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好,好什麽好,你要死。

沒人說一嘴輕饒,仁和帝沒台階,李懷雍什麽命?徹底被廢的命。

一朝落到那田地,馮氏又是什麽積德的善茬,幹淨留著你等你死灰兒再點火?先頭徐茜蓉送來紅綃梨,可給雲簫韶一個提醒。

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太子妃萬眾矚目居高難下,可廢太子妃呢?廢太子遺孀呢?

案上酒盞,佳釀清波,雲簫韶不望上首看,指頭尖兒摩在酒盞邊上,瞧是預備一口悶進。邊上冷不防一道女聲:“小貪嘴兒。”不由分說將她杯子掇下,抬眼瞧是誰?彎月眉杏核眼兒,不是秦玉玞是誰。

秦家封在忠勇伯,闔宮的宴她不來誰來。

“我前兒還和母親說,”秦玉玞望邊上坐下,“你這肚子多是慈居殿捏話兒,你定然他大姑娘趕說媒,有口難言。可你也有個忌諱,明晃晃這些兒眼睛瞧,你就敢飲酒?”

可是說,這茬渾忘了,雲簫韶低著聲兒:“你說的是,我實是昏頭。”

心頭百樣心腹話兒,一句不得說,再瞧一瞧秦玉玞,可不和那頭別時一般容顏?隻年輕幾歲。一時殿中熱鬧,嬉鬧亂的,須知正月十五的宴不比過年的宴,雖說也是闔宮大宴,到底鬆泛幾分,宮中乞巧樓上燃燈,貴人主子們不拘靜待席上,少不得走到欄杆邊上看燈,這會子正熱鬧。

說是怎樣生熱鬧?描流金的繡燈一束一束打樓上滑點,雪花拂樣地皎潔,另還有金蟾燈、白象燈、青龍燈,銀獅子燈,奇花炫色,丹鳥紫蛾,爭著趟地燃在半空地下,無處不明、無處不彩兒,爭是鬥豔奪輝。

外頭燈愈亮,雲簫韶心愈亂,亂叢叢裏頭又掙地生出瘋一般的痛快念頭:怎,還不動手,馮氏磨蹭甚。

邊上秦玉玞叫唬著,直拿帕子捂嘴:“罷麽,罷麽,你悄悄兒藏袖子裏飲一盅兒罷,勸你一句,瞧你臉色生是要吃人。”

輕著聲兒咬著牙:“不是要生吃你。”

“那的話,”秦玉玞嘖嘖稱奇,“你是納氣和順的人,還能吞了誰去?”

你且看罷,雲簫韶心中默念。

少一刻,殿中愈鬆散。正當時,席間大半空的,雲簫韶、秦玉玞等安坐,上首階上仁和帝叫太後拉著說話,臉一例側的,猛猛然叮鈴哐當一聲暴響,第二階上另一頭馮貴妃哭叫:“我玄兒!”

仁和帝眼睛忙移去:“玄兒怎了?”

隻見馮貴妃麵前案上碟兒翻杯滾亂作一團,正當中一隻大紅錦緞包被,邊上奶娘護著的手一鬆,露出內裏小小嬰孩憋紫青的小臉兒,手足風搐一般懂,咿地一聲哭,也不甚響亮有力氣,小雞子相似。

秦玉玞在雲簫韶旁驚道:“九皇子這是怎?”

雲簫韶冷笑:“投得好胎,逢著疼他的姑姥姥娘。”

頃刻間階上亂糟糟地忙,宮女兒太監看顧孩兒的,奔去叫太醫院的,仁和帝也坐不住,兩步過去看孩子。卻情形愈不好,嘴邊傾似的不住冒流,紅沫子白沫子混在一處,馮貴妃癱在座上大哭:“我玄兒這是怎了!方才還好好兒的!”娘兒倆把仁和帝心疼得要不的,不住叫傳太醫。

殿外還看哪門子的燈,都叫進殿坐下,瞧陛下臉色陰得要滴水,紛紛大氣也不敢出。

外頭的燈曉得你人間悲喜,仍是一叢一叢熱熱鬧鬧地開,還是馮太後著惱,打發人出去令住。

不一時院判拿萬應解毒丸救得急,眾人簇擁的小嬰孩哇地一大口血汙噴吐出來,臉色轉紅,馮貴妃卻哭得更接不上氣相似:“陛下,陛下,體省得臣妾的心慌,是誰要害我玄兒!”

誰不是,仁和帝也著實慌一跳,那情形著實凶險,好麽燈宴立時作大理寺,開審,看看是誰給九皇子吃下不潔的東西。

秦玉玞在雲簫韶耳邊低聲:“不妙,等閑吃食哪個不過光祿寺的手,光祿寺又在馮太後手底下討生活,誰敢?馮氏當得舞劍的項莊。”

項莊舞劍意在沛公,誰個是沛公?

禦前不養廢物,很快食盒裏用一半兒的一隻紅綃梨叫揪出來,說是出事前九皇子沒用旁的,單就這隻梨子啃兩口,太醫給挑開看,核兒裏紅瑩瑩、赤唧唧那是甚?銀钁子驗過,明明白白是鶴頂紅。

這等物兒現在宮宴上,滿座皆驚,仁和帝跌腳兒高呼護駕,一水兒飛魚服打殿外奔進,在階上密不透風圍了,一下仁和帝底氣重振,揮著明黃的大袖怒道:“是誰!此等醃臢東西,怎會摻混進朕皇兒飲食當中!”

