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聽見這熟悉聲音,虞幼真驀然抬起頭,果然看到溫恂之。

他站在溫越之身後,比他高出一截。

此刻,他正垂眼看著溫越之,骨節分明的手指勾著他的後領。

溫越之拽了一下自己的領子,紋絲不動。他不服氣:“你動手動腳幹什麽?怕我說的話會影響你的形象——”

聞言,溫恂之眉梢微抬,忽然笑了,嘴角的弧度明顯。他素來矜貴端莊,這一笑如同寒冬逢春。

“我會怕?”

話音未落,他一手把溫越之摜到牆上,他力道很狠,虞幼真都被這聲響被嚇了一跳。

灰塵從頂上簌簌落下,落進溫越之的眼裏,他痛苦地弓起身。未等他反應過來,一隻有力的手便強勢地卡著他的下頜,迫使他抬頭,被迫看著溫恂之的眼睛。

溫恂之的瞳仁顏色很深,剔透且冰冷,說話語氣是一貫的清冷淡漠:“我不忠不孝不仁不義,有什麽好怕的?”

他的語氣平淡到仿佛在點評他人,而不是在說自己,聽得虞幼真的眉毛微微擰起。

溫越之臉色漲得很紅,喉頭嘶嘶作響:“你放開我……”

溫恂之麵色平靜地打斷他:“管好你自己。”

溫越之咬著後槽牙,不吭聲了。

見狀,溫恂之微哂,他卡著溫越之下頜的手指往內收了些,手指的骨節微微泛白。

力道不斷加壓。

溫越之在堅持了幾秒之後,終於挨不住疼,倒抽涼氣,道:“知……知道了。”

溫恂之這才鬆了手。

沒了卡在咽喉上的巨力,溫越之一下子跪到在地上,手蓋在脖頸處,不斷地咳嗽。

咳嗽聲在夜裏傳得很遠。

枝頭上的鳥雀被驚到,振翅飛走。

虞幼真看到溫恂之的神色異常冷峻,他拿著手帕慢條斯理、仔仔細細地擦過每一根手指,而後他把那張手帕疊起來,隨意塞到溫越之胸口的口袋裏。

溫越之抬頭看溫恂之,眼神又驚又懼,而溫恂之看他的眼神並不像在看有血脈相連的兄弟,反倒像徹頭徹尾的陌生人。

很平靜,甚至可以說是漠然。

“滾吧。”

溫越之咬緊牙,深深地盯了一眼溫恂之,慢慢爬起來,一瘸一拐地走了。

這過程中誰也沒講話。等溫越之徹底消失在視野裏,四下無人,隻剩他倆,這兒就顯得更加寂靜了。

那天他們分別後,就沒再也沒聯係過,誰也沒想到,再次見麵竟然是在這樣子的情況下……虞幼真心裏情緒有點複雜,她悄悄抬起眼,覷他一眼。

他正凝視著她,眼眸深深沉沉的。見她看過來,他問:“嚇到你了?”

虞幼真搖頭,又說了句:“沒有,怎麽可能。”

他靜默了片刻,再開口已經轉了話題,他問道:“今天過來吃飯?”

她“嗯”了一聲,像小朋友一樣老實交代始末,“媽媽帶我——”她忽地一頓,記起剛才溫越之才攻擊過他,說他連月貞阿姨都不管。

溫恂之母親本名李月貞,也是虞幼真母親的閨中密友。五年前,李月貞吞藥自殺,被人發現後送到醫院急救未果,變成了植物人。

她的話頭止住,停得僵硬,轉而說:“對,我過來吃個飯。”

溫恂之像沒注意到似的,問她:“吃飽了?”

“還行。”她笑笑,說。

其實沒胃口吃飽,來這兒就不是為了吃飯的,是為了應酬認識人的。不過,說起來她出來也有一會兒了,這麽想著,她往包廂的方向看了一眼。

溫恂之注意到她的視線,問她:“是不是該回去了?”

“出來是有一會兒了。”她說。

他點點頭,也沒看她,“早點回去吧。”

虞幼真瞄他兩眼,他神情很淡,與平常無異,但她直覺他現在心情不太好。

這種情況,是不是要讓他一個人靜靜?

“那……”她腳尖碾了碾地,遲疑道,“恂之哥,我就先回去了?”

