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等日照金山過去之後, 兩人便驅車下了山,他們下一個目的地是冷嘎措,在這裏也是看貢嘎雪山的好地方,可以看到橫斷群峰蜿蜒的山脊線。
不過, 去冷嘎措之前, 他們還需要去沙德鎮休整一下,做一些準備工作, 比如先給汽車加油以及補給糧食、飲用水、氧氣瓶等, 然後才會從沙德鎮繼續出發,開向幫吉木德, 並準備在這兒騎馬走A線上冷嘎措。
他們吃完午飯已經將近十二點。溫恂之先是把他們上山需要用到的東西全部整理了出來,虞幼真見他拿了睡袋出來, 她看得人有點懵, 問他:
“你怎麽把睡袋拿出來了?我們待會不下來了嗎?”
溫恂之把睡袋整理好,收進行囊裏, 然後才拍了拍手,直起腰,問她:“我聽說這邊的銀河很好看,你想不想拍星星?”
虞幼真眨眨眼,十分誠實地說:“想。”
“那我們今天晚上在上麵過夜。”他笑起來, 說,“我先把東西整理好。”
“好。”她開心地笑起來。
溫恂之繼續收拾,東西整理出來之後還挺多, 她走過去想要幫他,卻被他反手摁在凳子, 說:
“你坐著吧。”
前兩天虞幼真有高反,這種要用力氣的活計, 他是能不讓她做就不讓她做。他細致地將東西從大到小收拾好,然後走到小賣部那邊,又購置了一堆東西以備不時之需,透過那透明的袋子,她甚至看到了衛生巾的影子。
虞幼真:……
這也太細致了。
等他們一切都準備就緒後,已經一點鍾了。兩人準備將他們開過來的汽車停放在山腳下的停車場,然後騎馬上冷嘎措。虞幼真選了一匹溫順的小白馬,而溫恂之則在前頭騎了一匹黑馬,他們的行李放到另外一匹馬的馬背上。
就這樣,伴著噠噠的馬蹄聲,他們啟程上山了。
虞幼真坐在馬背上四處張望。騎馬有一點好處,就是可以解放雙手雙腿,聽導遊說,如果不騎馬上山的話,他們徒步上去最少最少也要爬一個多小時,更別提他們還帶了這麽多行李。
隨著他們前進,延綿不絕的山脈慢慢地向後退,道路近處的植被已經枯黃了,覆蓋上了星星點點的白雪,沒有積雪的草坪上落了幾隻嘰嘰喳喳的小鳥,烏溜溜的眼睛,有紅色的鳥喙和爪子,烏黑的羽毛在陽光下閃閃發亮。
導遊告訴他們說,這種小鳥叫紅嘴山鴉,一夫一妻製。傳說在藏區烏鴉是神鳥,是吉祥的象征,看見了它們會帶來好運。
聞言,虞幼真驚奇地瞪大眼睛,然後雙手合十,對著那紅嘴山鴉虔誠地拜了拜,心裏默念:
“祝我愛的人平安快樂,祝我論文順利。”
溫恂之回過頭去便看到她雙手合十,嘴裏還在念叨著什麽。他扯住韁繩,好笑道:
“幼真?你在幹什麽?”
虞幼真遠遠地給他拋來了一句,“在許願呢,你別說話。”
重要的事情默念三遍,三遍過後,虞幼真直起身,向那群紅嘴山鴉揮揮手,說:
“我走啦!”
也不知那群紅嘴山鴨是不是真有靈性,竟仰起脖子,對著她這個方向,大聲地叫喚了一聲。
虞幼真又驚又喜,轉過臉來對溫恂之說:“它肯定是知道我在跟它說再見,它在回應我的告別!”
“嗯,它能聽懂。”溫恂之目光含笑,等她走到身側,才笑著問道:“剛才許了什麽願?怎麽這麽開心?”
虞幼真烏潤的眼珠一轉,義正詞嚴地拒絕了他:“不能說的,願望說出來就不靈了。”
溫恂之失笑,然後他煞有其事地點點頭:“嗯。你說得對。”
馬兒噠噠地往前走,越走越高,不知道過了多久,溫恂之忽然伸手指了一下前方,說:
“我們快到了。”
他們隻要翻上這個山頂,再往下走一段,就能抵達冷嘎措。
虞幼真抬手蓋住傾瀉而下的刺眼的日光,順著他指的方向看過去,道路的盡頭壘著小石塊,纏繞其上的五彩的風馬幡被風吹得獵獵作響。
他騎著馬走在前邊。
風也吹動了他的頭發。
她定定地看著這一幕幾秒鍾,然後勒住韁繩,抓緊手中的相機,對前麵喊了一聲:
“溫恂之!”
“嗯?”
他應聲回過頭來,看到一個對準他的鏡頭。
她藏在黑漆漆的鏡頭後麵,心跳如鼓地,按下快門鍵。
他笑起來,“你是又在拍我嗎?”
