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第二天早上起來, 吃過早飯之後,兩人就直奔成都博物館。盡管昨天司機大哥已經給他們打了預防針,說來看這個畫展的人非常多,不過他倆一下車還是被這陣仗驚嚇到了——博物館門口排了好多人, 放眼望去全是烏泱泱的人頭, 仔細看了看才辨認出隊伍在哪兒。那隊伍像長龍一樣折了好幾道,甚至排到了廣場上去。
溫恂之看見這麽多人, 腳步微頓。
虞幼真見他這腳步慢下來, 回頭看他,他的眉心也輕輕皺著, 也停下來,問他:“你怎麽不走了?”
溫恂之抿了抿唇, 說:“人太多了。”
虞幼真“啊”了一聲, 以為他改變主意。她站在原地躊躇了兩秒,問道:“那你是不想看了嗎?”
溫恂之揉揉她的頭發, 略有些歉意地說:“不是不想看,是我昨晚忘記去預約了。要看展的話,我們需要等很久。”
虞幼真盯著他看了兩秒,忽地笑起來,眼睛都彎成了兩道愉悅的月牙。
她撫掌而笑, 道:“原來你也有會忘記的事情啊,我以為你什麽事情都不會忘記呢。”
“我也是人啊。”溫恂之失笑道,不明白她為什麽會有這樣可愛的想法。
在昨晚那樣思維混亂的情況下, 就算他平時再縝密,也是真的不記得第二天還要去預約了。
他們在成都待的時間不會太長, 今天過後就可能就會直接出發去貢嘎雪山了,所以他們能在成都看到的景物有限, 要合理分配時間。可是現在看博物館外麵這排隊的陣仗,他們也許得等上個兩三小時。
他是男人,體力比較好,當然是沒有關係,但是幼真今天穿著一個帶了點兒小跟的皮鞋,怕是站不了這麽久。
他話音停頓了片刻,又輕聲說了句:“……對不起啊,幼真。”
聽他這樣說,虞幼真很驚訝地看了他一眼,臉上的笑意很快蒸發了,她皺了皺鼻子,有些不樂意地說:“你為什麽要跟我說對不起?你又沒有做錯什麽。”
溫恂之卻並不這麽想,作為年長者,他沒有考慮周全,安排妥當這些事情,不管怎麽說都不應該。
他低聲說:“是我沒有安排好行程。”
虞幼真望著他低垂的眼睫,“不要道歉,這不是隻有你一個人的旅程,我也在啊,你怎麽總是——”
說到這兒,她的聲音卻突然收住了,眼神也變得有點複雜,然後她用力地抿一唇,片刻後,長長地吐出一口氣,才繼續開口說話,不過這次聲音卻變得溫和且鄭重。
“溫恂之,你不要把擔子都攬在自己身上。你是人又不是神,偶爾有疏漏也是很正常的,對不對?不要總是自責。”
溫恂之微微一愣,卻聽見她又說道:
“而且,退一萬步來說,就算你忘記預約,我們排隊也沒排到,今天是真的沒有看到,那都是沒有關係的,又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情,更何況——”
她掏出手機,調出了預約的二維碼,像獻寶一樣舉到他的眼前:
“我預約了呀!”
在日光下,她的眼睛亮亮的,像兩顆玲瓏而淨透的黑曜石,他定定地看了她兩秒,伸手刮了一下她的鼻尖,低低地笑了一聲:
“真棒。”
虞幼真輕哼一聲,收起手機,仰起頭,像年長者那樣教誨他說:“都說啦,你不要把所有事情都攬到自己身上啊,也可以找我幫幫忙的。”
她拉長音調,語氣故作深沉,奈何音色卻本身就輕而軟,聽起來不僅不嚴肅,還有些俏皮可愛。
溫恂之笑起來,也像她一樣,拉長聲音,應了一聲。
“知道啦——小虞老師。”
因為他們有提前預約,兩人沒怎麽排隊就順暢地進了成都博物館。展覽在三樓,兩人乘電梯上去,順著指引找到了展廳。
他們來的時候算早,但此刻展廳裏已經有不少人,畢竟許多人就是奔著這個畫展來的,甚至還有人從外地趕過來看畫展。
從展廳門口進去,還沒走兩步,就看到許多人在圍觀一幅圓形畫幅的油畫。
這幅油畫被單獨罩在玻璃罩裏,掛在一麵深色的背景牆上,讓人不由自主地將視線集中在畫麵上——它的整體色彩柔和而淡雅,畫的是清晨時分的池塘睡蓮,隱隱綽綽的天光和岸邊蓊蓊鬱鬱的植被倒映在平靜水麵上,也許是起了霧,一切都是朦朧的,像蒙了一層紗,看不真切那半開半合的睡蓮,隻能模模糊糊看到些許動人的粉紫色,卻更添一種隔岸看花的美感。
筆觸之細膩動人,色彩與光影變化之精妙,令人見之難忘。
虞幼真站在這幅畫前,不由得屏住呼吸,過了好一會兒,才側過頭跟溫恂之低聲耳語:“莫奈的作品真的好好看啊。”
溫恂之點頭認同。光轉瞬即逝,而色彩跟隨著光的變化而變化,印象畫派卻抓住了這種瞬間。
瞬間即是永恒。
也是這時,她抱著胳膊,半是讚歎半是感慨地輕聲說了句:“能夠定格住這種光影變化的瞬間,真是太了不起了。”
溫恂之微微一怔,低眼望去,她在很認真地欣賞著畫,皺著細細的眉毛,並沒有覺察到身邊的人的視線落到了自己的身上。
很快,他抬起頭,仿佛什麽也沒發生一般繼續欣賞大師的傳世之作,眼睛卻愉悅地彎了彎。