溫恂之淡淡“嗯”了一聲。

虞幼真從他身邊擦肩而過,聞到他身上烏木沉香的香味混雜著淺淡的煙味兒,他以前是不抽煙的。她向前走了幾步,回頭看了一眼。

他站在簷廊底下,銜著煙,低眼點火,冷冷的月光灑在他的肩頭,像一層霜。

她沒由來地想到溫越之那句傷人的話——她聽了都鬧心,他心裏應當更不好受吧?這些年,伯伯阿姨相繼出事,相關的傳言很多,他都不怎麽理睬。一人生活工作,一切照常,隻是逐漸煙不離手。

似有所感似的,他抬起眼,兩個人視線撞上。

溫恂之微微一怔,然後對她笑了笑,眼角微微一彎,顯得很溫和。他長長的眼睫毛上流淌著瑩白的月光,看著濕漉漉的,隱隱像水光。

虞幼真腳步一停,腦子裏閃過幾年前的一個畫麵。她垂在身側的手指蜷了蜷,心尖像被輕輕地掐了一下。她閉了閉眼,突然轉過身,向他走去,她走得越來越快,就那樣屏著一口氣走到他麵前,才仰起頭看著他。

他顯然有一瞬的錯愕,大概沒想到她會去而複返。

“恂之哥。”她聲音有點喘,控製不住地喘。

溫恂之很快掐滅煙,眉梢微抬:“嗯?”

“我,我……”她的話堵在嗓子眼,沒由來地,有點怯。

他沒說話,視線在她的額角停留了幾秒,她都出汗了。

“手。”他忽然說。

“啊?”虞幼真不明所以。

“伸出手來。”他揚了揚下巴。

虞幼真眨了眨眼,伸出手,攤開微蜷的手指。隻見他從衣兜裏摸索了幾下,抽出手,停在她手心上方,鬆開。

——幾顆糖滾落在她手心裏。

“吃顆糖。”他說,語氣裏有微不可查的笑意。

虞幼真怔怔望他,他望著她笑,依舊是溫和的。她一下子有點慌亂,垂下眼,假裝在端詳手裏的糖果。

糖果包著斑斕多彩的糖紙,糖紙側邊有一小串花體英文。

她小時候很喜歡吃這個糖,溫恂之每次回國都會帶很多回來。那會兒她正在換牙,怕她吃壞牙,隻有在鼓勵或者獎勵她的時候,他才會笑著給她塞幾顆。

包裹糖果的硬糖紙硌在手心,微癢。

過去和現在仿佛有一瞬的重疊。

她握住那幾顆糖,長長吸氣,鼓起勇氣說:“我想清楚了。”

夜色茫茫,四周闃寂,她的聲音輕且軟,那微微顫抖的尾音聽得格外真切。

溫恂之微微一愣,忽然意識到她準備說什麽。

她心跳如鼓,堅定地迎上他的目光,輕聲說:

“我們結婚吧。”

雖然心裏已經有了預備,但當真聽到這個答案時,溫恂之還是怔忪了一瞬,然後他很快笑了起來,眼角彎起的弧度有種難以言喻的溫柔。

莫名其妙地,虞幼真攥著那幾顆糖,沒敢再看他。

她隻聽見他問她,“真的想清楚了?”

他的聲音低且沉,像流淌的暗湧。

她手心冒汗,輕聲說:“想得很清楚。”

“好。”他的語氣裏帶著一絲微不可查的笑意,“在哪個包廂?我送你回去。”

包廂離他們現在的位置並不遠,穿過一個連廊就到了。今晚的月亮亮得出奇,把人的影子拉得很長,行走間,虞幼真看見他倆的影子從獨立的兩個深色色塊慢慢靠近,最後疊到了一起。

很默契的,這一路,他們都沒有說話。

溫恂之送她回到包廂門口,抬頭確認門牌,“是這兒吧?”

虞幼真也抬頭看一眼,是這個包廂,“是。”

她收回眼,發覺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兩人視線對上時,他眼角微彎,對她說:“快回去吧,別讓心姨等急了。”

她乖乖地“哦”了一聲,往裏走了兩步,回頭看,溫恂之還站在原地。見她轉身,他笑著對她揮了揮手。

等她落座,手機適時地震了一下——是他給她發來了一條信息。

-恂之哥:幼真,我準備明日讓我姑姑上門提親。麻煩幼真先跟長輩們知會一聲好嗎?請代我向長輩們問好。

虞幼真看到聊天對話框上麵,“對方正在輸入中……”反複出現,他是還有什麽事情需要和她交代嗎?

她耐心地等著,過了好一會,才進來一條信息。

隻有四個字。

-恂之哥:提前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