到之前的事情,就難免會提到那次退婚。
“小宋,之前收到消息的時候,我跟小翎還以為是你有什麽困難,現在知道隻是你不想跟不認識的人結婚……”梁芝玉笑得有些諂媚,“阿姨也覺得很欣慰。”
“這有什麽的,梁阿姨。”宋斯覺很淡地笑笑,“本來這種事就應該是雙方同意,而不是長輩的一些玩笑話。”
“更何況我並不認識對方……從來沒見過就要結婚,未免太荒謬了,所以還是先解除了的好。”
“是是是,我們現在都很主張孩子們的婚姻自由的。”梁芝玉笑著說,“不過你這次回來……?”
“我這次是在國外總部的公司來這邊有個合作,”宋斯覺說,“我也是剛到。”
“對了梁阿姨,說到這個,您家之前那個孩子呢?”
梁芝玉笑容一頓:“他啊……”
她看了一眼鬱翎的表情,這種時候這對母子還是有那麽一點默契的,很快領悟過來,歎了一口氣說:“這也是個……很艱難的決定。”
“小翎身體一直不好,可是那個孩子吧,他,他……”
鬱翎適時地過來握住了梁芝玉的手:“媽媽,這也都怪我。”
宋斯覺說:“算了阿姨,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一般這樣的孩子,在外麵受了苦,的確是會有些扭曲,可能是會做出一些不太好的事。”他看了鬱翎一眼,“我知道的,他一定是欺負了小翎,你才會做這種決定吧。”
梁芝玉表情為難,但好像也是印證了宋斯覺說的話。
但她又還是很想把話題拉回之前,幹脆想了想說:“那斯覺,你正好退了跟對方的婚約,現在又回國了,不如我們小翎……”
鬱翎像是沒想到梁芝玉會這麽說似的,立刻有些羞赧地低下頭來。
不過宋斯覺好像是有備而來,輕描淡寫地避開了梁芝玉有些指向的提問,笑得很溫和:“說到這裏,我在總部的公司最近有一個拍賣會。”
他巧妙地轉移了一下話題:“正好為我這麽多年沒有回來賠罪——到時候我去一趟,給小翎帶個禮物回來。”
不過鬱瀾回了房間,原本對拍賣會沒有那麽感興趣的,因為席筠的一句話倒是又有了些想法。
雖然席筠讓他自己決定,但這種事還是第一次,鬱瀾以前對慈善晚宴和拍賣會的印象全都停留在影視劇和小說裏,回去的時候還是跟褚妄說起來。
“章小姐說過,說可以給我安排專門的位置,到時候我就坐你旁邊,帶著你一起去,”說心如止水是假的,鬱瀾完全是出於好奇的興奮,“對哦,那我得把咱倆得衣服安排成同一個風格和顏色的。”
“這樣大家就能看出我的身份了。”
褚妄明白鬱瀾話裏的意思,不過依然因為這樣的關係感到開心,畢竟不管怎麽說,他現的確是自己的法定愛人。
這些日子以來,鬱瀾已經對褚妄整個房間都了如指掌了,衣帽間有什麽風格款式都印象深刻。
他挑了半天,挑了一套跟自己白西裝風格相似的套裝,拿出來對著褚妄的身體比了比,然後象征性地抬起頭,征求了一下半空中那位的意見:“褚先生,這個怎麽樣?”
褚妄看著他的表情,眼睛裏全是期待,雖然話說的“這個怎麽樣”,但眸子裏映出的話全是“就這個吧就這個吧我喜歡這個”。
“嗯……”像是想故意逗一逗他,褚妄略微遲疑了一下,似乎有點猶豫。
果然,下一秒他就看到鬱瀾有點僵住的表情。
好像這一秒就能讓他心情好上一整天一樣,褚妄隻停頓了這一瞬,不想讓鬱瀾露出失望或者別的表情,立刻說:“那就這個吧。”
鬱瀾臉上的笑容如他想的那樣,重新變得生動:“好!”
雖然知道鬱瀾這個性子在外麵應該不會被欺負,但畢竟心態變了,褚妄還是忍不住提醒:“如果有人敢用這個身份來羞辱你,千萬不用忍著,當場發作都可以。”
鬱瀾整個人都埋進衣櫃裏,聽見他說話,還是把腦袋拔出來,對他回了個笑:“沒事的褚先生,您放心就好。”
他看著鬱瀾又重新投入衣帽間裏,不過抽出疊得整整齊齊的領帶盒子時,像是忽然想到什麽,鬱瀾動作頓了頓:“對了……”
不過他倒也不覺得這種事有多麽不好意思,還是跟褚妄實話實說:“褚先生,我突然發現,我好像……”
鬱瀾撓了撓後腦勺:“不太會係領帶。”
他到底年紀還小,從小又沒來過這種地方,頂多就是拍照的時候戴過那種現成的小領結,但特別正式的場合沒去過,也沒人教過他這些。
“我適合什麽樣的啊?”鬱瀾說完幹脆打開手機查了一下,“我速成一下來得及嗎?”
