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主人家一早就吩咐了, 說今天剛結婚了的小小姐會回家,因此傭人們早早地就在準備今天的晚飯。
不多時,管家章叔就來跟他們說晚飯已經準備好了,請各位下去用餐。按照規矩, 虞老爺子是坐在上首的, 他坐下來後向虞幼真他們招了招手,又拍拍他右邊的椅子, 說:
“來, 恂之,幼真, 你們坐這兒。”
可這是主賓的位置,她不明白明明是回的自己家, 他們怎麽卻坐到了客人的位置。
虞幼真回頭看了一眼趙瑞心, 趙瑞心笑著跟她說:“沒事兒,坐吧, 這是爺爺重視你們呢。”
兩人便從善如流地坐了下來。溫恂之坐在於老爺子的右手邊,他旁邊緊跟著虞幼真的位置。
大家都坐齊後,虞老爺子動了筷子,這晚飯便開始了。
因為今天是家宴倒也不講究那麽多,菜都上齊了。虞幼真看見桌上擺著一盤紅魔蝦, 是她最喜歡吃的蝦,不由得多看了兩眼。
溫恂之注意到她的視線,與她耳語兩句:“是不是想吃蝦了?”說完, 他作勢去取公筷,準備夾盤中的蝦。
虞幼真連忙伸手按住他的手臂, 手下的肌肉緊實,又立刻訕訕地縮回手。在他看過來後, 她不太好意思地用手指挽了一下自己耳鬢的碎發,說:“不麻煩了,我自己來就好。”
她公筷夾了麵前的紅魔蝦放到自己碗中,然後她猶豫了一下,也給溫恂之也夾了一隻,她記得他也蠻喜歡吃蝦的。
鄭婉茹正坐在虞幼真對麵,在虞幼真夾蝦的時候,她眼尖兒地發現,她的手上空空****的,竟沒有帶婚戒!
她回想起來,剛才他倆也是碰了一下就分開了,雖然這對新婚夫婦從進來後表現得十分親近,可這種小細節卻顯得不自然……莫不是這兩人刻意表現得親近的?又或者是他們鬧了什麽別扭?
鄭婉茹用手巾抿了抿嘴角,心下有了主意,她笑著說道:“呀,我在這看著幼真和恂之兩人這麽恩愛,心裏可開心了,”她話音一頓,話鋒一轉,說,“隻是……幼真,你今天怎麽沒有帶婚戒呀?”
虞幼真麵色微冷,怎麽又來了?她這大伯娘怕是存心不想讓她好好吃飯。她放下筷子,正想回話,卻沒想到旁邊的溫恂之很快用小臂壓住她的手腕。
這是讓她不要說話。
她頓了頓,側目看去,隻見他眼睫低垂,正在不緊不慢地地剝著蝦。他剝得很細致,骨節分明的手一點一點、慢慢地剝開紅魔蝦的蝦殼,白皙的手指和鮮紅的蝦殼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溫恂之阻止她,但他自己也沒有說話,仿佛他剛才沒有聽到鄭婉茹問的問題似的。
虞老爺子坐在上邊,將眾人的麵色盡收眼底。
席間十分安靜。
鄭婉茹受到冷遇,她的臉色漸漸變得僵硬起來。虞義震見場麵尷尬,不忍母親被晾在一旁,便出來幹笑著打圓場:“媽,你不懂,現在的時代不一樣啦。”
聞言,溫恂之笑了笑,說:“是不一樣了。”
他終於剝完了那一隻蝦,並將那隻剝好了的蝦放到虞幼真的碗裏,然後一邊拿著手巾淨手,一邊側頭對旁邊的傭人說:
“勞煩您調些醬料來,兩勺醬油,少量糖和醋,香油幾滴,薑蒜切碎,放些小米辣,少許蔥花和香菜,不要忘了擠兩滴青檸汁下去。還要一杯蜂蜜水或者酸梅湯。”
傭人被剛才那場麵嚇得不行,恨不得快點溜走,趕緊領命而去。
目送傭人離開後,溫恂之這才抬起眼,看著臉色青一陣白一陣的鄭婉茹,道:“這事兒怪我。是我讓幼真別戴的。她年歲小,還在上學,不好太高調。”
鄭婉茹幹笑兩聲:“有恂之你在,怕幼真就算是想低調,也會被旁人關注到吧?”
