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兩人出發去貢嘎雪山之前, 在成都做足了準備工作,看準從今往後幾天都是難得的大晴天之後,他們便起了一個大早,驅車從成都出發, 一路向西, 途經甘孜藏族自治州的康定市,抵達被譽為“攝影師的天堂”的新都橋。
虞幼真之前聽過新都橋的名號, 盡管他們這次最主要的目的並不是來新都橋遊玩和拍攝, 不過新都橋跟貢嘎雪山離得並不算太遠,他們完全可以順路來一趟。
在過來之前, 導遊和他們說,他們現在去新都橋的時間太晚了, 估計看不到什麽好看的風景了, 但虞幼真還是決定來撞撞運氣。
到了之後,正如導遊所說的那樣, 他們來的時節確實太晚了,錯過了層林盡染,漫天金黃的景象,現在葉子都落光了,隻剩下掛了冰條的、幹枯細瘦的枝椏。好在天氣不錯, 再加上前幾天又下了雪,在這樣草木枯瘦的季節也別有一番風味。
對一個南方人來說,不管多少次看到雪, 都會由衷的感到興奮與開心,虞幼真自然也不例外, 見到這樣的景色,她難耐心中喜悅, 轉頭問溫恂之她能不能下車拍幾張照片?
溫恂之看著她喜悅而明亮的眼睛,笑著點點頭,放緩車速,停在路邊。
虞幼真雀躍地歡呼一聲,抱起相機就往外裏衝。
落雪覆蓋在大地上,順著蜿蜒起伏的筋骨,一路延伸至遠方,抬眼遠眺,雪山端坐在遙遠處。
港城繁華熱鬧,處處都是現代的科技痕跡,整座城市被人精細地雕琢過。然而,在這兒——川西,世界的高點,完全是另一種種風格。這裏人跡罕至,保留了自然最原始、最粗獷的模樣,有種生機勃勃,野性盎然的美,隻是置身於此處,都仿佛能跟古老的地球心跳和呼吸一齊共振。
虞幼真愛極了這裏的景致,看哪兒都稀罕,她在這無人的曠野上跑跑又跳跳,用眼睛細細打量著四周,一切都是那麽自然通達,就像回到了孩提時代,所有的煩惱和苦悶隨著被掃走了。
她很喜歡這樣的感覺。
心靈都被滌淨的、自由自在的感覺。
溫恂之見她又跑又跳的,動作幅度有些大,便提醒了她一句:“仔細點,小心高反。”
虞幼真感覺自己現在好得很,回頭對他高聲說,“放心啦!我現在一點問題都沒有!”
話雖如此,她動作的幅度還是小了很多,到底是聽進去了他的話。溫恂之望著她,無奈地搖頭,唇邊的笑意卻一直沒消減過。
那邊,虞幼真出於攝影的習慣四處轉,尋找能拍進去的景物,找好的構圖,轉了一圈終於給她找到了。於是她舉起相機,調整好參數,對準那座雪山按下快門,拍到之後,她將相機端在手裏,低頭檢視剛才拍下來的照片。
——淺金的日光之下,大地銀裝素裹,遠方雪山的山尖兒上的積雪和腰線上鋒利的線條皆清晰可見。
很好看。
虞幼真滿意地笑了起來,想給溫恂之看看自己剛才的作品,一抬頭,他正姿態閑散地倚靠在車門邊。天氣嚴寒,他今天穿得很厚,外邊裹了深色羽絨服,羊絨圍巾圍繞了幾圈,掖進領口,露出他一小截冷白的脖梗和凸起的喉結。雖然他穿得很厚,但是卻依舊顯得挺拔,絲毫不減其清雅倜儻的風度。
此刻,他偏著頭,下頜微抬,望著遠方的雪山。從她這個角度看過去,他的頜麵優美清晰卻鋒利,有種難以接近的冷感。
她腳步微頓,抓握在相機上的手指蜷了蜷。
這一刻,她恍然感覺,他和遠處的那座雪山似乎沒有什麽區別,一樣挺拔峻峭,一樣冰冷而動人。
她感覺自己的心跳有些加快了。
在他沒有留意到這邊的情況之前,她抿起唇,按捺住蹦跳的心髒,悄悄舉起相機,對準他,準備按下快門。
就在這時,他轉過臉來,眼睛看向她這邊,不偏不倚地對上了她的鏡頭。
她手指一顫,按下快門鍵。
定格住他略有些訝然的神情。
虞幼真略有些尷尬地放下相機,偷拍他被本人抓了個正著,多少有點不好意思。
溫恂之卻不像在意的樣子,還笑著問了句:“你是在拍我嗎?”
虞幼真“嗯”了一聲,撩起眼睫,飛快地看了他一眼。
不料正好對上他含笑的眼睛。
“還想拍嗎?”他問。
她臉頰微紅,連忙擺手道:“不敢拍了不敢拍了。”
剛才被抓了個正著,誰還好意思再拍呢?
