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燕知出差了。
他特地挑了一場最長最遠的學術交流會,直接坐了將近四個小時的飛機到了千裏之外的海島。
他每次坐長途飛機都依賴助眠藥物。
跟空乘定好叫醒服務,燕知本應在落地之前就睡著的。
但是他一閉眼就總想起來在辦公室的那一晚。
當時他剛睡醒,對自己的判斷缺乏驗證,純想當然地把牧長覺當成幻象,還聊了那麽多有的沒的。
他不知道牧長覺會怎麽想。
因為當他說完“舊人”那一套,牧長覺也隻問了後麵那一句。
燕知沉默。
他也不追問。
但這不是第一次了。
上次燕知在樓梯上也認錯了。
他跟牧長覺走得過近,一定是不安全的。
好在會議日程很緊湊,燕知又是極為出眾的年輕學者,參會的過程當中時常有人過來跟他交流。
因為他是臨時決定要來的,之前並沒有準備報告。
但是主辦方聽說他來了,特地跟他商量能不能準備一場加時報告。
這種業內的宣傳跟網上那種流量不同,對燕知的學術影響力大有裨益。
他本人也對此類機遇來者不拒。
報告之外,他還跟實驗室的每個學生都開了視頻會議討論進度。
薛鏡安的功課做得很積極,對信息的吸收程度遠超於燕知的預期,也讓他放心很多。
剩下幾個小孩有楊曉生帶著,項目推得無功無過。
燕知跟他們視頻會議的時候,梅時雨還代表全體實驗室成員問他:“燕老師你什麽時候回來?”
燕知看了下日曆,“下周三。”
“唉——”梅時雨在一堆鬼哭狼嚎中歎息,“感情淡了唄?我們不重要了唄?燕老師在外頭有學生了唄?啊師兄別打頭啊……我要被你打傻了!”
程芳離著話筒遠,聲音沒梅時雨大,“燕老師在忙,你能不能別廢話?下周三就下周三唄,不就還一個禮拜?”
然後他的聲音湊近了,“燕老師你哪趟飛機?東西多不多?我們去機場接你吧?”
梅時雨被他擠在一旁翻白眼,“你廢話少,到時候去接不就完事兒了?問這麽多有的沒的……啊程芳!我、操!”
“臭小子做實驗怎麽不見你這麽機靈?!上個禮拜的槍頭你插了沒有?”
“是誰在日曆上一天天打叉等燕老師回來我不說,因為程芳不願意透露姓名!!”
視頻那頭“叮鈴咣啷”一陣熱鬧。
燕知在這頭歎了口氣,“不用接,我自己打車回去。”
根本沒人聽。
燕知把視頻掛斷了,最後的畫麵裏有一隻運動鞋從空中劃過。
他簡直頭疼,有點想考慮田中誌的實驗室管理建議。
但一想到那幫小孩進度還湊合,又覺得可以暫時緩緩。
他打開手機看了一眼。
郵箱裏躺著劇組給他的準假通知和幾封新的學術會議通告。
微信裏有條望鬆濤問他有沒有空去他姐家吃飯的消息。
除此之外,就是實驗室那幫孫猴子在企鵝群的胡言亂語,打賭燕知是不是四殺連擊微博熱一。
上一次燕知上的熱搜也是實驗室嚷嚷他才知道的。
他打開微博發現熱一裏麵確實有自己,但是沒有一張正臉,甚至說連頭發都沒拍著,隻是一些戴著兜帽的側影或者背影。
哪怕是正對著鏡頭,他也被牧長覺擋住了。
牧長覺高,在人群中顯眼,幾乎在每一張裏都護著他的腰或者背。
評論區已經完全吵翻天了。
【你說這是那個康大老師我是不信的,臉都沒一張你測DNA了?】
【那也不至於是女的吧?以牧哥為參照物,這人少說得一米七大幾】
【牧哥說了不找對象行嗎?你們看不見他個人微博置頂啊?不讓濤cp打擾其他人】
【不是cp這是啥?你跟你哥們兒走路都跟護著孕妻一樣?】
【而且如果這是男的,牧哥不就出櫃了嗎?他又要退圈息影了嗎?】
【姐,牧哥能跟你那流量哥哥一樣吃女友粉吃到饅嗎?而且大清亡了這麽久,你還堅守鑰匙配鎖那一套呢?】
【我糾正下樓上,牧哥沒息過影哈,就是調整學習了一段時間,造謠超五百轉要金桔的】
【別吵了各位!牧哥首頁那條禁濤cp置頂沒了!!】
燕知隻是看了一會兒評論區,就看見轉評數目一路狂飆。
並且這條宣布牧長覺置頂消失的評論很快被頂到最熱。
燕知猶豫了一會兒,點進了牧長覺的主頁。
牧長覺的微博感覺就是個純工作號,頭像是第一次拿影帝時候的頒獎照。
燕知沒看過那部獲獎的電影。
因為他記得那幅海報裏的牧長覺過分瘦削,眼窩和兩頰深陷得幾乎如同枯骨。
燕知深知他演戲投入,但還是看著難受。
他想讓他在自己意識中的構象是健康的、平安的。
牧長覺二十五歲,演一位三十七歲的失獨父親。
這部電影獲獎,剛好是燕知走的第三年。
牧長覺的微博全都是和工作宣傳相關的,轉發過近期上映的電影卡司接龍,點讚過《咫尺》的花絮短片。
燕知向下沒滑多久就結束了,因為博主僅開放顯示最近半年的動態。
牧長覺的世界看起來很好,沒有燕知在也一切如常地轉動著。
這樣一想,燕知就有些釋懷,甚至為牧長覺一直沒有聯係自己感到一些輕鬆。
他們兩個人分開之後各自有軌跡,燕知覺得自己總是把一些細枝末節放得特別大有些太敏感,不灑脫。
上回辦公室那事說不定牧長覺早忘了,就他還在這提心吊膽怕被發現什麽。
其實能發現什麽呢?
