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虞幼真的考試是在十二月中旬結束的。
考完試當天, 梁如筠開心至極,大喊終於解放了,然後軟磨硬泡地拉著虞幼真,說一定要出去逛了逛, 結果兩人逛了一圈, 發現也沒什麽有趣的,就商量著找一個咖啡館坐下來聊天。
梁如筠一邊回頭跟虞幼真說話, 一邊往前走, 她沒注意到在開門時從裏邊出來一對情侶,而且他們此刻也正偏著頭與對方說笑。
雙方都沒看路, 眼見著就要撞上了。
虞幼真見狀,趕忙伸手拉著梁如筠:“如筠小心!”
可惜還是避閃不及, 兩邊結結實實撞了個滿懷。那男生手裏端著滾燙的咖啡, 眼看著就要潑灑出來,情急之下, 他提著女友衣領就往旁邊一避,自己則是輕輕地“嘶”了一聲。
梁如筠嚇了一跳,抬眼一看,立刻手足無措起來,趕緊連聲道歉——這一撞, 有一些咖啡漏了出來,流到那男生的手上。
他身邊的女友剛才被男友推遠了,此刻她連忙過來, 翻開他的手查看情況,整個手掌心都被燙紅了。
虞幼真看到那女生的臉色一下子不好了, 她的眉毛緊緊地皺著,滿眼的關切, 她連聲問那男生疼不疼,男生說不疼,但他的女友顯然不信。她拉著他的手,抿著唇不說話,眼睛卻慢慢變紅了。
這是雙方都沒看路才撞上的,本就不好說是誰的錯,雖然那對情侶的臉色不太好,但到底也沒說什麽。梁如筠她們提出轉給他們藥膏和咖啡的錢,那對情侶也不要,急急忙忙的就去找冷水衝洗被燙到的地方了。
虞幼真轉過頭,看著他們相攜離開的背影,那女生一路上都小心地捧著那男生的手,那男生倒是笑著點了點她的鼻尖,像是在寬慰女朋友。等那對小情侶的身影消失在轉角處後,她才若有所思地收回視線。
這件事情便這麽過去了。
兩人到咖啡館裏坐下來。經過剛才的突發事件,兩個人的興致都不算太高,有一搭沒一搭聊了幾句,氣氛鬆下來以後。
虞幼真用匙子攪動著咖啡,狀若無意地說:“我剛才看到那個女生的眼睛都紅了。”
“啊,對啊,應該是在心疼男生吧。”梁如筠歎了聲,又說了句,“我猜他倆感情應該很好。”
虞幼真攪動咖啡的手停住了。
“你怎麽看出來他們感情好不好的?”
梁如筠撓撓臉頰,說:“感覺吧,而且你還記得嗎?當時咖啡要潑出來的時候,他下意識推開了女友,不讓咖啡燙到她。這種下意識的,保護對方的舉動是騙不了人的。”
虞幼真的眼睛凝視著咖啡杯裏旋轉的小氣泡。
不知道為什麽,她忽地想起一些事情。
比如說,每次她去找他,他如果在抽煙,都會下意識第一時間把煙掐了,不讓她聞到煙味。
再比如說,婚禮那晚,他們去敬酒。他的胃明明不好,一整晚,他卻是一滴酒水也沒讓她碰。他對她說:“酒不是好東西,你別喝,乖。”
她輕聲說:“是這樣嗎?”
梁如筠點頭,她轉過眼,發現虞幼真坐在此處,眼神卻顯然是放空的,她伸手在她麵前晃了晃。
“bb?”
虞幼真回過神,對她笑笑:“怎麽了?”
梁如筠總覺得她的狀態有些不對,再聯想到前些天虞幼真深更半夜的,忽然敲她小窗,問她“對一個人有感覺是什麽樣的?”。
其實梁如筠好奇這個問題很久了,如果沒有情況的話,虞幼真怎麽會問他這個問題?天知道!她當時收到虞幼真的信息時,她激動地在**狂蹬自行車!