她不承認,別開眼睛,嘴硬地小聲說:“什麽叫做我又在拍你,我這是第一次拍你。”
溫恂之隻是笑,對她招了招手,說:“好了。快跟上來。”
站在山頂上往下看,冷嘎措周圍都落了雪,冷嘎措結了冰,看起來像是一麵小小的鏡子,湖邊有幾幢小房子。導遊告訴他們,這些房子是當地政府起的,有藏民看管著,可付費居住。他們兩人訂了一間房間,把行李都搬了進去,然後才出來轉轉。
他們抵達的時候還早,要是運氣好的話,還能再看一次下午的日照金山,現在時候還沒到,他們便站在自己的小屋前眺望遠方。
冷嘎措不愧是貢嘎雪山最佳觀景點之一,站在這兒往前看,橫斷群峰一覽無遺,起伏的山峰像一條綿延起伏的波浪線。
虞幼真不禁感慨道:“真美啊。”
溫恂之將手揣在兜裏,眺望著遠方,應了一聲,“確實。”
十二月份,寒風凜冽,兩人在外麵站了一會兒就回屋了,風吹得太冷。他們上山之前就已經看準了落日的時間,兩人回房間各自處理了一些事情後,掐著點出來看日落。日落時分,他們再次看到了日照金山,但很可惜,並沒有看到他們想要看到的,沒有雲霧遮擋的日照金山。
虞幼真不免有些鬱悶,但鬱悶了一小會兒就很快想開了,在心裏勸自己她應該更平常心一些,拍到好看的風景,總要一些運氣,這次看不到,還有明天,如果明天也還是看不到的話……她就再來一次。
想通了之後,她便開始為晚上拍攝星空做準備,溫恂之也過來幫她,兩人合力鑿開了冷嘎措的冰層,把三腳架放上去,就等著合適的時候來拍攝星空了。
很快,日照金山過後不久,天色便慢慢沉了下來,一粒粒星子顯現出來,點綴在柔和而瑰麗的天幕上,漫天繁星,星星多到仿佛隻要一眨眼,這天上的星星就會垂落下來,掉到他們的手裏。
在此之前,虞幼真從未見過這樣美的星空,星星是那樣的多,那樣的亮,幾乎看不過來。她將相機架到早就布置好的三腳架上,設置好參數,開始拍星空。看到美景,她的職業病就犯了,什麽都忘記了,完全停不下來按快門的手。
天寒地凍,電子設備掉電掉得很快,寒氣也從肢體的末梢往上竄,等到手指頭凍得通紅,都快凍僵了,她才戀戀不舍地放下設備。
在此期間,溫恂之一直很安靜地待在一旁,陪她拍照。等她把設備都收起來後,他給她遞過來一個暖手的暖寶寶,讓她暖手,這才笑著問了句:
“不拍了嗎?”
虞幼真晃了晃手裏的東西,有點無奈地說:“嗯,不拍了,相機沒電了。”
聞言,溫恂之從口袋中摸出一塊東西遞給她,說:“我給你帶了備用電池,你想拍的話可以繼續拍。”
虞幼真接過電池,猶豫了一下,反問起他的安排:“那你呢?”
他挑了一下眉梢,有些意外她為什麽會這樣問,“我和你一起啊。”
她猶豫了一下問道:“那……你不睡覺的嗎?”
他笑說:“我熬習慣了的。”
虞幼真捏緊手中的備用電池,沒說話,過了會兒她把電池拆近衣兜裏,吐出口氣,語氣輕快地說:“我不想拍了。現在我有點困了,我們早點回去睡覺吧。”
不等他說話,她便緊接著說,“還有那個,我有點兒想上廁所……”她望了他一眼,聲音變小了點兒,“你能不能陪我一起去?”
這裏是伸手不見五指的荒郊野外,要是不打手電筒,什麽也看不見,要她一個人去上廁所,她還真不太敢去,不過如果他就站在外邊的話,她會感覺安心很多。
溫恂之當然答應下來了。
她進去上廁所,他就守在外邊,打亮手電筒好讓她看清裏麵的情況。她撩開簾子,從裏邊出來的時候,看到他正在看手機。屏幕散發出來的冷冷的光打在他的臉上,照亮他皺緊的眉頭。
“怎麽了?”她走過來,順口問道。
沒什麽。”溫恂之把手機收回口袋,然後垂目看著她,“我們現在回去嗎?”
虞幼真說:“當然回呀。”
既然已經決定不拍了,肯定是要回去好好睡覺的,不然還要在外邊站著被風吹成冰雕嗎?
