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老爺子的過世的消息轟動了整個港城, 引來各方關注,但老爺子似乎早料到他為時不多,一切相關事宜在他生前都已安排妥當——遺囑裏財產繼承劃分得清楚明白;身後事也安排得井井有條,下葬日期和下葬地點早就托有名的風水大師選好了, 在他過世後, 從報喪到停靈吊唁,一切流程都有條不紊地順利進行著。
中秋過後, 天氣就轉了涼。
虞老爺子入土安葬那天是個雨蒙蒙的陰天。
隨著一聲令下, 鐵鏟揚了起來,散落的土粒撒在他華貴的金絲楠木棺槨上, 隨著時間的推移,泥土漸漸將那棺槨掩埋於地底。
虞幼真全程都表現得非常冷靜克製, 隻是在那棺槨徹底不見之時, 她終於沒忍住紅了眼,她用指節抵著鼻子, 抬頭望了望天。
天氣陰陰的,飄著小雨。
雨絲輕輕地落在她的臉上,她的鼻尖上,有一點點涼。沒由來的,她忽然想起她領證那天, 老爺子望向窗外的落寞神情,他說:
“天好似要落雨,如果是個晴天就好了。”
是啊, 要是個晴天該多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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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爺子去世之後,本就離心的虞家大房和二房發生了不小的摩擦, 大房從老宅搬了出去,更是看二房處處不順眼, 也暗恨低人一頭——按照老爺子的遺囑,雖然大房分得的財產不菲,但二房確確實實是守住了虞家這龐大事業版圖中最重要的一塊,稱得上是最後的贏家。
所以,近些天趙瑞心是忙得不行,她忙成了一個陀螺,既忙著交接事務,也忙著提防大房暗中使壞下手。
虞幼真見她這樣忙,便提出幫她分擔一二,趙瑞心聽後,先是很欣慰的笑了,然後她看看女兒眼下的青影和她日漸尖瘦的下巴,憐愛地摸了摸她的頭發,軟聲說“來散散心也好”。
她也是時候為女兒鋪路了。
於是,這事兒便初步定下來了,隻等虞幼真將她的論文初稿交了,就到公司去幫忙。
虞幼真又重新過上了家和學校兩點一線的生活,隻是在學校中她遇到了一些小小的麻煩——來找她的人多了起來。
她的身份現在在學校已然不是秘密,在虞老爺子的葬禮上,虞幼真作為他重要的後輩跟在趙瑞心身邊迎來送往,這便算是她正式對外公開亮相了。
消息曝光之後,同係的同學皆嘩然,大家對她的來曆其實有過猜測,但並未想到有這麽大的來頭。畢竟沒見過哪幾個人本科是藝術類專業,但研究生卻能轉成跟藝術類專業完全不搭邊的純商科專業。
商科類的學生心思大多活泛,自己身邊出了這麽一個有能耐的同學,震驚過後,都紛紛想要湊近去拉好關係。
某日,在一次組會過後,虞幼真和梁如筠從會議室裏出來。
她們迎麵撞上了一個有些麵熟的同學,那位同學很是自來熟,見到他倆很熱情的上來攀談了幾句,說著說著,他這話鋒便轉到了虞氏旗下公司今年的秋招。
虞氏旗下公司大多是行業龍頭,平台大,薪資也頗具競爭力,最關鍵是很舍得花大力氣去培訓校招的員工,職業晉升路徑很清晰,即便是不想在公司繼續發展了,在虞氏工作幾年後再往外跳,也是搶手的香餑餑。因此應屆學生非常願意加入虞氏旗下的企業。
那同學試探性地問道:“幼真,你知道今年你們家的公司的招聘都進行到哪兒了嗎?”
虞幼真很禮貌地笑著說:“抱歉,我不清楚這些事務。”
那同學隻當她在謙虛,或者說是不想要對外透露這些消息,他換了個方向問:“那你可以內推嗎?或者說,投了之後,能撈一把嗎?”