她眯著眼睛審視了好友片刻,虞幼真被她那眼神看得發毛,然後便聽見她忽然發問道:
“bb,你最近跟溫先生怎麽樣了?”
虞幼真沒想到梁如筠還記得這一茬事兒,她“啊”了一聲,思考了片刻才說:“最近……跟之前差不多。”
聽君一席話,如聽一席話。
梁如筠才不信隻有這麽點,她豎起八卦的小耳朵,追問道:“那你之前跟我說你對他有點感覺是什麽意思啊?”
虞幼真:“就是……就是有點感覺啊,但是我也不是很清楚那到底是什麽感覺。不過,我很確定一點,對我來說,他是很特殊的,是跟別人是不一樣的。”
梁如筠:“那肯定啦,你們兩個可是合法夫妻啊!”
“……不是,不是。我說的不是這個。”虞幼真細白的手指托著杯子的底部,慢慢地摩挲著,她輕聲說,“你也知道,我們兩個是一起長大的,所以就算不結婚,我們對彼此來說也是非常重要的人。”
小時候,她摔掉第一顆乳牙,他就在旁邊,見她哭了,拿手帕給她擦掉眼淚和流出來的血;她在外麵迷了路,爬到樹上不敢下來,是他找到她,帶她回去的;她犯了錯,害怕被長輩訓斥,會往他身後躲;在她害怕擔心的時候,他會在她手心裏放一顆糖,鼓勵她勇敢一點。
長大之後,在她的長輩過世的時候,他在;在她四麵楚歌、進退維穀的時候,他也在;在她不知道怎麽做出人生選擇的時候,他還是在。
在她需要的每一個時刻,他都在。
她不知道該怎麽去定義他們之間的感情和關係——他們很早就參與到彼此的人生中,似乎也非常順理成章、理所應當地纏繞在了一起。
她對他逐漸習慣並依賴起來,程度越來越深。
隻是她越來越分不清楚,她對他的習慣和依賴究竟是基於經年累月沉澱下來的深厚的親情,還是摻雜著什麽別的情愫。
梁如筠聽得都頭暈了,她說:“反正就不管是什麽,起碼你對他有感覺是板上釘釘的對吧?Ok,bb,我問你幾個問題,你如實回答。”
虞幼真遲疑了一下,點了點頭。
梁如筠一拍桌,問了第一個問題:“你能接受他和別人在一起嗎?我的意思是戀愛結婚生子。”
虞幼真順著梁如筠的提問往下想,她一下子就想到了那天她在他公司樓下撞見的那一幕,別的女孩兒找他要聯係方式,倘若他真的要和別人在一起……她忽然感覺有些難受,心頭有點酸,堵著慌。
她沉吟片刻,艱澀地開口道:“如果,我是說如果,真的有那麽一天,如果那是他想要的……我可以。”
梁如筠難以置信:“這你都可以?!”
虞幼真垂眼,默默點點頭,看著有些蔫。
梁如筠看她情緒落了下去,連忙問第二個問題:“下一個問題,那你會經常想到他嗎?”
虞幼真說:“偶爾會。”
梁如筠不解:“你不會經常想到他嗎?為什麽?”
虞幼真眨眨眼睛,老實回答道:“因為我天天都能見到他啊。”
梁如筠:“……好的,下一個問題,你想到他的時候,是什麽樣的感覺?”
虞幼真想了想,回答說:“安心。”
梁如筠:“安心?展開說說?”
“那種感覺就是……”虞幼真認真地思索片刻,輕聲說,“不管我碰到什麽樣的難題,我都知道他會在我身邊,而且這些難題在他麵前都不是什麽問題。他經曆過那些時刻,他也足夠了解我,所以他會很理性地給出對我有用的、建設性的意見。”
他就像一棵為她遮風避雨的參天大樹,又或者是像一張安全網,能把她穩穩地托住。
梁如筠:“……”
她怎麽覺得自己被狗糧塞了一嘴?
