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溫恂之的身形微不可察地僵了幾秒鍾, 然後他側過眼看向她。
虞幼真的皮膚本就冷白,透出一點點薄紅都很明顯,此刻,她整個人像從滾水裏撈出來似的, 通紅, 紅到發燙,還會冒煙那種。
她能感覺到他的目光停留在她身上, 她垂著眼, 不敢看他,雙手交握, 拘謹小心地坐那裏。
“你。”他輕聲開口。
虞幼真內心一緊,他要說什麽?
是不是要和她說她剛才親了他的事情?
可是她真的是不小心的啊, 如果她和他說她不是有意的, 他會相信嗎?
一想到這兒,她就恨不得以頭搶地, 尷尬死了!剛才怎麽就那麽不小心!
不過幸運的是,他沒有提剛才那個令她感到萬分尷尬的問題,而是把話題拉回到此前他們討論的問題上麵——他問她是不是要選這條項鏈。
虞幼真連連點頭。
他低聲笑了笑,“你不再看看其他了嗎?”
她連忙說:“不看了不看了,我很相信你的眼光。”
天曉得, 她現在隻想趕緊選完,各回各的房間,早點結束這尷尬的局麵。
他看著她笑了一下, 那雙深邃的眼睛似乎看穿了她的小心思。
“你在緊張。”
她硬著頭皮,露出微笑, “沒有啊。”
她不敢看他,而是逃避似地、直直地盯著她麵前的鏡子——她有些懊惱地發現她的微笑十分僵硬, 比假人臉上的笑容還要假。
他彎下腰來,視線輕飄飄地從她的臉側滑過,他的目光如有實質,讓她心裏更是惴惴不安,他挪開視線,望向鏡子,緊緊地盯著鏡子裏她躲閃的眼睛。
“你是……在害怕我嗎?”
他說話的語速很慢,很輕。
正是因為這樣,虞幼真才覺得這一刻更像鈍刀子割肉,份外煎熬,而她就是那砧板上的可憐的魚肉,任人宰割。
“……怎麽可能,你為什麽會這麽想?”
“真的沒有?”
他的手輕輕放在她的後頸,手指搭在她的頸側,指腹緩緩地、像探尋似的一寸寸摩挲過她的皮膚。
“那你為什麽在顫抖?”
虞幼真想躲開,但到處都是專屬於他的烏木沉香的味道。
他堵死了她每一條退路。
她咬咬唇,吞吞吐吐地說,“好吧……我承認,我確實是有點怕你吧。”
“怕什麽?”他仿佛有些不理解地挑了挑眉,說,“我又不會吃了你。”
虞幼真暗自腹誹,這比吃了她還難受。
溫恂之從小就學習優異,努力探尋問題的答案,此刻他依舊很有好學生精神,見她不吭聲,便饒有興致、契而不舍地追問她到底怕什麽。虞幼真實在熬不住,破罐子破摔道:
“你成日嚇我!搞得我緊張兮兮。”
溫恂之覺得這指責來得很荒謬,他失笑道:“我什麽時候嚇過你?”
“現在就是在嚇我啊。”虞幼真撥開他放在她後頸的手,語氣略有不滿,“還有,你整天捏我後頸做什麽?同拎住個貓玩一樣。”
他垂低眼,沉默著放下手,不說話了,麵上似乎露出些許失落的神色來。
虞幼真是個心軟的人,她就連對陌生人都是很寬容的,更何況麵前這是從小到大對她一直很好的哥哥呢?看到他這副樣子,她那點氣便“嘩啦”一下全都散掉了,然後漸漸覺得愧疚起來。她剛才是不是講話太大聲了?語氣太差了?
她小心翼翼地喊了他一聲:“恂之哥。”
溫恂之抬了抬眼,“嗯”了一聲,興致瞧著不高的樣子。
他果真是不開心了?