相較於山下,冷嘎措旁邊住宿條件就更一般了。時候也不早了,為了省事,兩人也不打算折騰了,準備直接睡睡袋,再蓋上衣服,湊合過一晚。在鑽進睡袋之前,虞幼真撳亮手機屏幕,看了一眼,顯示沒有信號。
一夜好眠。
等她再次被溫恂之叫醒的時候,已經接近日出時分,外麵的天還暗著,但遙遠的天際已吐露出一絲摻雜著金紅的亮色。
兩人披好衣服,一起坐在放在冰湖前的小馬紮上。虞幼真麻利地將昨夜未用上的電池裝好,等待日出。她的視線牢牢地盯著遠方的天空,不肯放過一絲變化。
很快,遠方的那一點曙光彌散開來,像一把細長的劍,刺進夜色之中,霧靄流動間,天色變換,絢爛的金紅色從那越來越大也越來越明亮的口子裏透出來。火燒雲漸漸填滿了整個山穀,燦金色的日光映亮他們麵前這廣袤無邊、連綿不絕的山脈。
這一天,天氣晴好沒有下雪,也沒有雲層遮擋住貢嘎雪山,所有的一切都在最恰當的時候,以最完美的狀態在她麵前呈現。
整個世界都是輝煌而燦爛的。
她終於走運了一次!
虞幼真難掩激動,按快門的手都快撩起火星,她拍了好多好多照片,直到翻卷的火燒雲消失了,直到這塊電池的電再次被耗光,她才意猶未盡地停止下來。她把手中的相機橫放在大腿上,手掌蓋在鏡頭前,沒忍住笑了笑。
“開心嗎?”她聽見他問。
她“嗯”了一聲,尾音上揚,“很開心!”
他伸手揉捏了一下她的後頸,於是她轉過頭去,看見他被風吹動的頭發,和彎著的眉梢眼角。
她在他眼裏看到了自己的身影,被他那樣專注地、溫柔地注視著。
她恍了恍,他看向她的目光是那樣的和煦溫暖,就像此刻落在她身上的,暖融融的日光一樣。
好像……無論何時,無論何地,隻要她需要,他都在。
他一直在。
為什麽?
他究竟是為什麽對她這麽好?
剛才歡欣的情緒很快消散掉了,轉而被許多亂麻一樣糾結在一起的思緒和想法所取代。她的內心在敲鼓,鼓聲震天。她蜷了蜷手指,捏緊手中的相機。
不知為何,她心裏莫名生出來一股勇氣,這一刻她忽然很想脫口而出,問他到底是為什麽要對她這麽好,又是基於什麽樣子的身份對她這麽好,可這話到嘴邊,她卻本能地、險險地刹住了。
——如果她真的問了這個問題,會有什麽樣的影響?
她的頭腦混亂,分析不清楚因變量會如何變化,也就不敢輕易地問出這個問題,而他卻像似乎感覺到她探究的目光,他偏過頭來,眉梢微挑,以眼神詢問她怎麽了。
虞幼真咬了咬嘴唇,終究還是換了一個折中的問題:“溫恂之,你為什麽……願意推掉工作陪我等日出?”
溫恂之微微一怔,卻沒有立刻回答她的問題,他沉默地思忖了片刻後,而後偏過了頭,錯開她探究的目光,眯著眼睛望向麵前連綿不絕的高大的山。
他笑了笑,輕聲說了句什麽。
恰在此時,起了風。
他說話的聲音又是那樣輕,近乎散落在風聲中。
但她聽見了。
他說的是,“我不想讓你留遺憾。”
風吹動著他的額發,遮住了一點兒他的眉眼。她掐緊掌心,猜想也許是他並不想讓她聽見答案,所以才沉默許久,回答得那樣輕那樣小聲,於是她也沒追問,隻是裝作沒聽見,若無其事般看向別處,遠處山崗上的風馬旗也在空中漫卷。
沒由來的,此刻很多畫麵湧入她的腦海裏,像走馬燈似的,一一閃現——
譬如在他向她提出聯姻的那天。
那天風很大,他叼著雪茄,彎著眼對她微笑。風吹開了籠罩在他臉上的煙霧,也吹亂了他的頭發。
又譬如說,爺爺去世的那個晚上。
更深露重,夜風穿堂而過,她渾身發冷,不停地顫抖,是他緊緊地抱住她,將他的體溫渡給她。
再譬如說,她遭人綁架那一天。
寒風吹拂著半長的野草,她淚眼朦朧地看著他逆著風向她走來,秋風吹亂他的頭發,也將他的風衣吹得鼓脹起來。
……
還有,她麵對他時,那些忐忑、羞怯、不安的情緒,以及她掌心的汗,加快的心跳,不自覺追逐他的眼神……
這些畫麵和思緒像炸開的煙花和彩帶一樣紛紛揚揚,轟轟烈烈的在她腦子裏放了一場焰火,所有這一切通通都指向一個顯而易見,但她卻沒有很快就領悟到的答案。
她靜靜地坐在原處,內裏卻是思緒萬千的,酸澀的,又帶著些遲來的了然。
在這一刻,她想到了許久前梁如筠望著她,耐人尋味地說了句“bb,你完了”,以及惠能大師的那句著名的禪語。
——“不是風動,不是幡動,仁者心動。”
原來……這是心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