梁如筠:“bb,你知道斯騰伯格的愛情三角理論嗎?”
虞幼真說:“我沒有關注過這個,這是講什麽的?”
梁如筠給她細細介紹起來,斯騰伯格認為愛情由**、親密和承諾組成。**是使伴侶能夠感到滿足的強烈情感需要,多數時候會表現成性`欲;親密是指在愛情關係中能夠引起的溫暖體驗,比如熱情、理解、溝通等愛情關係中常見的特征;而承諾則是指維持關係的決定期許或者是擔保。*
依據這三個維度,構成了七種不同的愛情類型,完美的愛情是三者缺一不可的。
聽完之後,虞幼真若有所思地問梁如筠:“那我們這種是屬於哪一類呢?”
剛才口若懸河的梁如筠此刻卻忽然忸怩起來了,她吞吞吐吐的,過了好半天才壓低聲音,有點不好意思地問她:
“那個……你們有發生關係嗎?”
發……發生關係?
是、是她想的那種關係嗎?
虞幼真用眼神悄悄詢問好友,梁如筠對她點點頭。
於是,虞幼真的臉一下子就紅了,臉頰發燙,似乎燙得快要冒煙了一樣。她猶豫了片刻,抬眼看看左右兩邊的人,用手捂著臉頰,衝梁如筠輕輕搖了搖頭。
她壓低聲音,很小聲地說:“我們分房睡。”
梁如筠像是被這個消息炸到,她宕機了好幾秒之後,才說:“……那你們應該是友誼式愛情,隻有親密和承諾。”說完,她還有些不敢置信地說,“不是,bb,麵對溫先生那樣的男人,你也忍得住?”
虞幼真小聲說:“……我沒有想過這方麵的東西。”
梁如筠震驚地再次確認道:“一次也沒有?”
虞幼真點頭:“沒有,一次也沒有。”
梁如筠恍恍惚惚道:“bb,你是戒過毒嗎?”
虞幼真:“……”
她舉起水杯,蓋住紅透的臉。
梁如筠也戰略性喝水,期間她拿起手機看了一眼時間,卻無意中瞟到下麵的新聞推送。她喝水的動作頓住了,眼珠子在那短短的一行字上邊轉了好幾回,確認確實不是自己眼花了。然後,她顫顫地把那手機舉到虞幼真麵前,說:
“bb,你們家,好像出事了。”
虞幼真不明所以,湊過去看那條新聞,隻一瞬,她的臉色微變,便抓起背包便往外走。
“我先走了!”
梁如筠還沒來得及說一句話,就見到她風一樣的消失了。過了幾分鍾,她的手機上彈出虞幼真給她發的消息。
-Yuyz:抱歉啊如筠,今天有急事我就先走了,下次我請你吃飯[合十][合十][合十]
-
虞幼真馬不停蹄地往家趕,在路上時她沒忍住打開手機又看了一遍的那幾條新聞。這幾條突發新聞,很快登上了社交媒體的熱門,占據了熱搜榜單前三:
1.#溫敬慎拘留[爆]
2.#溫氏集團股權變動[熱]
3.#溫家族老前往溫宅[新]
虞幼真抿唇,點開第一條新聞,新聞內容很簡短,大致意思是經舉報,溫敬慎涉及刑事犯罪,警方將依法予以拘留。
消息雖短,但是信息量卻密集,剛出來便引起輿論一片嘩然。
溫敬慎是溫恂之的二叔,在溫氏集團中是很重要的一位人物,在港城商圈裏也是跺跺腳便會震一下的存在,如今竟然扯上了刑事案件。之前溫越之被判,還有網友說,反正他的父親是溫敬慎,不必擔心,指不定過兩天溫越之就又保出來了。
可誰也沒想到,兒子沒出來,這父親反倒是也進去了,而且這父子兩人進警察局甚至都是因為刑事案件。
溫敬慎被拘留的這則消息是下午兩點多釋出的,消息出來之後,溫家旗下上市公司的股票從飄紅直接直線下降,跌停板,甚至連帶著整個大盤都往下掉。
過了沒多久,溫氏集團便對外公布了股權變動的公告,溫恂之現在手裏所持有的股份對溫氏集團形成絕對的控股。
再然後便是狗仔蹲拍到溫氏其他族老的車輛駛入他們家門。
虞幼真手心裏都是汗。
她現在回想起來之前那段時間,溫恂之回家都很晚,怕就是在忙這些事情吧?
