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年前這回家去,著實慰一慰雲簫韶的心。

這是一椿,另一椿兒,鐫刻一般深深印她腦中。

雪枝子打進來的長沒影兒的廊,拐進去的雪洞一般的抱廈,四扇掛的梅蘭竹菊素馨香吊屏,當中一張東坡椅,一張溪山案,案上書卷筆架辟雍硯,角兒上雨過天青水盂,她母親楊氏正坐椅上,四周家裏夥計躬身站一個圈,請她看賬。

看賬持家,哪個沒教過雲簫韶,她也不是懶,也不是笨,純是李懷雍沒允她管過東宮的賬,想來是詹事府的差事,徐燕藉他們一起子人捂得情是嚴實。

罷麽,不是咱們的管他,為他執掌中饋已是仁至義盡,隻是,雲簫韶摸摸一注的鑰匙,鑰匙管的箱子裏是陪來的妝和納的采,心念止不住地,雲簫韶一心想叫它們趴窩生蛋。

她不好出去繁逛,因打發畫晴領畫晚兩個出去,正是年節,倒好好瞧瞧京中什麽物件緊俏。

還有一件得意的,許是節下事忙,李懷雍少來梧桐苑磨牙,雲簫韶樂得清淨。

隻是說清淨,實在也沒幾日的清淨。

臘月二十九要祭祖,宮裏娘娘和宗室命婦都得大妝到太廟磕頭,年除要貼春勝、挑桃符,初一上辛要上東郊祭天,接著是正日子的回娘家門,那宮裏娘娘輕易不能離宮,隻得是一家兒一家兒望宮裏接去,三排兩不排,排到正月十好幾,好麽,緊跟著趟又到十五上,又是闔宮的燈宴。

正月十五,雪日天晴,雲簫韶起早,進宮。

得是她早早兒進去,前頭馮太後給她延醫,該她謝恩,這是規矩也是禮數,甭管鳳座上那位是好心孬心,為你費的心,就該雲簫韶進去拜謝,她這都是有些遲的。

進來內廷,還沒正經到慈居殿,一小宮女兒在旁投眉探腦,徐皇後的人。

引雲簫韶過去瞧,果然花山亭底下徐皇後身邊春榮姑姑在候著,雲簫韶不動了,春榮抻著招手兒,雲簫韶隻不動。無法,春榮姑姑隻得兩步過來,也不行禮,嬉皮笑臉的:“你今日趕早兒?”

雲簫韶閑閑一眼兒,不言語,畫晴知局,指教道:“姑姑好禮節,沒得張嘴尖牙呲著風,太子殿下見著我們娘娘還要尊一聲兒呢。”

春榮不意吃下這句,把心驚了,這主子出名的軟和性子,今日怎縱著丫鬟說這一席話?她陪笑道:“我們主子不和你家娘娘一家子人?拘這句的!”

這回雲簫韶直接開口:“你是正陽宮臉麵,此是慈居殿。”這一下春榮徹頭徹腦呆了,畫晴要追她一句主子娘娘,雲簫韶攔住,隻問,“皇後娘娘什麽話說。”

隻覺這主子與往日大不相同,春榮落個沒臉,直要嚷起來,思量著來意又忍得聲氣:“今年節上建州王爺舉家來朝,老太妃、大妃,大小郡主,我們娘娘說一氣賞出去的東西少說合幾百兩銀子。”

喔,雲簫韶聽著,哭窮啊。

春榮又說:“好叫太子妃知道,回頭給補個數兒。”

嗬,回頭給補個數兒,好輕巧好便宜,連一個“求”字也不說,單伸手要錢。雲簫韶不愛看她,隻問畫晴:“咱們宮中規矩,皇後一年俸秩多少?”畫晴答白銀千兩,“嗯,”接著茬,“膳夥房一應的柴米還另算,區區幾百兩值什麽。”

似笑非笑逼春榮一句:“是什麽,馮太後克扣皇後的俸秩?”

