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二天一早, 溫恂之就把虞幼真搖醒了,他們準備開車上子梅埡口。昨晚睡前他們查閱了天氣軟件,顯示這幾天天氣都是晴,虞幼真看這天氣預報, 想到今天那劈頭蓋臉的風雪, 小聲嘟囔了一句“這個好像不太準”,可話雖如此, 第二天她還是老老實實地起了一個大早, 上埡口那兒蹲點,等日照金山。
他們出發時天還未亮, 照不清路,並且時至深冬, 地麵偶爾會有結冰積雪, 因此為了確保行車安全,他們開得極慢, 不過也在黎明將曉前趕到了子梅埡口上。
由於昨天先是起了霧,後麵又下了雨夾雪,天氣情況堪憂,所以虞幼真昨天並沒有看到貢嘎雪山的全貌,而今天的天氣明顯要比昨天好許多。
山路顛簸, 這一路開過來,虞幼真那點早起的睡意早已消失無蹤了,這會她發覺天氣不錯, 精神更是振奮。
車輛剛停穩,虞幼真就迫不及待地拉開車門, 抱著她的寶貝設備們到處繞圈,在空地上找好的機位。溫恂之也下車過來幫她, 兩人合力搗鼓了好一會兒,才把東西都布置好了。
虞幼真直起腰,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大功告成!”
溫恂之望著她笑,“開心嗎?”
虞幼真用力地點一點頭,雙手合十,虔誠地禱告說:“希望今天能拍到好看的日出。”
溫恂之沒忍住伸手揉了一把她的腦袋。虞幼真一下子抱住頭,抗議道:
“我頭發都亂了!”
他無視了這抗議,很壞心地又用力揉了好幾下,把她一頭柔順烏黑的頭發徹底揉亂。虞幼真氣急,伸手就要擰他胳膊,卻被溫恂之一下子鉗住兩隻細細的手腕。
“不鬧了不鬧了。”他笑著說。
虞幼真:“……到底是誰在鬧啊!”
她用力地甩甩手,卻不料他扣緊她手腕,一個用力,順勢將她拉入懷中,甚至還還轉了個麵,讓她背對著他。這突然的舉動頓時令她身形微微一僵,可他卻很快便放開她的手腕,轉而將手搭在她的肩膀上,然後他略微躬下身,溫熱的鼻息灑在她的臉側,略含著笑意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
“幼真,你看到了嗎?”
虞幼真下意識側過頭,問他,“什……”
話音未落,她感覺自己的嘴唇輕輕地蹭過一片光潔的皮膚,她甚至能聞到須後水的味道。
她睜大眼睛,睫毛微微一顫。
……她好像,親到他了?
覺察到發生了什麽之後,她慌亂起來,連忙向後退了幾步,想拉開他們之間的距離,然而她太著急了,以至於左腳絆右腳險些把自己絆倒。
溫恂之眼疾手快地拉住她,幫助她穩住身形,等她站穩之後,他眼角彎了彎,頗有些促狹地點評了她一句:
“小冒失鬼。”
虞幼真:“……你!”
溫恂之卻向她比了一個噤聲的手勢,然後他揚了揚下巴,示意她看前方,她順著他指引的方向看過去,而後便是微微一愣。
此刻,天光已微微亮起,流動的潮濕的霧靄慢慢散去,整個天地從冷色調漸漸轉暖,暖金色的晨光一點點攀上貢嘎雪山的山體,“蜀山之王”貢嘎雪山巍峨的山體徐徐顯現出來。
“要日出了。”他輕聲說。
她仰起頭,視線順著貢嘎雪山的山體往上看,一直往上,直上看不見的雲端盡頭,眼前的景色讓她感覺到頭暈目眩,令她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
……太近了,貢嘎雪山高大巍峨的山體半藏在厚重的白色的雲團之中,不肯露出全貌,僅僅是這露出來的一部分,已經足以讓她感受到蜀山之王的氣勢,令她感到震撼。
當人長期身處在鋼筋水泥澆灌而成的城市中,環顧四周都是人造物,吃穿用度一應精細且舒適,很難不生出嬌奢**逸的心理,久而久之,很可能就會淡忘那份對自然的敬畏,隻有重新把自己拋入曠野之中,置身於蒼茫大地之上,那份來自遠古的對大自然造物主的崇敬才會被再次喚起。
譬如現在。
凜冽的寒風刮過她的麵頰,但她卻覺得一點兒也不冷。
她操控著無人機升空,試圖飛得高一點,更高一點兒,好讓她看清貢嘎雪山的全貌。無人機越飛越高,穿過輕薄的霧氣和成團的白雲,拔升至更高空,終於看清了雲上的世界——貢嘎雪山身披白雪,像高高在上的君王一樣端坐在雲裏,背後是明淨高遠的藍天,顯得它是那麽地聖潔雄峻。
隻是很遺憾,一直有雲團縈繞在山頂和山腰上,就像帝王冠冕前懸垂的十二玉旒,令人看不清它的全貌。
溫恂之也靠近過來,看無人機回傳的畫麵,發覺這一幕似乎有些眼熟。
“我好像在你的電腦屏幕看到過很像的照片。”他問,“照片裏的那座雪山也是貢嘎雪山嗎?”
