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秦玉玞悄聲:“雲丫頭,你說句話不是?怎的幹杵著,”又摸她手,驚道,“你帕子怎濕漉漉的?”

怎的濕漉漉?一手沒禁的冷汗。

勉力振作精神,雲簫韶告她:“平白的風波,唬我一跳。”

隻當她是嚇著神兒,秦玉玞慰她:“可不說怎的?可可兒的這一起子奴才攛掇起來張嘴賴人,”又忍不得提醒,“爪兒挑揀軟處捏,這話貴妃敢說!實際看是誰拿捏誰。你上覆太子,可多個心。”

關切之情溢於言表,雲簫韶謝她的好意。

內心裏一股子尖刻心思冷颼颼的,不是衝她玉玞姐姐,是衝著階上李懷雍。

可不,如今情形,誰不知是李懷雍受欺忍辱。

殿中已有東宮少師等屬官建言替太子伸張,口口聲聲說馮氏含血噀人,若非天可憐見有紅綃梨犯衝一節,又有孫太醫作保,還有陛下英明,說不得真要負屈銜冤。馮氏自然不認,說是奴才合力欺瞞,聽信小人之言才險險誣太子清白。

到了仁和帝沒個準話,正待收押兩個太監和四個奶娘下去慢審,當中一個方才賭咒最狠的奶娘,高呼一聲奴有罪,哐地一頭撞在立柱腳上,當即血濺三尺,紅的白的躥得那老高,闔殿駭然。

又從她襟子裏翻出自白書,說是家裏她自己孩兒死了,男子漢休她,選進來伺候九皇子,看見別人孩兒生得好養得好,由來不忿,如今生出歹意。

雲雲,秦玉玞鼻子裏哼氣:“打量唬傻子。”

偏偏仁和帝願意當傻子,罪責統統加在這賊毒婦頭上,當即拖出去補刑,懸屍首於門樓三日示眾,紅綃梨一案,至此不了了之。

後頭怎樣作別秦玉玞,怎樣出慈居殿,雲簫韶遊神一般泛泛,記不真切。

驀地叫拉一把,回首看見李懷雍。

“鳳兒,上來。”

是一隻手遞來,要扶她上車,又問:“瞧你方才似癱坐在地,沒事罷?”

他,他手心裏,熱的,他眼睛裏,冷的。那目光說不得,好比菩薩寶刹塔頂最尖的楔子,又好比西王母針指籮裏最長的針。不是蟠桃園裏的王母,是昆侖山頂的那位,豹尾虎齒、嘯聲厲天的那位。

忽地兩隻腳騰地,原來雲簫韶久久不動,李懷雍一把橫欄抱她上車,她心裏更跳個沒停,沒聲響在車中坐定,李懷雍隻盯著她看,直把她看得心慌,心知理虧,方才殿上她這做太子妃的,哪來的道理一言不發。

沒想,李懷雍開口沒說這件,提也沒提,隻是閑聊:“也沒去與母親小姨說話?”

渾渾噩噩,雲簫韶答:“她兩個隻進來磕頭獻賀儀,並不在宴上,早早兒出宮去了。”

“嗯,”李懷雍舊話重提,“我就說,湘水碧的顏色不合你穿,你母親穿著正好。”

這廂雲簫韶還發著忡,疑心一陣一陣的,奇也怪哉,他李懷雍是會打卦怎的,恁地神通,能預知紅綃梨這禍?也沒留著神,聽他說這件,心不在焉答一句謝。冷不防眼前一黑,甚?他說甚?

湘水碧的潞綢?

一口氣喘不上,雲簫韶心驚肉跳,那兩匹綢布早送給慶壽寺的姑子換藥方,母親身上穿的哪來的潞綢!又不是什麽尋常街上隨意置辦得的料子,潞綢是貨真價實貢品。

對麵兒,李懷雍滿含的關懷握她的手:“鳳兒,你臉色怎的發白?”