褚妄低頭看著他,又看了一眼他選的禮服,想了想說:“半溫莎結好看。適合你。”
鬱瀾雲裏霧裏地點點頭:“哦。”
然後真的打開了教程,打算就在今晚學習一波。
不過鬱瀾腦子聰明,手指卻沒那麽靈活,他在衣架上學了半天,繞來繞去總是不得要領。
更何況對於一個單結都不會係的人,直接讓他嚐試半溫莎結還是有點難度——
鬱瀾對著光禿禿的衣架,和手機上簡直跟變魔術一樣的手法視頻教學,繞來繞去卻根本打不出一個像樣的,偶爾有一兩個成品,還歪歪扭扭得十分抽象。
褚妄忍不住提醒他:“你要是不會,套在自己脖子上慢慢係,還會方便一些。”
鬱瀾聽了,也想嚐試,可是等他對著鏡子把褚妄一條絲綢質地的領帶弄得皺皺巴巴,人也耷拉著腦袋:“好難。”
褚妄看得失笑。
他其實想說要是不會,不過一個係領帶的小事,家裏有太多人可以幫忙,或者到時候讓章妍過來,幾分鍾就能輕鬆解決。
他也正準備這麽開口。
可是他一低頭,就看見垂著腦袋的鬱瀾盤腿坐在地毯上,頭發因為一條領帶折騰得繞來繞去顯得有點潦草,之前最精神的幾根小卷發此刻也沒精打采地搖晃著。
在他的角度,正好能看到鬱瀾因為學習略微敞開的領口,白皙細膩的脖頸,以及纏著領帶的,有幾條極淡的紅痕的手指。
他隻覺得自己這個想法很瘋狂,應當阻止。
可是他的大腦和心髒都不在這一具空****的靈魂裏,因此他狡猾地給自己找到了這樣一個借口,於是還是沒讓他去找別人幫忙,而是開口道:“這麽想學?”
“對啊。”鬱瀾癟了癟嘴,“視頻裏的都不行,看得眼花,要是能有人教一下就好了。”
“要不我去——”
“我教你。”
在鬱瀾也想到要去找管家問問的時候,就聽見褚妄打斷了他,說道。
鬱瀾睜大了眼睛,好像一直沒反應過來:“褚先生,你教我?”
怎麽教啊?
都碰不到他。
隻是剛想到這裏,有了一點不真實的猜測,而褚妄的聲音也再一次在耳畔響起:“我也不是完全碰不到你。”
褚妄每說出一個字都覺得自己的想法不可思議,但他依然沒能停下:“上次的朱砂還有很多,不是麽?”
果然跟自己想的一樣,鬱瀾怔了怔,但也瞬間明白了他的意思:“你是說……”
褚妄低下頭,跟鬱瀾對視,在問他也像是在問自己:“你不是想學?”
“你想打什麽樣的結,我都可以教你。”
鬱瀾雖然覺得用朱砂來學係領帶這件事聽上去有點不可思議,但意外地,他好像潛意識裏也覺得可以這麽做一樣,竟真的點點頭,然後起身去了放小木匣的櫃子那頭。
除了上次去公司拿了一包備用,這個木盒子從那天之後就沒再被打開過,鬱瀾生怕自己會錯意,又抬頭看了褚妄一眼:“褚先生,那我是……把它們全都灑在手上?”
褚妄沒說話,隻是幾不可見地點了點頭。
鬱瀾想了想:“不然我加一點水?不然光是粉末的話,沾上了還會掉。”
他這麽說著也就這麽去做了,小心翼翼地連拆了兩包,走到衛生間裏,放入水中。
鬱瀾直接用的洗臉池,隻加了一點點水,然後堵住。
朱砂不溶於水,但兩包粉末落進去的一刹那,整個池子就變成了近乎刺眼的鮮紅色。
看上去像是一種神秘的儀式,鬱瀾卻沒來得及想那麽多,輕輕吸了一口氣,就把雙手都伸到了滿是朱砂色的水池中——然後完完全全浸了進去。
他用的是溫水,因此也不怎麽刺激。
等他把兩隻手重新拿出來的時候都細細密密沾上了朱砂的粉末,而他也沒甩手,生怕少了一點粉,褚妄就碰不到自己。
他重新走回到鏡子前,對著走近的褚妄說:“褚先生,是這樣嗎?”
褚妄很低地“嗯”了一聲。
鬱瀾則沒考慮那些,重新把那條領帶套在脖子上,說:“您教教我。”
鬱瀾是對著鏡子的,裏麵隻有坐在麵前的自己一個人。
但很快,一絲意料之中的冰涼覆了上來。
這是他第二次碰到褚妄,跟上次隻是勾了勾小拇指不同,鬱瀾感覺到了對方修長的五指和寬大的掌心,能完完全全把他的手包住。
原來褚妄的手這麽大——鬱瀾隻覺得自己呼吸停了一瞬,莫名這麽想。
而在鏡子裏,穿著白色襯衫的青年席地而坐,手上的姿勢卻顯得有些怪異——好像有什麽鏡子無法映出的事物握住了他——而他的雙手紅得像沾染了鮮血,落在他的脖頸上,落在原本就已經發皺的領帶上。
褚妄的聲音低沉喑啞,也很短促。
“看好。”
他說。
他的手掌跟鬱瀾的貼得很緊,仿佛怕他跑了似的,連每一個手指都要擠進指縫,每一寸都要碰到對方,而鬱瀾幾乎已經忘了對方是來教他係領帶的了,頭腦幾乎有幾秒的空白,隻機械地跟著褚妄雙手的動作,一點一點繞過那根沒什麽用的布條。
鏡子裏的青年表情還在發怔,而他的手指卻沒有停下,在幅度很小地穿梭著。
他坐在鏡子前,細白的脖頸和手指都變得血紅,雙手被包繞著,像神秘的不知出處的儀式,也像一種天真的、甜美的獻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