他的眼睛彎起的弧度更大了,笑著說:“我是說,這兒的風景,你還要拍嗎?”
虞幼真:“……”
她鼓起一邊臉頰,吐出一口悶氣,低聲嘟囔:
“……也不敢拍了。”
兩人也沒再多耽擱時間,這次上了車之後便直奔目的地而去。他們今天的目的地是子梅埡口,子梅埡口與貢嘎雪山的之前距離僅僅隻有五公裏,可以直麵貢嘎雪山的巍峨與壯麗,他們想趕在日落時分前去看日照金山。
於是,兩人從新都橋再次出發,開往去子梅埡口,先走318國道,然後轉218國道,途經甲根壩鎮、沙德鎮,終於在下午時分抵達了貢嘎山鎮。隻是開過了貢嘎山鎮後,道路的平整程度直線下滑,到處坑坑窪窪,還有堅硬的石頭墊在坑底,除此之外還有積雪和薄冰。在這樣的路上開車,就像開在搓衣板上一樣,顛簸得不行,心肝脾肺都要被顛出來了。
他們早就預知道這次多數走山路,天氣又寒冷,所以兩人這次是開了高底盤的山地越野來的,還不忘套上了防滑鏈。盡管如此,在開往子梅埡口的這一路上,還是讓人很難受。
虞幼真裹著厚厚的羽絨服,歪倒在副駕駛位上,正半闔著眼睛吸氧。剛才溫恂之提醒她不要動作太大,小心高原反應,那會兒她還信誓旦旦地說自己沒有問題,但現在她被殘酷的現實狠狠地打倒了,高反得厲害。整個人像被嚴冬霜凍打過的小白菜一樣,徹底熄火蔫巴。
溫恂之看她難受得厲害,便提議說,要不他們倆現在掉頭往山下去,住到村子裏,緩一緩,適應一下這高原環境,明天再上來。
虞幼真一聽,連忙搖頭拒絕,她都遭了這麽久的罪了,哪能輕易回頭?
於是溫恂之隻好說他把車再開慢點,讓她不再那麽顛簸。
虞幼真有氣無力地點點頭,道路顛簸是其次的,主要是他們兩人一路從成都驅車過來,成都的平均海拔不過五百米左右,而他們如今所處的地理位置已經海拔四千多米了。海拔的急速拉升,再疊加道路顛簸的debuff,這才致使她現在高反嚴重,頭痛得厲害。
在這種情況下,就隻有溫恂之一人開車了,好在他平時都有鍛煉的習慣,沒什麽高原反應,如果他感到不舒適,那無論如何她也要掉頭下山的。
出發過來之前,他們曾商量過,要不要帶上幾個司機兼保鏢輪流替換著開車,但出於某些私心,虞幼真不想那麽多人摻和進來,去看個雪山和日出還搞得那麽聲勢浩大的,幹脆就提議說他們兩個人過來,並且她也會開車,到時候路上他們可以輪著開車,也避免疲勞駕駛。
隻是她沒有料到這路比她想象中更難走,遍地礫石,並且她還高估了自己的身體素質——現在她連多說兩句話都喘,隻能放平座位吸氧,就別提什麽開車了。
不過就算她能開,溫恂之出於安全考慮,也不會讓她握方向盤。雖然她一成年就拿了駕照,但自己開車的時間相當有限,從小到大都是司機接送。在平坦的道路上,他會很放心地將車輛交給她,但在這沒有信號,也沒有導航,路況又糟糕的山路上,顯然是需要技巧和經驗更豐富的司機來掌舵的。
時值冬日,上到子梅埡口的這一路上,他們時不時會路過一兩輛在旁邊熄火的,等待著救援的轎車,放眼望去,到處是**著的偏褐色的土層和覆蓋其上的一層白雪,汽車駛過,揚起漫天塵與雪。
車輛繼續往前開,高原上的天氣說變就變,就在剛才還晴朗的天忽然飄起了細細的雨絲,間中還夾了雪,虞幼真直覺不妙,很快,她的預感成真了,前方開闊的視野裏出現了一團雲霧,遠遠地盤踞在山路上。
她直起身子,輕聲喃喃道:“上麵不會是起霧了吧?”