虞幼真臉上的笑意淺了些,但依舊很耐心地說:“這些都會按照公司的章程走,我不便插手這些事情。”
那同學一聽,暗暗撇了撇嘴,他心裏不太相信虞幼真這套說辭,覺得她在糊弄自己,內心暗惱,說道:“不會吧?為什麽你會沒有權力去插手這些事情?報紙上都說了,你是你們家公司的繼承人啊。你爺爺走了——”
你爺爺走了。
爺爺走了。
走了。
虞幼真的臉色霎時間變得慘白,身形也似站不住一般晃了晃。
梁如筠見狀一把托住她的手,轉頭猛然打斷那個人的話,怒斥道:“你在說什麽屁話呢?!閉上你的狗嘴行不行?沒有一點禮貌!”
那同學也自知失言,趕忙說話找補回來,說他不是有意要這麽說的,讓虞幼真不要往心裏去。他一邊說著,一邊小心翼翼的覷著虞幼真的反應。
可惜虞幼真沒有反應,她低著頭,兩排鴉羽似的眼睫蓋住了她眼底的情緒,但臉色和唇色都是白的,她抓著梁如筠的手也很用力,用力到指關節都泛了白。
那同學說話聲越來越小。
終於,虞幼真抬起了頭,她臉上常帶著的溫和笑意已然消失了,眼神極冷。
“既然你都這麽說了。那就如你所願。”她的麵上露出一個很淺很淺的微笑,冷得像日光下薄薄的冰刃,“我回頭就去知會人力部,告訴他們拒收你的簡曆,拉入黑名單。”
……
等那同學走了之後,虞幼真才像脫了力一般,靠到了梁如筠的身上。
梁如筠扶著她,坐到了樹蔭下的小石椅上邊,看她臉色這樣差,還跑去奶茶店給他點了一杯熱飲,往她手裏一塞。
虞幼真接過熱茶,捂在手心裏,對好友笑著道了聲謝,隻是那笑容怎麽看都勉強,梁如筠搖了搖頭,又無言地抱了一下她的肩膀。
兩人就這樣靜靜地坐在樹蔭底下,什麽話都沒有說。
日光落在地上,隨著時間的推移,慢慢暗淡,天色漸晚,夕陽一層一層地淡了下去。月亮爬上樹梢,路燈也亮了起來,照得兩旁樹影婆娑。路上背著書包的學生從多變成了少,放過兩遍音樂後,校園漸漸沉寂下來。
梁如筠看看黑下來的天色,又側目看著虞幼真姣好的側臉,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安慰她。虞老爺子過世那天,消息像插上翅膀一樣傳遍了整個港城,別人都在關心豪門遺產會怎麽分配,但梁如筠看到消息後的第一反應是,幼真怎麽辦?
出事後,虞幼真果然請了許久的假。
梁如筠不敢第一時間給她發消息,問她現在情況怎麽樣了?等她在新聞上看到老爺子下葬的消息之後,她輾轉反側許久,才掏出手機,小心翼翼的問好友:
-24小時高強度衝浪選手:bb,你現在還好嗎?
虞幼真給她回消息回得很快。
-Yuyz:我還好。
-Yuyz:謝謝如筠。
-Yuyz:我明天就回學校了。
梁如筠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等著虞幼真回來,虞幼真回來之後表現得一如既往,隻是常常會久久凝視著某個地方出神,但碰一下她,跟她說些話,神態和反應確實和以前沒什麽分別。
這就好像她是一個會隨時待機的機器,需要外界激活,否則她就會一直處在一個掉線的狀態中。
梁如筠很擔心她。
不知道過了多久,虞幼真終於說話了,她的聲音低低的,有些沙啞。
“時間過得真快啊……這就天黑了。”
梁如筠“嗯”了一聲,並伸手碰了一下她的手。她手裏的熱茶早已變涼了,初冬的寒風將她的手指吹得冰冷。
“你冷不冷?”她問虞幼真。
虞幼真說:“有點兒。”
“你急著走嗎?”梁如筠又問,前段時間虞幼真一下課就會從學校走,今天卻拖了這麽晚。
虞幼真沉默了片刻,輕聲說:“……不著急。”
她現在已經不用去醫院了。
梁如筠站起來,拉起她的手,用盡量歡快的語氣說道:“那你陪我去別處逛逛吧,我想去散散心,可以嗎?”