這話說的,即便真是這樣也不好開口,春榮悻悻,雲簫韶管她,扭臉領畫晴就走。

畫晴笑忍不得的:“瞧呆立在風口上那樣兒,”又歎,“從前慣的,腆著臉來,王屠家後院兒坍牆呢,淨伸手薅拔。”

雲簫韶斜她:“你說你娘是豕?你是甚,豬崽兒?”畫晴惱的:“娘這張嘴,管是看著姨不學好。”走幾步又說,“娘肯與俺每說嘴,又肯出去多走動,不拘是回家還是旁的,我說句僭越的話兒,倒是好,有些過去在家做姑娘時光景,比先頭隻看著崇文殿哭笑好。”

那可不,雲簫韶拍拍她手,往後都是這般日子。

兩個到慈居殿給馮太後磕頭,馮太後問兩句雲簫韶身子,雲簫韶隻說好些,又說謝太後娘娘的恩,全賴太醫院的醫案藥材溫養榮衛,馮太後笑得滿目慈祥,嗔她一家人說的那兩家話,隻叫她好生將養,說哀家等著抱孫子。

看給捧得高高兒的,雲簫韶從前不曉得,如今可是知道,跌下來得有多疼。

也不當一回事,場麵事兒不就這麽著?自己瞧得重,壓在心裏就重,自己不當事,那情兒是半點事沒有。

說幾句出來,開宴的時辰還早,擱往常一準兒要到正陽宮陪說話,如今雲簫韶領著畫晴腳步一錯一拐,拐到鹹慶宮。若說鹹慶宮主殿住著誰?是仁和帝溫嬪。

見著雲簫韶,溫嬪奇道:“今日是怎的,太子妃有空來瞧我?”

雲簫韶衝她笑:“想著娘娘宮裏一嘴杏仁餳,娘娘不肯賞我一嘴的?”

溫嬪把頭兒搖了:“不可,你如今敢在我這裏吃一嘴杏仁餳,太後娘娘和皇後娘娘可都饒不了我,”言語帶笑轉教宮女兒,“頓鹽漬的杏仁茶罷,殺一殺它的涼氣。”

她也不拿喬,不自稱本宮,一派親切家常,雲簫韶心說咱們要是仁和帝,愛什麽馮貴妃嬌媚徐皇後端莊,準是隻愛望鹹慶宮來坐。

可她不是仁和帝,她是仁和帝的兒媳婦,她從掩著的袖中取出一副東西遞過去。

笑的:“不白吃您的杏仁茶!”

卻見是兩扇小膝,外一層交織綾、內裏?的火絨裏,各四角上軟緞帶細細巧巧,溫嬪接過,先頭與宮女兒讚歎:“好細致的針指!”又揭過,雙層還掐一層兒,是一隻細棉襯,內裏透著薑鏽紅顏色,因問,“這又是甚?”

雲簫韶笑笑,教畫晴答話,畫晴福一福,清清脆脆答道:“回溫娘娘的話,這是椒實碾的襯兒,隻須望爐子上煨烤片刻再裹進小膝裏頭,保管外頭甚麽北風也吹不進!”又拿出一隻包伏,裏頭粗粗數來幾十隻縫好的椒實襯子,乃替著可用。

一旁溫嬪的大宮女嘖嘖不住:“椒實性辛,能存貯熱氣兒,還帶著盈盈的香氣,娘娘素來秋冬陰雨天害腿腳,可不是雪中送炭?”

“你這孩子,”溫嬪哪個不喜歡,原來她向來腿腳上毛病,冬天膝蓋骨上去不掉的陰冷病痛,得著這份心思豈不歡喜,又道,“好巧思!又教你費功夫又教你破費,宮裏一年的例椒實才幾斤?你自己不用?”

