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是花朝節偏逢輕輕雨,中秋的萬裏晴夜無雲,看巧。

人業已瞅來,正注目,雲簫韶一想,隻說來前頭寺裏燒香,值什麽,過去見禮:“六叔。”

李懷商今日出來替母親看顧故人,宮裏永穆觀放出來的姑子,如今在慶壽寺掛名修持,家中正住在這條巷。隻千不敢想萬不敢盼,對過門首披戴鶴氅的這一女子,她怎個與朝思暮想的人兒眉目一個樣?

“六叔?”這人,怎不理人?一味呆愣,別是犯癔症,雲簫韶又叫一次,他才道:“啊,皇嫂。”

說罷又愣。

說她檀口規矩抿,也未曾輕開捯引蜂蝶亂,說她纖腰端正束,也未曾款擺暗帶風月意,怎生怎生,一縷魂魄拘去的不能定止。

好半晌李懷商才又訥訥全禮數:“見嫂嫂安。”

當是他不意在此地逢著,雲簫韶笑道:“免的,”又說,“溫娘娘近日好麽?妾身忙的亂,未曾進宮拜望,心中實念,煩請六叔見著上覆。”

說到宮裏,近來一個信兒聽在李懷商耳中,他張嘴:“聽母妃說嫂嫂有喜?”

雲簫韶大大方方:“怎自生長腿腳似的。原沒個準兒,勞溫娘娘記掛。”

嗯,是溫娘娘記掛還是溫娘娘的兒記掛。

她把心放寬,李懷商卻不得,免不得憂思重重,蜇磨半刻含蓄勸道:“生靈天地所化,捉摸不定。我母妃生我時也是幾番謬信,一時有脈一時又沒有,如此三四遭才定有的我。”

這是,雲簫韶聽得弦兒,這是擔心她空歡喜一場,灰心敗興,一晃是禦醫說的,沒個準兒。

這句,雲簫韶慢慢記下,這句勸是誰也沒勸過她的。

那日慈居殿裏,禦醫嘴裏滑脈兩個字還沒落地呢,馮貴妃先頭就說一嘴恭喜,太後也是,當她真有身子一般捧著,賜下好些東西並名貴藥材。

實際她們能不知道?都是生養過的人,婦人初初有孕是何等的變數莫測,連禦醫都說不得準,她們就一力將她捧起來,架起來。這當中有多少等著看笑話的人心,脈不準這個是準的。

李懷商又說:“太後娘娘也是歡喜得急,宮中沒有孫子輩兒,她老人家怎不急?”又說,“不過她是好心,太醫院的禦醫卻不一定。他們好比驢拖磨,求一個不出錯罷了,不能盡力,嫂嫂還是多方請人瞧瞧才能放心。”

這話說的,太後若是真好心,太醫院哪個敢不盡力?還是在勸,一麵勸雲簫韶提防太後,一麵也是說,放寬心,太後就那樣子,太醫院就那樣子,別望心裏去。

唉,她重來一遭的人,這個不知道呢。卻心口融融的暖。

她隻道:“你兄弟二個一般,隻稱太後娘娘不肯稱皇祖母,仔細傳到慈居殿她不饒你。”

李懷商問:“皇兄也不耐煩叫皇祖母?”

原是雲簫韶起的茬說起他皇兄,可真正說起來她神色淡了,隻頷首不語。

少一刻畫晴歸來,二女道別,匆匆離去。

她兩個沿路按方子抓藥不題,單表李懷商。

他隨身的太監名喚望鴻,待雲簫韶領著丫鬟乘轎子走,他轉叫望鴻:“去那家打聽,看方才女主顧什麽病,討問什麽方。”

什麽病,自己不出麵,要丫鬟出麵,還要來這裏窮鄉僻壤避著人?李懷商有個奢想一般的猜測,左右不敢當真。

回雲府,雲簫韶母親楊氏正與幾個夥計聽賬。

丫鬟引著進抱廈,隔著簾子,雲簫韶望母親,一眼再一眼。

上輩子雲府獲罪抄家,新帝雷霆手段,好不利索,一夕之間全家人斬殺殆盡,因是有罪之人,誰肯收殮,聽說是扔到西山爛了喂野狗,她這做閨女的,叫拘在東宮出不去,墳前盡孝也不得。

如今母親華發未生,身上沉香色緞襖襯得臉色極佳,帶著夥計看賬精精氣氣,耳聰目明,精神百倍,雲簫韶怎不感觸目來,望之不住嘴角含笑。

冷不防一雙鬼機靈手扒她眼睛,在她耳邊嘻嘻笑道:“姐姐何處學的聽壁腳習性兒?”