虞幼真愣了一下,仰起頭看著好友,梁如筠對她露出了一個很大很大的笑,拉著她的手也晃了一下。
“bb——求求你了,就當是陪陪我,好嗎?”
虞幼真慢慢地眨一眨眼,她哪能不知道梁如筠這是在開解她呢?她牽動著僵硬的嘴角,笑了笑。
“……好。”
都這個時候了,外頭又刮著風,冷得很,算來算去也沒有別的地方好逛了,兩個人便走進了商場。
在路過百達翡麗專櫃的時候,虞幼真發現她早前想要買的一款表有了貨,她喜歡那隻表的設計和外形,可當時港城沒有現貨,她甚至動了念頭去國外買,但她想想又覺得太折騰了,便沒買。
這回正好路過,便順便走進去讓SA把這隻表包了起來。梁如筠不是很認得這些表,但是她也能感覺得出這隻表價值不菲,尤其是虞幼真一口氣刷了百來萬之後,她更是倒吸一口涼氣。
那邊虞幼真還在跟SA說話,每年百達翡麗都會發布數十款琺琅新品,幾乎都是孤品,去年她問之前就已經被定完了,今年既然現在她人都到了這兒,便順帶一問。當發現還有機會定下今年的新款,她便明顯開心起來,說要定一款。
兩人走出專櫃後,梁如筠回想起虞幼真剛才刷掉的金額,感覺頭腦發暈——好多個零啊!
“你是要送人禮物嗎?”她順口一問。
虞幼真笑了,說:“嗯!送我爺爺——”
她話音未落,便停頓住了。
爺爺已經去世了。
她雀躍的神情便一點一點灰淡下去——其實她到現在,對於爺爺離世這件事情還是處在一種恍惚之中,常常覺得他並沒有走,他還在她身邊,還是會點一點她的鼻尖,笑著跟她說:“真真啊,快到爺爺這裏來。”
梁如筠聽她這麽說,臉色也變了,恨不得當場給自己抽十個大大的耳光,怎麽就這麽沒眼力勁兒呢?!
尤其是虞幼真還反過來寬慰她,笑著說沒事,但梁如筠瞧著她那黯淡的笑容,怎麽看都像有事兒的樣子,她在心裏歎了口氣,也不知道幼真要花多久才能走出來。
經過這件事兒後,兩人是連逛街的興致也沒有了,草草又多逛了幾家專櫃店,便都說要回去了。
虞幼真回到家,她剛下車便看見門口立著一個高大的身影。
是溫恂之。
他的眉心微微蹙著,見到她的車回來後,眉心才舒展開來,像鬆了口氣似的。他大步流星地走過來,握住她的手,發覺她的手指尖都是涼的,便用自己的手心捂著她的手指尖。
他低頭問她:“怎麽一直沒接電話?”