雲簫韶微笑道:“不是宮裏的東西。是我娘家的母親,素也有風濕痹病,冬裏少不了這個,我從家捎一副罷了,那費的功夫,娘娘隻要不嫌棄。”

“那個嫌棄!難為你念想我來,”溫嬪叫宮女兒收下,衝雲簫韶歎道,“可惜我是個沒福勾的,沒生得貼心閨女。”雲簫韶湊趣兒:“將來六叔說親,古言說君子配佳婦,六叔人才何愁配不得好性情姑娘?進來一樣孝敬您老人家。”

這話溫嬪愛聽,兩人又說一會子的話,看時辰雲簫韶告辭。

她出去,溫嬪叫來宮女又看那副小膝,自思忖:“她和咱鹹慶宮一向沒甚走動,今日來燒什麽冷灶?”

宮女道:“過過手兒罷了,沒聽她說,是娘家捎帶出來。”

溫嬪搖頭,指著:“你看看這交織綾,宮裏一年到頭做小衣才有一匹,民間哪有的東西。”

“那她怎說不是她做來?”

“有勢休要盡使,有話休要盡說,是她的為人。”

隻是這溫嬪左思右想,沒尋思出個因果,有甚事兒是雲簫韶能求到她頭上的?或是要拜佛祖先拜天王,太子有事兒找她家老六說項麽?不知。

這邊廂溫嬪領著宮女兒左思右想,那邊廂雲簫韶是想也沒想。

領著畫晴逕到慈居殿入席等候,她瞧一瞧上首馮貴妃身邊媽媽,正抱著雪團子似的一個娃娃與太後逗樂。

九皇子李懷玄。

要說這孩子命途多舛,這年的正月十五可不是尋常平安的一年十五。建州大妃南下來京,雲簫韶的成兒也是生在這年,先頭徐茜蓉送紅綃梨,她就想著從前的這一起子禍事。

紅花炭是備著萬一,今日才是重頭戲。

正是這年宮裏十五的燈宴,馮貴妃生的九皇子無端口腹滲血麵皮烏黑,禦醫診出來是中毒所致,太醫院上下費盡力氣才救回來,查出來不是旁的,就是李懷雍這做兄長的喂他九弟一嘴紅綃梨,那梨子攫開果瓤果殼,裏頭明明白白摻有鶴頂紅。

仁和帝震怒,說太子不能慈愛手足,這就是,上輩子頭一遭的太子被廢。

後來還是仁和帝自小的伴讀,也就是雲簫韶的爹,打任上上奏,陳其厲害,說太子倘若真有如此蛇蠍心腸,那六皇子已經成年,他怎不去害六皇子,要舍近求遠去招惹還是個娃娃的九皇子,還用得如此拙劣手段。朝中又接連有上書,仁和帝這才從頭詳查,赦的李懷雍。

這樁壓在胸口,雲簫韶有些喘不上氣。

先前叫母親給父親捎信兒,說的就是這項,萬勿上覆,萬勿說情。

正想著,外頭太監唱喏,仁和帝駕到。

眼瞧著的,一眼一眼真真切切,李懷雍跟著進殿,見過太後皇後,徑直繞到雲簫韶這席,雲簫韶僵著喊一聲殿下,李懷雍握她的手:“怎這樣冷?”轉頭喚手爐,又不經意一般,“在外頭瞧見你母親,穿的潞綢襖子,你娘兒兩個一般性子,這冷的天,不願意多在身上穿一件。”

嗯,母親?雲簫韶漫漫地想,也是進宮來晉賀儀,穿得不厚實?誰知,她雖是母親的親兒,可在宮裏她先頭第一個是太子的妃,是皇後的媳婦。

又絮絮說兩句,雲簫韶心火熬著心煩意亂,殿中欽天監遣人來說開宴的吉時將近,仁和帝的大太監已經在著人宣歌舞,雲簫韶終於對李懷雍道:“你回罷,大庭廣眾像樣子。”

沒提,沒叫他遠著他九弟。他若是廢了,死了,她,是不是就得解脫。

“好,”李懷雍眉眼溫存,一例握一握她的手,“晚些一道歸家。”

她藏著心思秉著氣兒:“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