溫恂之將手虛虛地攏在她的腰上,低眼看她,兩人視線相接,虞幼真見到他那雙眼睛對她彎了彎,聲音溫淡。
“不要緊。再怎麽樣,還有我呢。”
虞幼真眼睛微睜大,然後她不自然地抿了抿唇,低頭看向碗裏的蝦。
溫恂之的視線也挪開了,重新望向鄭婉茹,他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咬字清晰而溫潤:“大伯娘,你說是吧。”
鄭婉茹哪兒能聽不出來他這是在警告自己?她的臉色變了又變,還想再說什麽,上頭虞老爺子發話了:
“一個兩個的都口水多過茶,今天的菜不好吃嗎?來,婉茹,來試試這道菜,我想應該合你的口味。”
說這話的時候,虞老爺子的視線掃過在座的所有人,卻隻在鄭婉茹的臉上停留了片刻。他的眼珠子渾濁,卻隱隱含著警告的意味。
這是在讓她閉嘴,不要再繼續說話了。
當然也是給她一個台階下。
鄭婉茹嘴角扯出一個僵硬的笑意,站起身用盤子接過虞老爺子夾給她的菜:“謝謝爸爸。”
晚餐繼續進行。過了會兒,溫恂之讓傭人調好的蘸碟和蜂蜜水拿過來了,此刻虞幼真的碗裏已經堆滿了溫恂之給她剝的紅魔蝦。
溫恂之將那蘸碟和蜂蜜水都放到虞幼真的碗筷旁邊,對她溫聲說:“蘸著吃,小心辣椒。”
虞幼真有點不太適應在大家麵前這麽親密,她低低地“嗯”了一聲。
她夾起一個紅魔蝦,把它放到蘸碟裏滾了一遭,再夾起來往嘴裏送。隻是紅魔蝦和辣椒圈的顏色相近,那蝦身上邊粘了兩粒紅豔豔的辣椒圈,她沒有發現。
於是,她一放進嘴巴就先咬到了那辣椒圈,辛辣的味道直衝鼻尖兒,辣得她眼淚直流。
她喜歡吃辣,但是又不怎麽能吃辣。
溫恂之見狀,將那蜂蜜水端起來,遞到她手邊。
虞幼真也顧不得什麽了,就著他的手往下咕咚咕咚灌水。溫恂之皺著眉,輕輕地拍了拍她的背,幫她順氣,說:“喝慢點,別嗆到了。”
她胡亂點點頭,仍舊是大口喝水。這蜂蜜水甜絲絲的,還在裏麵放了幾個冰塊,她猛喝了大幾口水,慢慢地才把那辣給壓住了。
她抬起眼,跟他道謝。那辣太霸道,她剛才被辣得夠嗆,眼淚險些流下來。她皮膚本就薄且白,一點點紅都特別明顯,現在眼睛是紅的,嘴巴也是紅的,還有點腫。
溫恂之的視線在她紅`腫的嘴唇上停留了幾秒鍾,給她遞來一塊冰而潤的幹淨的濕巾,說:“壓一壓吧。”
……
一頓飯吃完後,眾人準備散去。大房的人因為剛才沒了臉,也不想在此間多留,找了個借口就各回自己的房間去了。
虞幼真本想帶溫恂之跟爺爺和媽媽聊聊天,去別處散散步,當她這想法卻沒能成行。
虞老爺子寵溺地刮了一下她的鼻尖,說:“爺爺還有點事兒跟恂之說,你先去跟媽媽聊聊。”
虞幼真晃了晃老爺子的手,聲音輕而軟:“你們有悄悄話,不能帶上我和媽媽嗎?”
虞老爺子沒有直接說不可以,而是笑著說:“真真乖。”
這都沒有讓步,虞幼真也明白爺爺的意思了,她下意識望了一眼溫恂之,他對她笑著點了點頭,意思是讓她不要擔心。
於是虞幼真便也不多說什麽了,她挽起趙瑞心的手,說:“那好吧。”然後又說,“你們要快點喔。”
等虞老爺子和溫恂之上樓後,母女兩人也手挽著手向外邊的庭院走去。
這是虞幼真結婚之後,她們母女倆第一次獨處。
天色已經暗下來了,月亮高高地掛在天邊,像一枚渾圓的銀幣。
今天她家人團聚,恰逢月圓之夜。
她們兩人一邊聊著天,一邊在庭院裏散步。她們的裙擺擦過蓊蓊鬱鬱的植物,發出細微的窸窣的響聲。
幾日沒見了,趙瑞心很想女兒,她的手握著女兒的腕子,捏了又捏,說:“沒瘦。”
虞幼真便笑了起來:“媽咪,我這才去了幾天,怎麽會就瘦了呢?”