虞幼真低頭看看手機,抽出手來按了一下手機的按鍵,沒有反應,它不知道什麽時候自己自動關機了。
她說:“手機沒電了。”
夜深露重,風還大,站在外邊恐怕是會著涼。
溫恂之便沒在外麵多說些什麽,他攬著虞幼真的肩膀往屋內走,把她按在沙發上坐著,自己卻起身去了廚房。
溫恂之對她說:“你先在這坐著。”
虞幼真現在心情低落,也不想亂跑,便“哦”了一聲,乖乖在沙發上坐著等他回來。等待時,她無所可做,便翻出今晚買的那隻百達翡麗,想放好,但翻出來後又忍不住望著它出神。
老爺子喜歡特別的禮物。去年老爺子過生日,她是想給爺爺送一隻百達翡麗珍惜工藝係列的手表的,但是沒定上,今年倒是定上了,但人已經不在了。
陰差陽錯,大抵如此。
她歎了口氣放好表,轉身給手機充上電,開了機,看到屏保後,她長長的眼睫微微一顫。她的屏保一直都是她某年春節全家人的合照,此時此刻再看到,心緒不由得翻湧。
她盯著這張全家福,鼻尖漸漸被酸澀填滿。
這是七年前的春節時拍的全家福。
那年,她十七歲,爸爸還在,爺爺和奶奶也還在。
十八歲,父親去世,奶奶白發人送黑發人,一病不起,沒多久也跟著走了,而爺爺日益病重,這個笑聲爽朗的老人躺在**的日子一日比一日多。
她的人生好像在父親和奶奶去世的那一年被分割成了兩半,前半段是燦爛千陽,花團錦簇,而在他們離開之後,便直轉而下,好像進入了漫長的冬季,永遠不見轉暖的那一天。
好不容易有了點起色,爺爺又去世了。
如今再想起從前,好像恍如隔世一般。
如果可以,她真的很想回到十六歲之前。
回到,一家人都平安喜樂的時候。
虞幼真抿抿唇,眼睛一點點紅了起來,她抬起眼,按了按眼角,想憋回眼淚。隻是這一抬眼,便看到溫恂之不知何時已站在她麵前。
他注視著她,目光清冽且平淡,她卻像被燙到一樣,慌忙低了頭,試圖掩蓋自己的窘態,也忍住心底那洶湧翻騰的情緒。
溫恂之沒說話,視線落在她手上未熄滅的屏幕上,看到那張全家福,再看看他麵前的小姑娘,她低著頭,看不清她的神情。他走過來,在與她身旁坐下,然後把手裏拿著的東西輕輕放到他們麵前的茶幾上。
虞幼真這才發現他給她溫了一杯牛奶。
那杯熱牛奶就放在離她不遠處的小桌子上,還能看到微微冒著熱氣。
她忽然想起一些往事——
當年,她去英國念書前一天,輾轉反側,睡不著覺,爺爺讓人給她端來了一杯牛奶。
再後來,父親去世,她回港城奔喪,睡不著覺,便坐在父親親手種下的樹和紮下的秋千上抬頭望天。爺爺可能是在樓上瞧見了,下來搬了個小馬紮,坐在她在旁邊陪她,她抵著爺爺的肩頭哭,哭累了,爺爺給她遞過來一杯牛奶,跟她說:
“沒有過不去的坎兒。來,喝完回去睡個好覺……一覺起來,又是新的一天了。”
說完,他用他那蒼老而粗糙的手摸摸她的額發和臉頰,看著她哭得紅腫的眼睛,好笑又寵溺地點點她的鼻尖,說:
“多大人了,還哭?”
……
今日她一直努力忍耐的情緒頃刻間決堤了。
嫋嫋上升的熱氣仿佛熏到了她的眼眶,眼眶也變得越來越熱,眼淚慢慢在眼眶裏積蓄,嗓子眼兒也壓不住哽咽聲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可能很久,也可能隻有一小會兒。
她的肩膀一重。
淚眼朦朧中,她對上一雙沉凝的眼睛。
虞幼真咬住唇,努力讓抽噎聲小點兒。
她知道自己現在很狼狽,但是這眼淚卻不由她控製。
溫恂之眉峰微蹙,也沉默著。
片刻後,他像是無可奈何般輕歎了口氣,軟聲道:“臉都哭花了。”
他遞過來一張疊得整整齊齊的手帕。
“擦擦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