“我,”雲簫韶氣若遊絲,抿著唇顫著手,賴好道,“方才真是凶險,殿下看要蒙不白之冤。”

他,馮貴妃在拿捏他,而他這是在拿捏咱們。潞綢的事兒他知道,紅花炭的事兒,哪跑?一準兒也知道。一早知道,隻不做聲,今日她不替他說一句話,他就拿出來提點挾懾。

李懷雍好似無知無覺,滿臉感懷:“還是鳳兒心裏憂我。隻是傷著神可不好,還是請人來看你。”雲簫韶推說不必,三天兩頭地張致,他臉上淡淡的,“要看,我怎能放心。”

又絮絮兩句,李懷雍做主,一定要教延醫,隻是太醫院不好,孫太醫處失人情也不好再請,他來另尋,雲簫韶叫二匹綢緞硌在心裏,哪敢說不看。

兩人手牽著手,說的我憂心你處境、你憂心我身子一例體己話兒,好個夫妻相攜琴瑟和鳴,實際合握的手是橫豎捂不熱,隻有兩人各自知道。車裏卷雲的手炭鏤銀的爐台,暖烘烘、熱鬧鬧熏著,甚麽用?雲簫韶遍體生寒。

年過去,又幾日。

說這日是晦日,又好大雪,先頭原住下大半月,饒十來日的晴,這開孟春過去,又見白雪覆地彤雲遮天,宮人都說瑞雪兆豐年,今年民間日子好過。

好不好過,雲簫韶的日子不大好過。

如今知道形影不幹淨,雲簫韶不敢再大喇喇出去逛,心裏頭好些事兒不免擱置,內心煩的亂。

偏還有更心煩,是晦日,因朝中不上衙,崇文殿太師太傅也不開講,倒放李懷雍一個閑,也不遣人來說一聲,直直過來要請雲簫韶一道賞雪。

蝦蟆遊蹦進黃鰊池子,就你長腳兒。

奈何城西慶壽寺她多行兩步路,慈居殿宮宴上又少說兩句話,錯錯錯,麵子裏子都虧。遂打發小丫鬟設圍爐、頓茶烤點心果子,近花矮榻擺到廊下,他要賞雪就賞罷,少不了二兩肉。

她無可無不可的,在矮榻上隻是坐,李懷雍興致極高樣子,又分付兩邊擺上座屏擋風,“簫娘,”他溫存道,“你最畏寒的。”

值什麽,咱們還畏你呢,怎不見你麻溜趕緊回你崇文殿去?饒舌。雲簫韶道一聲謝殿下,沒旁的話。

坐一刻,梧桐苑廊廡底下不如廊外雪聲繁喧,寂寂無聲。忽地李懷雍說想看掌旋球,使闞經兒點兩隊手腳麻利太監,在影壁後頭空地紮四麵彩旗,擺開架勢,兩杆彩旗中間兒權當筋兒,投進去就是彩頭。

看一會子,倒興衝衝亂的嬉鬧,雲簫韶不再隻要看不看一天一地的雪,間或也看兩眼他們對局,一旁李懷雍觀之,又傳百果蒸酥、燒鵝、水角兒、黃芽兒韭菜扮等吃食,此一類素來是雲簫韶好吃,雲簫韶看兩眼,有一嘴沒一嘴,也用一些。

李懷雍親添捧與她,姿態殷殷,她又住下不用了。

又是,他不言語,隻看著她。

她額角發緊頭皮發硬:“撐的,吃不下。”

“嗯。”李懷雍又說看畫晴冷,打發進屋,又說看畫晚躍躍欲試,叫闞經兒他們捎上一道頑耍,周遭清淨,他目光沉沉轉向雲簫韶。

雲簫韶頭皮自有更麻。

半晌,他隻道:“記得你從前最喜愛采雪釀酒,教教我?”