牧長覺永遠不會知道他早就瘋了。
擔心得多餘。
燕知心裏有點悶,看著時間還早,一邊到酒店樓下的酒吧點了一杯單麥,一邊給望鬆濤回了個電話。
提示音剛響一聲,望鬆濤那邊就接了,“祖宗,你又幹嘛去了,怎麽也不回消息啊?”
“我到南邊開個會,今天一直有同行聊合作,沒顧上看手機。”燕知抿了一口威士忌,溫和地解釋。
“嚇得我,我今天去學校找你了,你學生說你出去了。你實驗室小孩兒都挺逗啊,下次給他們帶火鍋。”望鬆濤知道他平安,說話就樂嗬了。
“嗯我看見你消息了,等回去看看竹姐吧,她有空嗎?別耽誤她忙。”燕知的拇指輕輕蹭著玻璃杯口。
他好長時間沒去過什麽人家裏,還是有些退縮。
望鬆濤一肚子苦水,“她忙啥啊她天天閑得難受,人家不婚不育芳齡永繼著呢,炒股光賺不賠的懶惰包租婆一個,現在正缺乏人生動力。燕教授快去給她打點雞血,別讓她整天折騰醬菜了,我這店裏送都送不過來。”
燕知心裏原本那點隱秘的酸楚讓他這一叨叨,消散了不少,“竹姐還年輕,你怎麽說人家是包租婆。”
“燕子你不在國內,‘包租婆’就是我這種人望塵莫及的絕對褒義詞。”望鬆濤又問他:“上次去你不舒服,後來好利落了嗎?”
這些小毛小病的,燕知都不當事,“本來也沒什麽,早好了。”
“你越這樣我越不放心,你去出差有人陪著嗎?”望鬆濤剛放鬆的聲音又緊繃起來,“帶著學生呢嗎?”
“臨時決定過來的,學生沒準備。”燕知笑笑,“我獨來獨往多少年了,您甭操這種閑心了吧。”
“那行,我再八卦最後一個事兒。”望鬆濤問:“微博上跟牧長覺一起上醫院的人,是你嗎?”
燕知沒吭聲。
“誒呦我不是嫌你跟他一塊兒,我是說怎麽上醫院去了呢?我看他一直護著你,是鬧病鬧得厲害嗎?”望鬆濤語速快了不少,很擔心。
“隻是普通體檢。”燕知回答:“就是查查生理指標。我挺好的,都很健康。”
“你最好是。”望鬆濤的語氣裏有警告的意味,“你就算是內什麽,也不能內什麽,昂。”
燕知沒懂,“啊?”
“算了,傻瓜一個。”望鬆濤歎了口氣,“保護好自己,別讓別人騙你。”
燕知更不明白了,“誰騙我?”
“沒誰。”望鬆濤直接放棄了,“你回住的地方了嗎?那邊也該天黑了吧?大晚上別在外麵瞎晃。”
“嗯,我在酒店呢。”燕知把剩下的杯底喝了,“我現在回房間,掛了吧。”
路過酒吧的玻璃窗,燕知看到海邊的棕櫚被吹到了一個很誇張的角度。
一對年輕情侶從他身邊路過,“今晚有台風?為什麽沒出行提醒啊?”