——剛才他倆的想法的竟驚人地一致。
他們在這幅睡蓮麵前駐足了許久才繼續往裏深入,今天還有很多優秀的作品展出。這次展覽名單中有畢加索的著作——《格爾尼卡》,不過今天展覽的這幅並不是真跡,這幅畫的真跡被收藏在西班牙馬德裏索菲亞王後國家藝術中心博物館,但今日也盡力還原了。
這幅畫畫幅巨大,占據了很大的位置,虞幼真要後退好幾步,昂起頭才能看到它的全貌。
與剛才莫奈那幅夢幻般的睡蓮相比,畢加索的這幅畫完全就是兩個風格,這幅畫隻有黑白灰三種顏色,用異常誇張而抽象的線條表現了陰森恐怖的戰爭對無辜人民的摧毀。
她是看過真跡的,此刻她站在這幅畫麵前,如同舊日情形重現,仿佛又回到了許多年前的那個下午,她也是這樣站在它的麵前,感受到從畫麵衝出來的覆天蓋地的恐懼,憤怒與哀痛,以及隨之而來的巨大的震撼。
以前她在書上看到,藝術作品有審美認識和審美教育的功能,那一刻,她無比清晰的感覺到了這句話的分量。
如今再看到,再想起,她依舊感覺到了一種沉甸甸的情感,像在心上掛了一籃子石頭那樣,這讓她不禁伸手摸了摸手臂,上邊果然已經浮現出來一層淺淺的雞皮疙瘩。
偉大的藝術作品是有生命力的,也是能給人壓迫感的。
她不想再繼續站在這幅畫麵前了,於是她轉過頭去,想跟溫恂之說他倆快些走吧,卻發現他似乎狀態不對。
他仰著頭,眉眼低低地壓著,抿著唇,定定地看著這幅畫,神色有些晦暗。
就好像……他在追憶著什麽往事,陷入了回憶的漩渦裏似的。
她猶豫了片刻,拉了一下他的衣袖,輕輕喚了他一聲:“……溫恂之?”
溫恂之的眼睫動了動,然後低下眼看向她,然後,他臉上冷峻的神色稍稍融化了一些。
“嗯?”
“你怎麽了?”她問。
他剛才的神色看起來像是有事的樣子。
溫恂之沉默了片刻,才輕聲開口道:“沒什麽,隻是想到了以前的一些事情。”
虞幼真“哦”了一聲,小聲咕噥著說:“你剛才的表情看起來好……好那什麽。”
溫恂之聽力很好,他的眉峰微挑,追問了一句:“好什麽?”
小姑娘麵帶糾結地吐出了兩個字。
“嚇人。”
溫恂之:“……”
他伸手揉揉她的腦袋,“我嚇到你了嗎?”
沒想到她卻很快搖了搖頭,語氣又輕又軟,聽起來很乖地說:“那倒沒有,你不會嚇到我的。”
聽到她這麽說,溫恂之似乎有些意外,眉梢微微一抬,很久之前的某個夜晚此刻卻浮現在他的腦海裏,那個晚上她明明嚇得臉都白了。
他狀若無意般,笑著問了她一句:“真的假的?我沒有嚇到過你?”
“沒有。”她說,“沒有嚇到過我。”
說著,小姑娘還仰起頭對他笑了笑,她白皙勻淨的臉龐在燈光的映照下,竟像春日裏楚楚綻放的花花,有種天真的、不諳世事的……又招人的爛漫。
他不禁攥緊手指尖,半晌,才對她笑了一笑。
後麵兩人繼續看展,雖然他沒再多說什麽話,但虞幼真覺得他的心情好像好了一些,也不知道為什麽。
男人心,海底針。
沉下心去欣賞的話,這個畫展的內容並不算多,兩人一幅幅畫仔仔細細地看過去,不知不覺就走到了門口。
虞幼真還有些意猶未盡,她的腳步停在門口,跟溫恂之提議說:“要不……我們把剛才覺得好看的話再看一遍吧?”
溫恂之當然是聽她的。
於是兩個人又折回去了,一一看過那些作品,然後再次站在了那一幅睡蓮麵前。
說不清楚為什麽,這展廳裏那麽多傳世之作,可虞幼真就隻對這幅畫有感覺,想再回來看看,就隻看它。
她的眼睛久久地停留在畫麵上,拇指抵著下巴,思緒像畫裏的霧一樣散開——她剛才就覺得她以前似乎在哪兒見過這幅畫,但她確信在今天之前,她是沒有見過這幅畫的真跡的。
……可到底是在哪看到過呢?
她有點兒想不起來了。
“你的表情怎麽這麽凝重?”她耳邊傳來溫恂之的聲音。
她回過神來,對他笑笑,說:“ 哦,我剛才在想……我好像在哪見過這幅畫,但是我記不清楚了。”她撓撓臉頰,有點不確定地說,“可能就是我記錯了吧?”
溫恂之思忖片刻,說:“也有可能不是你記錯,而是你看到的是臨摹的作品,畢竟大師的作品是很好的學習範本。”
“……可能是的。”她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接受了這個說法,然後,她話音微頓,忽然像想起來什麽似的問起:“你以前也喜歡畫畫,那你以前有臨摹過嗎?”
聞言,溫恂之眉梢微微一挑,臉上似乎流露出一絲驚訝來,不過很快就被收斂了。
他頷首道:“有過。”
虞幼真眼睛一亮:“哎,說不定我看到的就是你畫的呢?”
溫恂之卻笑了。
“可能不是。”他語氣輕,聽起來有些渾不在意的、輕描淡寫的意味,“以前我的那些畫……”
“在很早之前就全部處理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