“你是不是不高興了?”她猶豫片刻,輕聲問道。
溫恂之又“嗯”了一聲,這次聲調略有變化,是肯定的意思。
虞幼真頓時覺得有些手足無措,他果然是不高興了。可她在兩`性關係的相處上是空白一片,她不知道應該如何使得對方重新高興起來。如果是他因為她不給他捏後頸而不開心的話……那她,也不是不可以讓他捏一捏。
她探出指尖,戳了一下他的手腕。見他眼皮掀了掀,沒有什麽反應,她咬咬牙,第一次主動握住他的手腕。
男人的腕骨和女人的不一樣,她的手腕細細的,他的卻很結實,比她粗了一圈有餘。
這回,溫恂之終於有點反應了,他抬了抬眉梢,問她:“你做什麽?”
隻見虞幼真攤開他的手掌,牽引著那隻手,貼到自己的脖頸上。少女的皮膚潔白而柔`嫩,掌下的肌理細致而柔軟,像水一樣,她的聲音也像流水一樣輕軟:
“我給你捏捏的。”
溫恂之愣住了。
她的眼睫微微顫動著,像告訴他“我們結婚吧”那天晚上一樣,用一雙濕漉漉的、既膽怯卻又無比勇敢的眼睛定定地看著他。
“……你別不高興。”
溫恂之沉默兩秒後,卻並沒有揉捏她的後頸,他反手握住她的手。他許久沒有說話,麵色漸漸變得冷峻起來。
在她麵前,他的臉色從來沒有那麽冷過。
虞幼真覺得自己可能把事情搞砸了,但她不明白——如果他是因為她拒絕他捏捏她後脖子而感到不開心,那她現在讓她捏捏了,怎麽他看起來更不開心了?
男人怎麽這麽複雜?
她悶悶地說:“為什麽你又不開心了?我是不是又做錯了什麽?”
溫恂之看見她垂頭喪氣的,像隻被暴雨淋濕的小貓咪一樣無助,他長長歎出一口氣。
他伸手捧起她的臉,深深地望進她眼裏。他眼裏的情緒太多太複雜,像黑夜下的大海,平靜卻洶湧。
不知道過了多久,她聽到一絲若有似無的輕歎聲,來自於他。
他終於開口。
“幼真,你不需要討好任何人。”
她緩慢眨了眨眼睫,抬起眼,他看著她的目光很溫和,很包容。他的手指輕輕撫摸著她的臉頰,像對待一件珍貴無比的、易碎的藝術品那樣。
——“自然也包括我。”
“不管是誰不高興不樂意,都不需要你改變你原先不願意的決定。”他低眼握住她的手,少見地說了很多話,“我知道以前你接受了很多規訓,要低調、要識大局、要處處得體,但是我也允諾過你,我會保護好你的。”
她愣愣地看著他。
比起他平日裏冷淡的聲線,此刻他的語氣罕見的軟和。可偏偏是這軟和的語氣,像在哄人一樣的語氣,卻沒由來地,讓她鼻尖一酸。
他聲音很輕,口吻卻很鄭重:“從今往後,你不必擔心自己是不是做錯了什麽,也不必做一些討人喜歡的事情。你盡可以放鬆做你自己。”
她整個人仿佛被一股巨大的洪流猝然擊倒,頭腦嗡嗡作響,卻又清醒無比。
從小到大,她聽過很多教導,教她如何當一個合乎規範的淑女,教她如何活得漂亮,教她如何力爭上遊,也教她要低調要審時度勢。其他人不是不關心她,也不是不在乎她如何想,隻是所有人都被巨大的、喘不過氣來的壓力的裹挾著往前,逐漸把自己打磨成適合生存的模樣。
生長於這樣的環境,她稱不上喜不喜歡,也考慮不了自己是不是開心。
左右她都已經習慣了。
這還是頭一次,有人剖開來,直接了當地告訴她——她可以做自己,他也有能力捍衛她盡興做自己的權利。
喉頭被酸澀的水汽堵得嚴嚴實實,她眨了眨眼,努力把那股淚意壓了下去,但聲音還是悶悶的:
“可是……我也想你高興啊。”
溫恂之眼角彎了彎,眼角眉梢流露出難以言喻的溫柔。
“我現在就很高興。”他話音微微一頓,意有所指道,“當然了,如果幼真能告訴我,她剛才為什麽會發抖,會感到有點怕,我大概會更高興。”
虞幼真:“……”
她內心隱隱崩潰,他怎麽……怎麽又提起這茬了?