“嗯?”虞幼真回頭看他,想不起來這是什麽事兒。
溫恂之提醒道:“挺久之前的了,大概在你準備論文那陣子,我倆有過一次深聊,關於選擇方麵的,你還記得嗎。”
虞幼真想起來了,她點點頭,道:“是的,那張照片也是貢嘎雪山。”
他笑起來,笑聲低而沉,“你是看到了那張照片才突然想來這兒的嗎?”
虞幼真這次卻沉默了片刻,才輕聲說道:“不是的。”
他偏頭看去,她低垂眼睫,如編貝般的牙齒咬著下唇,高原氣候幹燥,她一向潤澤的嘴唇現在微微起了皮,再被她這麽一咬,留下了一小排清晰的牙齒印,而後她停頓了許久,才繼續說道:
“以前,我爸爸曾許諾過要帶我來雪山看日出,後來……你也知道。”
“你還記得嗎,我們領證那天是個陰天,下了點雨。媽媽和我去接爺爺,那時候爺爺身體已經不太好了,他望著車窗外邊,說‘要是個晴天就好了’,他的表情……看得我很難過。後來,爺爺下葬那天,也是個陰天,下了雨。”
他愣了一下。
她長長地舒出一口氣,抬起眼睛,對他笑了笑,說:
“所以我才想來這兒看日出的。”
溫恂之凝視著她,眉頭慢慢地皺起來,然後他忽然脫掉手套,捧起她的臉頰。她的臉頰很小,他的手卻很大,可以輕易地捧住她的臉,他的拇指在她的臉頰上摩挲了幾下。
“你別哭啊。”他啞聲說。
他凝視著她的目光很專注,眼裏全是不加掩飾的擔憂和憐愛。虞幼真一愣,她本來沒有想哭的感覺的,可被他這麽一說,又被他用這樣的眼神看著,她竟漸漸覺得眼眶有些發熱。
該怎麽形容她這一刻的心情?
難過,委屈……很複雜。
她低下頭,咬住嘴唇,悶聲反駁道:“才沒有沒哭。”
他沒說一句話,沉默地攏著她的肩頭往他懷裏帶,她的額頭抵在他的肩膀上,能聞到他身上令她安心的氣味,也能感受到他的手掌一下又一下地順著她的脊背。
他在無聲地安慰她,告訴她,他在。
她閉上眼,忍住鼻尖忽然翻湧上來的酸澀。
人是很強大也是很脆弱的生物,可以在打擊中一次又一次站起來,甚至不懼反芻傷痛,但同時,隻要一個關切的眼神,一句真切的關心的話,就可以讓人丟盔棄甲。
就像現在一樣。
他從始至終都很沉默,隻有那輕輕拍打著她肩背的手證明著他一直陪在她身邊。
恍惚間,她想起爺爺過世的晚上,他急急地敲開她的門,走近來,一直走到她身邊來陪伴她,他沒有說一句話,隻是沉默地把她抱在他的懷裏,抱得很緊很緊。
在那個仿佛要在哀痛中溺亡的夜晚,他是她漫天洪水中唯一的救命的浮木。
——隻要他在,她就會覺得很安心。
虞幼真用臉頰蹭了蹭他的頸窩,不知道過了多久,等那陣難受的勁兒消停了,她才輕輕掙脫他的懷抱。
此時,天已經比先前亮了許多,日光穿透雲層,千束光芒自雲端傾瀉而下。
她有點不好意思,抬眼望天,恰好看見纏繞在貢嘎雪山上的白雲,她伸手指了指,說:
“有雲。”
溫恂之也抬頭望了一眼,“嗯”了一聲。
她輕聲道:“可惜了。”
她沒說可惜什麽,但他卻明白她的意思,於是他摸了摸她的額發,安慰道:
“再等等。”
虞幼真點點頭,他們現在也隻能等。
時間一點點流逝,那團雲還頑固地盤踞在原處,並不肯移動,直到日照金山結束了,天光大亮,它還在那兒。
虞幼真放棄了,她端起相機,對準貢嘎雪山,拍下最後一張照片。她低頭檢視這張照片——貢嘎雪山屹立在畫麵的正中間,暖金色的晨光擦亮了它上半截山體,將那雪白而冰冷的積雪都染上了一層暖融融的淺金色。
這張照片跟她看到的那位博主拍的照片像極了——除了有厚重的雲層。
不過算了。
她拉高圍巾,圍住被風吹疼的臉頰,輕歎了口氣,道:“也挺好了。”
遺憾是常有的。
今天她也看到日照金山了,應該知足了。
這時,在她身側的溫恂之忽然說:“我們先不回去了。”
虞幼真:“什麽?”
溫恂之望著前方,溫聲說:“我想再看一次日出。”
她錯愕地抬起眼,問:“啊?你不回港城了嗎?”
“回啊。”他說,“但不是現在。”
他臉上露出些許回憶的神情,道:“以前還在國外念書時候,我和友人去阿斯本山滑雪,在那兒過了兩晚。晚上我們喝酒聊天,抬起頭看到星河滿天,我們就一直聊啊聊,聊到了日出……忽然有點想念那個場景了。”
他垂目看向她,眼角微微一彎。
“幼真願意陪我重溫一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