自溫老爺子過世後,溫家大房和二房便開始纏鬥,由於溫敬肅過世,一開始是溫家二房穩壓一頭,慢慢地,溫恂之扳回了局麵,並占了上風。但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溫家二房經營多年,在明裏暗裏依然有很多擁躉。
她沉凝的眼睛凝視著窗外,天氣陰陰沉沉,狂風過境,天欲落雨。
不一會,她便趕回到家。家裏十分安靜,傭人卻來來往往,忙得不可開交。王叔也是忙得團團轉,他手裏還端著盤點心。
王叔看她回來了,先是一愣,然後笑著說:“太太回來啦。”
虞幼真直接問王叔:“先生呢?”
王叔抬眼望了望樓上,壓低聲音說:“樓上呢。溫家的族老來了,正在和先生議事呢。”
虞幼真說:“是為了溫二叔的事嗎?”
王叔點點頭,說是。
虞幼真心裏暗自思忖,她看了一眼王叔手裏的點心,問道:“您手裏這點心是?”
王叔說:“我準備端上去給先生和客人的。”
她笑了笑,伸手接過那點心,以一種溫柔卻不容抗拒的態度說道:“王叔你先忙,這點心就由我送上去吧。”
虞幼真走到樓上書房門前,門沒關死,裏麵隱隱傳來聲響,一道蒼老的聲音正在訓斥人。
她駐足聽了一小會兒,無外乎就是說溫恂之罔顧人倫,不顧宗族道義,竟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二叔和堂弟被押走雲雲。
緊接著,溫恂之好像說了句什麽,她並沒有聽清楚,旋即,便聽到裏麵的人拍案而起,聲音更高,說的話也更難聽了,甚至還問候上了過世的溫伯父和臥病在床的月貞阿姨,說他們不會教子,竟教出溫恂之這樣的兒子,又說溫恂之都到而立之年了,還能做出這麽糊塗的、有辱門楣的事情來。
虞幼真內心怒意升騰,再也聽不下去了,便抬手象征性敲了敲門,就直接推門而入。等她看清了屋內的情形,動作便是一頓——
那溫家的族老站著,正對溫恂之怒目而視,手指尖都要戳到他的鼻尖了。
而溫恂之一言不吭地坐著,微微偏過頭,臉上下巴上掛著水漬。她的視線往下移,他的襯衫和薄羊絨衫也濕了,上麵還有幾片蜷曲的茶葉。
虞幼真抿了抿唇,端著點心的手也在微微顫抖。
聽見有響動,兩人俱都往外看來。
溫恂之見是她,有些訝然:“……幼真?”
那族老看她,臉色更差:“男人們議事,你一個女人來幹什麽?”
聞言,溫恂之的臉色微沉,他剛想說話,便聽到虞幼真柔聲說:“我來給你們送個點心。”
說完,她走進去,將那點心放到桌上,一副柔順的模樣。
那族老倨傲地點點頭,說:“放下就趕緊出去吧,這沒你的事。”
溫恂之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不悅地沉聲道:“三爺,幼真是我太太。”
那族老輕哼了一聲,傲慢的態度倒底是收了點。
溫恂之想拉虞幼真起來,卻見她將點心放在桌子上後,轉而端起了他麵前那杯茶。她直起身,仿佛沒把剛才的事情放在心上,麵對著族老微笑著說:
“這杯茶是我敬您的,您老消消氣。”
說完她的手腕一轉一抬——
那滾燙的茶水竟然直直地潑到了那族老的臉上!