立刻著來光祿卿問罪,九皇子四個奶媽也齊齊跪下,真正伺候飲食是她們,怎個不跪,為首的告道:“啟稟陛下,陛下明鑒,這梨子、這梨子!不是奴婢等平白喂主子的!”

幾個你推我我退你,風睃眼投,秦玉玞倒抽一口氣,拉雲簫韶胳膊:“她幾個怎望太子席上亂看!”

上頭馮貴妃哭地捯氣兒:“陛下,不是她每喂的,卻是誰喂的?方才亂亂的臣妾也沒見著!卻是誰!”仁和帝心裏疼她,逕到跟前撫她的肩,她悶頭哭,“爪兒挑揀軟處捏,玄兒小小的一個人兒,怎禁得這般手段?誰,好狠的心呐!”一壁抽噎不止。

仁和帝瞪著眼,一旁大太監知局,喝問殿中奴才:“誰瞧見個首尾沒有?是誰捧這果子喂的九皇子駕?”

這誰敢說,一來是方才席間看燈的、說笑的、走動的,誰長的這個心,二來,誰又是睜眼的瞎子,今日這局早有繭兒。

不一時,不起眼一名茶水太監望階上跪了,畏畏縮縮,說是看見太子轉過去案上拿出來的梨,四個奶娘跟趟叩首,眾口一詞說是太子捧喂,她幾個不敢攔,仁和帝懷中馮貴妃香腮掛淚兒聲聲地哭,馮太後怒極模樣,仁和帝一看,教李懷雍跪下。

“太子,你是兄長,他是你至親的手足,你倒狠得下心!”仁和帝粗氣訓斥,天子一怒誰人不低頭,殿中主子奴婢都跪下,雲簫韶也跪,身邊兒是急不住的秦玉玞。

她玞姐姐是替她急的,她卻不急。安靜垂著眼,雲簫韶單等另一位的口供。

怎的,隻有宮裏小太監指認算甚麽數?另還有後手呢。

少一刻,殿外押進來一人,是崇文殿伺弄筆墨一個小太監,今日恰逢慣跟著伺候的闞經兒沒來,是他跟著進宮,這奴才進殿就跪,膝行到階下,稱太子殿下今日進慈居殿,袖中藏著一隻紅綃梨。

這一下,似乎板上釘釘。

馮貴妃哭得桃露眼兒通紅,馮太後、仁和帝怒目而視,徐皇後跪下,替她兒喊屈。

正經階上坐的都是正主子,除卻這幾個,連溫嬪都要再望下,也實實沒別人兒。喔,也有,是李懷商,倒出乎意料,他也跪,告仁和帝道:“父皇,此一說實在荒謬。且不說皇兄素來仁愛,絕不會有戕害手足的心,就說鶴頂紅,效力何其狠急,嬰孩體中隻有更迅猛,萬一皇兄還在邊上時毒發,他如何走得脫?請父皇明查。”

徐皇後趕著附和,周遭馮氏的人同氣連聲,徐皇後和李懷商苦苦爭辯,李懷雍直挺挺跪著不言語。秦玉玞扯雲簫韶一把,悄著聲兒問:“你不上去替你男子漢分辯?”雲簫韶搖頭。

我分辯什麽,我又沒和他一道進來,鬥大的罪名落下來該是誰是誰。

卻是守著一點靈犀相似,恰此時李懷雍臉龐微側,望階下看來,正與雲簫韶目光撞在一處。雲簫韶一忡,他、他眼中是怎說的?分明半點憂惶沒有?絲毫不懼馮氏的逼迫一般。

上頭一名奶娘正說,說得真真兒的,太子如何過來閑話,如何接過九皇子,如何打袖中摸出一枚果兒,如何徒手摜捺進九皇子口中。

徒手……

一聲驚雷雪亮,打照在雲簫韶胸中!李懷雍可不是不見一星兒的慌張!他慌什麽?誰都沒有準,他有,他準是沒有徒手摸過甚紅梨白梨!

雲簫韶喉中一口氣轉疾,李懷雍不能碰紅綃梨子,這是、這是在打釜巷孫太醫手底下過過的明路子,孫太醫,孫太醫可是替太後醫頭風的名手,怪不得那日李懷雍口口聲聲不讓望太醫院打攪,這是一早尋摸好的退路!

一旁秦玉玞連聲輕呼,雲簫韶怔怔沒個應,她一時分不清,是這事兒亂還是她腦子裏亂?在這處醒來,身子按時地不好,徐茜蓉按樣來打纏,宮中徐皇後照譜伸手,馮氏依例興風作浪,怎麽怎麽,隻九皇子中毒這件兒沒循著來?

李懷雍,他是怎提早察覺的今日這場風波?

果然,上首一直未開口的太子殿下開口。

“犯衝”兩個字一說,孫太醫的名號一提,情勢急轉直下。

急急召孫太醫進來,一問之下確實,說太子殿下一根汗毛碰不得紅綃梨,尤其皮子上茸毛,觸之生癬。那馮太後的頭風還全指望這位呢,不能不取信,這麽著一來,所謂“親手給掇進小主子口中”,至少這一句全做不得數,仁和帝旁的沒說,先叫李懷雍起。

雲簫韶茫茫然不知所措。

等閑一個抬頭,昂首立著的李懷雍目光再投來。似乎詰問,在問她:鳳兒,你怎不為我說一句?似乎又隻是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