溫恂之見她沒吱聲:“不能說嗎?”
是不好意思講……
要她怎麽和他說呀?怎麽好意思說呢?
她其實也不知道她在怕什麽,她怕的東西好多……有一些她自己都搞不清楚是怎麽回事——隻能夠確認這絕不是恐懼式的憂懼,這種害怕混合揉雜了好多種情緒:想逃、害怕、緊張、擔心、膽怯、羞赧,令人麵紅耳赤,心跳加快,直冒熱汗,而且這種症狀在他靠近的時候,還會變得明顯一些。
難不成,她要說她害怕他嗎?
那可真是太傷人了。
況且,她應該,也不是真的害怕他。
虞幼真咬咬嘴唇,沒說話。
在他的注視之下,莫名其妙地,她感覺到有那麽一點點心虛。
瞧她這反應,溫恂之的嘴角微不可查提了提,是無奈的。他心裏明白,這小姑娘估計是真不想說。
她不想做的事情,他又怎麽可能忍心逼她?
於是,溫恂伸手揉了一下她的額發,說:“不用講了。”
他放棄得這樣幹脆利落,反倒是讓虞幼真愣了愣,她問:“你不想知道了?”
“你不想講,那就不用講。”他望著她,笑了笑,“哪天你要是想讓我知道,自己會同我講的。”
虞幼真眨眨眼,突然開口問道:“那你剛才為什麽不開心呢?這個你可以和我說嗎?”她很誠懇地說,“我希望我在乎的人可以開心,這無關討好。”
溫恂之麵上流露出一絲訝然,然後他輕輕笑了。
他沉吟片刻,說:“我最開始沒有不開心,我隻是疑惑,你說你害怕,但是你給出你害怕的理由……似乎不是很充分。後來,我也沒有不開心。我隻是……”他說得很慢,像是在考慮應該如何措辭。
“與其說,那是不開心,不如說是心疼。”
他望著她變得悠長,似乎回憶起了過去的時光,他輕聲說:“小時候敢爬上樹呆一日的膽大包天小朋友,現在變得這樣小心翼翼。”
虞幼真愣住了,沉默許久後,她伸手拉了一下他的袖口。她的手指細白,指甲幹幹淨淨,被修剪得圓潤,指尖是淡淡的、健康的粉色,跟他深黑的袖口形成很鮮明的對比。
他眉梢微抬:“怎麽了?”
“我,我想讓你知道的。”虞幼真望著他,輕聲說,“不過,隻是一部份……因為還有一些我自己都沒想明白。”
“嗯,你說。”他很耐心。
虞幼真咬咬嘴唇,過了會,她才憋出細若蚊吟的一句話。
“我有點害怕明天婚禮上的……那個吻。”
她聲音太小,溫恂之沒聽清,他歪了歪頭,“你說什麽?”
一回生二回熟,虞幼真一咬牙,一閉眼,聲音放大了一些:“我說,我害怕明天婚禮上的吻!”
這回溫恂之是聽清了,但他也愣住了,麵前的小姑娘臉紅得又燒起來了,瞧她那窘迫的模樣,他啞然失笑。
“多大點事兒,我們借位就好。”
虞幼真抬起眼,目光希冀:“真的可以嗎?”
溫恂之笑著伸手刮了一下她的鼻子。
“當然,一切以太太的意願為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