屋內所有人都愣住了,直到虞幼真將那茶盞往茶幾上一磕,發出清脆的一聲響後,那族老仿佛才回過神來。他掀起蒼老的眼皮朝下看,他那把引以為傲的美髯上掛著茶葉,茶水還在“滴滴嗒嗒”的往下流,浸濕了他的西裝,好不狼狽!
他的眼睛像是不敢置信般慢慢瞪大了,活了大半輩子,哪受過這種氣?!
族老鬥落胡須上的茶葉,勃然大怒道:“虞升白就是這樣教你的?!虞家就是這般家教?!”
虞幼真一點兒也不怕他,她昂著頭冷笑,回諷道:“倚老賣老的人不配同我說家教!我爺爺九泉下知道我這麽做,他隻會覺得老懷開慰。以德報德,以直報怨,我爺爺根本沒教過我要熱臉貼人冷屁股,更沒有告訴過我別人打上門來欺辱我和我的家人,我還要笑臉相迎的!”
窗外隱隱傳來雷聲。
她挺直脊背,直視著那族老的眼睛,擲地有聲道:
“所以,現在請你從我家滾出去!”
那族老被她氣勢攝住,回神後惱羞成怒,還待再說什麽,卻見坐著溫恂之叫了他一聲,聲線是平穩而溫淡的。
“三爺,我敬你一聲爺,你今日卻來我家大吵大鬧,還對我太太無禮。”他話音微頓,抬起眼來直直地看著他,眼神清冷淡漠,繼續說道,“……我也是你的子侄,怎麽當年我被不公對待時,不見您這樣為我這樣賣力地奔走?”
這一眼極冷,刺得溫三爺愣了在原地。當年溫敬慎聯合眾人侵吞大哥的財產,說會給他們好處,他們這些既得利益者便裝聾作啞,確實沒幫過他。
如今舊事再提,溫三爺自覺也是沒臉,他嘴唇蠕動著,兀自嘴硬道:
“當年的事情……關起門來也是能解決的,也能和現在相提並論麽?”
溫恂之似意料到了那般笑了,他點點頭,站了起來,摟住虞幼真的肩膀,往他身後帶了帶,然後才淡聲說:“您自己也說無法相提並論了。無論如何,家法都不可能大過國法,所以這件事不可能再有更改。”
他話音微頓,輕笑道,“至於其他……倘若是您對股權分配有所不滿,借機發作,我倒是不介意高價收購您手中的股份。若是您對人事分配不滿,那就請三爺和堂弟另謀高職,溫氏是裝不下您這尊大佛了。”
溫恂之微微笑著,說話語氣卻強硬而不容質疑。
溫三爺的身形已然佝僂,而溫恂之正值壯年,且身量極高,站在他的麵前像一座巍峨的山,溫三爺怔怔然,他不自覺地後退了兩步,摔坐下去,竟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
等溫三爺狼狽離開後,書房裏再次歸於平靜。
虞幼真剛才秉著的那口氣突然消散了,她扶住溫恂之的胳膊,脫力般坐下來。
他彎下腰,伸手很輕地摸了摸她的額發,眉眼彎了彎,神情很溫柔。過了會,他才似是喟歎又似是讚揚般說:
“幼真的膽子變大了。”
虞幼真自下而上地看著他,目光落在他的身上。他的臉頰、下巴和衣領還是濕的,剛才被茶水潑到的地方微微泛紅。
莫名其妙地,她想起剛才他對溫家族老說話時的模樣,麵容和聲線俱都平靜,可也正是這樣的平靜,才讓她更難受,就好像他已經習慣被這樣對待了,也不再指望會有所謂的家人來扶他一把。
她的手指微蜷,她見多了他意氣風發的模樣,卻沒怎麽見過他這狼狽的樣子。心裏是酸而微澀的。