“沒事的。”溫恂之知道她在擔心什麽,他說,“我們會在這待幾天的,總能看到。”
虞幼真沒講話,她知道他說的都是對的,但她還是有點焦心——要看到瑰麗絕美的風景確實要有晴朗的天氣加持,這是需要一點運氣的。她下意識撳亮手機屏幕,想去看天氣軟件,卻發現在這鬼地方沒有一點信號。
於是,她無奈地按熄屏幕,脊背靠在車座上,眼睛望著前方,呼出一口氣。
好吧,現在一切都未知,隻能去賭那一點點運氣,賭他們今天能看到日落時分的日照金山。
終於,在捱過在漫長的路途過後,她的眼前豁然開朗,出現了一個平台。
——他們抵達了子梅埡口。
子梅埡口上已經停了一些車輛,有人在平台上支了幾個桌子和板凳,三三兩兩的人聚在一起談話聊天,都在等待著日照金山。
剛才下過一點雨夾雪,現在上邊雲層很厚,填平了整個峽穀,後邊還起了霧,能見度不算高。虞幼真開了一點車窗,刺骨的寒風順著那縫隙往裏刮,刺得她麵部生疼。
天氣太差了。
她一看這情況,心涼了半截,肩膀都垮了下去。溫恂之脫掉手套,去握她的手,手指尖都是冰涼的。他低著眼,一邊用自己的掌心去暖她的手指頭,一邊安慰她。
“不要擔心。現在時間還早。”他說。
虞幼真勉強對他擠出個笑容,心裏卻在沮喪地歎氣——他們的時間非常有限,她還想再去一下冷嘎措……不知道到時候會不會有好運氣。
如果這幾天都看不到的想要看的風景,那就隻能選擇無奈返回港城了。
下次再來就不知道是什麽時候了。
並且,她也不知道……下次還會不會是和他一起來。
外麵風大,他們就這樣坐在車裏等,虞幼真頭痛欲裂,但她還是不想放棄那一點點希望。
在她希冀的目光中,事情似乎發生了轉機。雲層悄然散去了些許,露出了一點兒貢嘎雪山巍峨的山體,雪白的細碎的積雪布灑在深色的山脊線上,更添了幾分冷意。
就像她之前看到的那張照片一樣。
她一下子反握住溫恂之的手,心情雀躍起來,伸出手指指向窗外,高興地說:
“溫恂之!你看外麵!說不定我們今天真能看見日照金山!”
溫恂之笑著順著她的手指往外看,恰好捕捉到了外邊天氣變化的瞬間,隻是一眨眼的功夫,天氣再次變化,厚重的雲層不期而至,再次遮住了貢嘎雪山。
虞幼真轉過頭,也看到了這樣的景象,她“啊”了一聲,臉上的喜色迅速消融了,浮現出失望又難過的神色來。溫恂之看見她落寞的神情,默不作聲地擰開熱水瓶,倒出小半杯熱水,熱水氤氳,水麵上還飄著枸杞和紅棗。
“沒事,喝一口熱水暖暖身。”他遞過去給她。
她悶聲悶氣地道了聲謝,雙手接過來,抿了一口,然後她的目光再次轉向車窗外,隻要還沒有到太陽下山的時間,就還有機會。
隻是很可惜,窗外的霧氣越來越濃重,天色也一點一點暗下來,車機顯示的時間已經過了日落時分。
她知道,他們這是沒有運氣看見日照金山了。
倘若沒有過希望,人其實是更容易接受的不如意的結局的,隻是看到了希望,又驟然失去,這種落差會令人很不好受。
天黑得很快,又飄起了雪,不能再等下去了,要不然回程會很危險。
虞幼真耷拉著眉眼,轉頭對溫恂之說:“算了,我們下山吧。”
溫恂之揉揉她的額發,柔聲說:“沒事的。我們明天再來。”
虞幼真悶聲說:“要是明天也看不到怎麽辦?”
溫恂之的手停住了,他用了一點力,把她的腦袋抬了起來。
“不會看不到的。”他望著她的眼睛,很認真地說。
“可是。”她抿抿唇,繼續說道,“我們的時間有限。”
他是那麽忙,時間那麽緊。
卻不料,下一秒,她便聽見他聲量很輕柔,語氣卻很堅定地對她說:
“我們有的是時間。”
她怔怔地望著他,他的目光溫和,瞳孔剔透如琥珀。他幹燥而溫暖的掌心觸著她的額頭,袖口停在她的臉頰旁邊,送來一絲沉穩的木質香,是她熟悉的烏木沉香的味道——好像不管在什麽時候,遇見什麽事情,他都一如既往地堅牢而不可轉移。
這一瞬,她竟然在猜,他是在說他們有的是時間去等這雪山的日照金山,還是在說……
他們兩個之間,有的是時間。
他這是在和她說……他會陪她嗎?
她的心緒都難以遏製地潮起潮湧,在這個時間節點,聽到他這樣幾乎類似表白的話語,這令她很難不多想。她一直覺得,在這個世界上,最好的伴侶關係就像她父母那樣,不用說很多,隻要一個眼神的交錯,就明白不論何時何地,都有對方相伴,跨過一切艱難險阻,直至人生的盡頭。
可是他是這個意思嗎?
還是說,這隻是一句切合此刻情形的,基於兄長身份的安撫?
她難捱眼熱,不能再想下去了,隻能緊緊要住牙關才能勉強按捺住她的既酸又甜的心情。她不想讓他看到自己這副模樣,便慌亂地垂下頭去,直至深呼吸了好幾下,整理好情緒之後,這才重新仰起臉,對他笑了笑。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