“估計是沒名沒姓的小台風吧,撐死下場大雷暴。都這個季節了,這種小台風不值一提。”
隻是很短的一瞬間,燕知感覺餘光裏閃過了一個非常熟悉的身形。
穿著牧長覺偏愛的黑襯衫,消失在反光的玻璃門後。
燕知皺了一下眉,有些僵硬地直接坐電梯回了十一樓。
他的房間麵朝海,透過半透明的窗簾能看見遠處的海麵上隱約閃爍的銀紫色電光。
燕知用掌根壓了壓眼眶,嚴嚴實實地把內層的遮光窗簾也拉了起來。
房間的密封性很好,相對於當地的空氣濕度甚至可以算是幹燥。
燕知把旅行箱拉到正對門的位置,坐在上麵做今天的交流提要。
這樣他就可以清楚地看見門下麵的地毯。
“多通道場記錄適用於深層腦區的活動記錄,溫大可以實現最高一百二十八通道……”燕知記了一行,就忍不住抬頭看門。
背後的雨聲極小。
但是燕知偏偏能聽到。
其實雨落在窗戶上的聲音和鞋子踩進雨裏的聲音並不一樣。
但是燕知就是忍不住地想起自己在雨裏奔跑。
他想自己要是沒為了那點小事跟牧長覺鬧別扭就好了。
他想隻要自己跑到家,牧長覺就會立刻回來找他。
褲子被雨水貼在小腿上,又濕又涼。
警察姐姐幫他擦過褲子上的血了,還安慰他別怕。
燕知不是怕,他隻是不信。
他要立刻跑到家裏,等牧長覺來告訴自己這隻是一場噩夢。
牧長覺總是在他做噩夢的時候把他叫醒。
所以過去燕知是不怕下雨的。
他甚至喜歡在電閃雷鳴的夜晚蜷縮在牧長覺的身邊,讓他陪著自己挑一隻最新款的玩具小熊。
燕北珵總說玩具小熊是女孩子才玩的。
牧長覺就從來不這麽說。
想到燕北珵,燕知在雨裏一邊跑一邊大哭,回到家裏的時候幾乎站不穩。
其他三個大人都在。
支璐正伏在海棠肩頭:“……我什麽人都沒有了,我該怎麽辦?”
“怎麽會呢?你還有天天,還有我們。”海棠正寬慰她,看見燕知自己回來了。
她連忙把六神無主的支璐擋在後麵,推著燕知上樓,“你怎麽淋著雨回來的?為什麽沒等我們過去接你?”
“牧長覺什麽時候回來?”燕知隻問了一個問題。
海棠有點為難,“他那邊電話不通,如果一直聯係不上,我等會兒直接買機票過去找他。”
燕知信了。
他渾身抖著衝了一個熱水澡。
他下樓的時候隻剩下支璐和牧如泓在。
牧如泓在給律師打電話,跟支璐做了一個“可以”的手勢。
燕知跑過去問支璐,“海棠姨去接牧長覺了嗎?”
支璐看著他的表情像是在看一個陌生人,“燕征天,你爸死了,到現在你還在找長覺?”
彼時從來沒有直麵過死亡的燕知對“死”這個概念的理解尚不真切。
他的恐懼遠遠多過悲傷。
他沒有撕心裂肺的苦痛,也認識不到他已經徹底失去了他那位嚴厲而忙碌的父親。
燕知隻是非常需要牧長覺像是每一次把他從噩夢中喚醒一樣,告訴他這一切並不是真的。
支璐愣怔地看了他一會兒,拉著燕知的手,“找牧長覺是嗎?那我現在帶你去找他。”
因為牧如泓也在場。
因為牧如泓是牧長覺的父親,是一向嗬護愛重燕知的長輩。
所以他又信了。
他不知道那就是他作為“燕征天”的最後一個夜晚。
老天並不容他有這樣不知天高地厚的名字。
電閃雷鳴,大雨如注。
燕知枯坐在行李箱上。
筆記本就張在他膝頭上,隻要他抬起手,就可以回到這個專注的、有支撐的世界上。
他是萬眾矚目的學術新秀,是有朋友和學生關心愛護的正常社會人,是理應早已重獲新生的燕知。
但他想不明白,為什麽在每一個雨夜。
他就好像被衝散所有他用以遮擋絕望和愧疚的傘,變回了那個無論如何掙紮也跑不出噩夢的燕征天。
血還是從門下麵漫了出來。
邊緣已經開始凝固了,黯淡地在殷紅四周幹癟起皺。
道歉的話就在嘴邊。
哪怕燕知知道自己再說多少遍也於事無補。
但他還在室內。
至少他在室內。
雨在外麵,他就是安全的。
燕知從薄荷糖罐裏倒了一片藥,皺著眉嚼碎了。
敲門聲響起來的時候,燕知機械地站起來去開。
看見來人的時候,他驚訝了半秒。
他明明已經吃了藥。
燕知微微抬著一點頭,眼睛裏幾乎沒有聚焦,“你怎麽會在這兒?你不應該……?”
還沒等他說完,牧長覺就伸手把他摟進懷裏,“我剛好路過。燕老師,外麵打雷了。好怕。”
他的聲音柔和低沉,把“好怕”說得像是“不怕”。
或許是他身上還帶著些水汽的溫暖,或許是他那聲毫無敬意的“燕老師”,讓燕知突然明白了這個牧長覺是真的。
和他一樣,牧長覺也是從雨裏來的。
或許是酒精和藥物不應當的互作,燕知有一刹那的恍惚。
他想,是不是終於有人來接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