她伸出手,用細白的手指擦掉他下巴的水漬,輕聲說:
“必要時候,我可以很勇敢。”
溫恂之愣住了,怔怔地看著她。
兩人視線相接,他在她漂亮的、黑白分明的眼裏看到自己的身影,她是那樣專注地看著他,令他的心髒都在震顫,指尖發麻。
他看到她笑了,然後她竟然上前,主動擁抱住他。他的身形一僵,感覺到她的手指輕輕地在他的肩頭拍打著,像是安慰他那樣。
她在他耳邊柔聲說:“沒事了。”
她的聲音輕且軟,但卻如溫春三月的風。
他好似是那風雪夜裏行人,曆經千辛萬苦,終於燃起一簇微弱的火光取暖,亦或是在外多年的遊子跋涉萬裏,終於找到回家的路,仰頭看到家中點亮的燈盞。
他閉了閉眼,握著虞幼真的肩膀,卸了力,他慢慢跪坐下來,無言地把額頭抵在她的肩膀上,一言不發。
兩個人就那樣擠坐在那一張小小的軟椅上。
他一直沉默著。
虞幼真伸手輕輕拍著他的脊背——明明已經不指望了,但是硝煙散去後,他還是會安靜沉默很久,就像在消化著這些早就清楚的事實。
一想到這兒,後知後覺地,她的心裏忽然有些細細密密地疼,她想到方才她跟梁如筠說的話:“……這些難題在他麵前都不是什麽問題。他經曆過那些時刻。”
他對她來說,是哥哥,是伴侶,是可靠的、足夠了解她的人。他會告訴她哪兒需要登高,哪兒需要小心,會給予她最無私的幫助,會庇護她往前走。
可是他自己呢?
他是如何取得那些混合著血和淚的經驗的?
……在他孑然一人去經曆那些至暗時刻時,他是怎麽過來的?
她竟全然不知。
過了許久,她終於聽到他低低地“嗯”了一聲。
她抿了抿唇,鼻尖有點酸,她故作無事般看向窗外,窗外陰沉沉。港城這幾日連著都是陰天,鮮少出現陽光,他堆積成山的工作,他們咄咄逼人的親戚,她很多傷心的事情……一同組成了這令人厭煩的陰雨天。
過了會,溫恂之似是已經調整好了心情。他抬起眼,見她望著外邊,便也順著她的視線看向窗外,外麵是陰沉沉的天,烏雲罩頂,雷聲隆隆。
“天好似要落雨。”他輕聲說。
聽到這句熟悉的話,虞幼真的身形微微一僵。她轉過眼去,他正專注地望著窗外,似乎感覺到她的目光,他側目看過來。
他問:“怎麽了?”
虞幼真嘴唇動了動,內心忽然生出一股衝動來。
這一刻,就在這一刻,她忽然很想去看看晴天。
想代爺爺去看他心心念念的晴天;想在晴天下暢快地呼吸;想去雪山上看最壯麗的日出,親眼目睹熱烈的火燒雲染紅整片天空。
想在遼闊粗獷的原野裏當一隻渺小卻自由自在的蜉蝣,而不是呆在陰雨連連的港城,卷入無盡的利益旋渦中。
——她還想,他也能一起跳出這個潮濕陰冷的窠臼,走到世界的高點去,走到太陽底下去,盡情讓陽光曬去一身疲憊的水汽。
一想到這兒,她的心跳便有些快了。
她掐了掐手心,問他:“你最近忙嗎?”
溫恂之回憶了一下自己的日程表,說:“最近還好。”
話音剛落,他的手便被她握住了。她似是在一瞬間綻放出一股蓬勃的生機,那雙明亮的眼睛期待地看著他,語氣卻依舊很矜持:
“那你想不想和我一起去追晴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