一聲詢問沒的如同白問,不由分說傳來茶荷、箕勺、手甕等物什,站起身衝雲簫韶伸一隻手。

仰麵看他,雲簫韶看見他身後,紛紛揚揚傾似的雪。

那白的,真幹淨。

她抬手,指頭尖兒從他另一隻手掌心拂過,一隻長柄蠅紋鳳首勺攥進手裏。既拿著家夥事,咱也沒有閑的手兒給你握。李懷雍也沒說話也沒作色,跟著踏進雪中。

夫妻二個默默,她在梅樹枝葉上采雪,使箕勺篩進茶荷,往往一甌不滿就叫他接去,囫圇倒收進手甕。

不一時,箕勺和茶荷也叫收去,一並交予丫鬟,李懷雍手捧一隻卷雲爐遞來,雲簫韶手上冰涼,也就接過,預備望廊下過去烤火。“鳳兒,”聽他笑,“冷不冷?”沒防他兩隻手攏她手上,一齊捂住手碳。

他又問:“冷不冷?”

雲簫韶把頭低了,冷如何,不冷又如何,冷你還硬給拉來采雪?話都叫你說完。雪地裏她兩個擁一方爐子,這麽著親密無間勁頭,把她心裏膩歪壞了,平白兩個大字是厭煩,滿滿兒塞她胸口。

他又歎口氣:“你是惱我親近徐茜蓉?”

雲簫韶臉上更冷,反問一句:“親近?多親近。你二人是表兄妹,還怎麽親近呢。”

可兒的,說完她想賞自己嘴摑子,沒得像是擰酸。

李懷雍卻極其開懷:“鳳兒,你是念著我的。”

漫天的雪越發收不住,說它有情一片清淨青睞人間,說它無情淨害人冷,誰知道。

李懷雍信誓旦旦:“你我夫妻,你不知道我?放心,她總越不過你去,倘若她再敢不知好歹對你不敬,你隻告訴我。”

說甚麽,雲簫韶魂不守舍沒細聽,翻來覆去隻一句“你難道不知我”。

不知,真個不知,夫妻十年,她從不知他。

李懷雍又從腰間?一物,是一注鑰匙,遞到雲簫韶手中,言道:“不如你替我管東宮的帳?支用貼補隨你。”

這一下,雲簫韶更不知他。怎說?從前十年沒允她管過的東西,現如今進來頭一年就交她管?慢著。她慢聲兒問:“是宮裏傳什麽話兒出來?”

李懷雍笑得眼沒縫兒:“沒有的事,早晚該你管。”

信你?鍾南鍾馗的紫金葫蘆拘魂幡,全是鬼。雲簫韶回絕:“妾一向沒有看賬的本事,如今叫詹事府看管又無事。”

李懷雍道:“泰山大人遠在兩廣,你家裏不是你母親管賬是誰?”

雲簫韶一頓吸氣,牽扯到母親、家教家學,那的斡旋餘地,勉強接過,李懷雍又說:“好鳳兒,我不信詹事府,隻信你,你疼疼我。往後東宮的鑰匙,再往後六宮內庫的鑰匙,都是你管。”

話中另有深意,他又聲聲的,丹心重誓:“你無須因旁人著惱,我待你的心,誓如此雪,年年相候。”

這句說出去,沒人應,沒人答,雲簫韶隻是不做聲。

久久久久,李懷雍拉著人不放,心裏頭自生出一段感慰。

不作答又如何?左右溫溫熱熱一雙手給他緊緊抓在手掌心,即便是慈居殿上她沒言語,大抵隻是驚嚇罷。無妨,日子還長,再等等罷。

有一件兒,運籌在握的太子爺不知道。

他這一等合該要等一輩子。

要到後頭多年,李懷雍才省得雲簫韶這一刻安靜的意味。

她的無聲,她的靜默端方,不是妥協也不是婉順,那是,最無言的決絕。回絕的話但凡說得出口,哪個沒有回旋餘地?她的,因其不宣於口,因其無聲,最是無以挽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