趙瑞心也望著虞幼真笑,輕聲說:“除了你去英國念書那會兒,這可是你離開我最久的一次了。”
聞言,虞幼真愣了愣,下意識看向。
隻見趙瑞心的麵上浮現出些許回憶之色,她一邊往前走,一邊說:“這些天啊,我經常想到好久以前的事兒,總是想到你小時候扯著我的褲腳,仰著臉喊,‘媽媽要抱’。然後我就會去看看你的房間,東西都是整整齊齊的,但是人不在啊。然後我就想啊——我那麽小的一個女兒怎麽一晃眼就長大了呢,然後再一眨眼就嫁人了。”
“這時間過得可真快呀。”
道路兩旁的燈光溫暖而柔和,照亮了趙瑞心的側臉,虞幼真發現她媽媽的眼角細細的紋路不知何時又深了些許。
那一刻,虞幼真覺得像有人在她的心頭狠狠地掐了一把,心裏酸酸澀澀的。她反握住趙瑞欣的手,說:“媽媽,我這不在這兒呢嗎?我還在呢,我又不會走。”
趙瑞心拍拍她的手背,沒說什麽,隻是笑著說:“好。”
兩個人繼續往前走,穿過花木扶疏的連廊,走到庭院的一棵大樹底下,那兒掛著一個秋千。這棵大樹是虞幼真出生那一年她父親種下的,起初還很矮,比她也高不了多少,但現在蒼幹虯枝,已是亭亭如蓋矣。這秋千也是她父親讓人給她紮的,小時候她愛**秋千。
虞幼真伸手去摸了摸那秋千,已經落滿了灰。
趙瑞心在旁邊看著,也想起了往日的情形,她突然問虞幼真:“想不想**秋千?媽媽推你?”
虞幼真手指蜷縮起來,頓了頓,然後回頭對她笑:“那我可要**得很高。”
“好。”趙瑞心笑著說。
秋千再次**起來的時候,風從她的耳邊呼嘯而過,好似她跟著時光的洪流又重新回到了她小時候,最懷念的時候。
她笑起來,高聲喊:“媽媽,還要高點兒!”
溫恂之在樓上聽到清脆悅耳的笑聲,他認出來這是虞幼真的聲音,便偏頭向窗邊看了一眼。虞老爺子自然也聽到了,他顫顫巍巍地拄著拐杖從座位上站了起來,溫恂之連忙起身扶住他。
兩人慢慢行至窗前,向下望去。
透過樹枝的縫隙,他們看見虞幼真坐在秋千上,緊緊地抓著秋千的兩根繩,她穿著的白色裙子在空中像一朵盛開的花,烏黑的長發也隨風飄**,看起來快活極了。
虞老爺子靜靜地看著,臉上慢慢地露出寵溺的笑來。
過了許久,安靜的茶室內響起了他蒼老的聲音:“這棵大樹是你虞叔叔種的,在幼真出生那年種下的。”
溫恂之沒應聲,他知道虞老爺子話還沒說完。
“後來老大說想把這樹給砍了,怕會礙著房子,我沒同意。”
虞老爺子收回視線,看向溫恂之,目光渾濁而溫和:“孩子,你知道為什麽嗎?”
溫恂之頓了頓,暗自思忖應該怎麽回答,可老爺子卻並沒有讓他回答的意思,他看著樓下的虞幼真,笑了笑,自顧自地往下說:
“幼真這孩子苦,表麵上看著她錦衣玉食,無憂無慮的,但她心裏苦。爸爸走了的那段時間,她從英國回來參加葬禮,然後過不了多久又要走了。她去英國前一天晚上,我就見她抱著膝蓋坐在這秋千上,安安靜靜的,也不動。”
“我喊了她一聲,想問她怎麽還不去睡,明天還要坐飛機呢。然後,我見她轉過臉來,那臉上啊全是眼淚。”
“那時我這心啊,就像泡了苦水一樣。我那時就想,不管怎樣我都要護著這孩子,不管什麽我都想要給她最好的。”
虞老爺子的聲音低啞而衰弱:“恂之,我也不怕和你說,當初幼真跟我說要跟你結婚的時候,我其實是不願意的。”
溫恂之輕輕地“嗯”了一聲,並不感到意外。當初他們兩個能締結婚姻,他多少是用了心思使了些手段的,雖然是形勢所迫,但又何嚐沒有一些趁人之危的意思在?他從不覺得虞老爺子經曆了半生風雨會看不出來這一點。
虞老爺子輕輕地拍了拍溫恂之扶著他的手臂:“恂之,你也是個好孩子。你和幼真,你們這倆孩子都重情義,但是人生很長,婚姻很複雜,倘若婚姻裏沒有愛情,很難互相扶持一生,所以我才非逼著你們簽了那協議,隻想讓你們彼此都有一個退路……可我現在也已經是半截身子埋進土裏的人了,說不定哪天就去了。你們這兩個小孩的事兒我可能管不了……別的我也不多說。”
說道這虞老爺子掀起眼皮,直直地盯著溫恂之,他已經很蒼老了,目光渾濁,但他看著人的時候,仍然銳利。
“隻一件,隻要你們能互相喜歡,那份一年之期的協議自然會作廢,倘若不能……恂之,你啊,就別在幼真這兒停留太久了。就往前走,找個愛你的人吧,孩子。”
溫恂之沉默許久,他的目光落在樓下虞幼真的身上,她正好仰著臉對趙瑞心笑,眉眼都是彎著的,潔白姣好的麵容像月亮一樣。
他久久地凝視著她的笑容,又輕輕地“嗯”了一聲,應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