這是,雲簫韶莞爾:“鸞箏兒。”畫晴在一旁也是笑:“娘眼上胭脂看花,也不惱。”

雲箏流笑得眼沒縫兒:“姐姐才不惱我。”

嗯,不惱你。你這聲姐姐情是沁人心肺,大冷的天遠山爐煨在心坎兒上,雲簫韶掙她來握她的手。望她,真好看,還是姑娘,眉目間一絲兒陰霾也無,好好好。

姐妹兩個又輕聲說幾句,恐打攪楊氏議事,相攜到後頭雲箏流房裏坐。丫鬟給設案頓茶,又擺出四樣點心,有玫瑰軟酥還有乳餅兩樣,雲箏流不看,單抱著先前畫晚帶來的霜柿蜜茶,一口一個嚼不停。

畫晴給雲簫韶整妝,一壁笑道:“知是姨喜歡,不枉俺每忙活一場。”

把腮麵鼓了,雲箏流道:“就知道是畫晴動的手,先頭畫晚還說姐姐親自揀的,小油嘴兒想唬我!”畫晚喊屈,又說她也出力,怎就畫晴一人兒落好。兩個年紀相仿,在家時就是長嘴的冤家,逞鬥起來連珠炮相似,你一言我一嘴劈裏啪啦響,雲簫韶和畫晴在邊上不摻和隻看著笑。

笑著笑著,畫晚說不過嘴,一跺腳:“姨你就蠻攪,犯夜的拿住巡更的!”扭臉置氣打簾子望外走,“再不與你撿柿茶吃的,白養的你口舌伶俐!誰將來看與姨說親,親家的娘姑妗子合起夥兒來都說不過姨!”

說的這嘴,雲箏流要穿鞋追出去打她,畫晴給攔住,又好好地奉果子與她吃勸,一屋子丫鬟笑得歡歡喜喜。

唯獨雲簫韶臉上勉強,險些笑不出來。

將來說親將來說親,可不是!險忘記這茬!箏流今年十三,再過兩年可不就要嫁去徐家!天殺人的火坑,沒廉恥的賊囚蠻子,雲簫韶袖中帕子攥緊,絕不能睜眼看著箏流配給徐燕藉那個人麵獸心的貨!

說這徐燕藉,吃喝嫖賭的好漢領頭,活油生事的元帥,上下攛掇左右逢迎,隻臉長得不露那事兒,和他妹子一般無二的好相貌,正經子弟樣子,又長一副七巧簧兒口舌,單會蜜糊墜花哄人。

如今蒙徐皇後的蔭領的東宮詹事府府丞,過兩年右任中書左司郎中,好歹正五品的京官兒,那時候正逢雲簫韶父親也調任京中內閣,眼看青雲直上,徐皇後極力說項,硬做成這門親事。

不成,豁出去自己禁在東宮熬幹骨頭也罷,鸞箏兒也不能嫁去徐家。

她心裏千仇萬恨,麵上功夫到家,間或抬手使帕子揾雲箏流麵頰:“瞧你,不知道還當你眼睛吃飯,看吃到臉上。”

“她不是這般?”外頭打簾子進來是楊氏,“通是沒個省心的時候,家裏養小廝也沒她這般好動。”

“母親。”“奶奶。”“太太。”屋裏眾女都起來見禮,迎楊氏在上首坐,雲簫韶、雲箏流打橫,丫頭重又頓茶,雲箏流道:“我姐不在家,母親慣拿我的規矩!”

楊氏跟雲簫韶歎氣:“我也拿得住,闔家裏問問,誰不怕這個混世的魔王。也是奇也怪哉,我生你,自小恁是文氣,怎的她這般上躥下跳。”

雲箏流一壁嚷嚷聽聽聽聽母親嫌我呢,雲簫韶道:“王母娘娘生七衣姑星,尚各有各的性兒呢,我倒喜愛她活潑。”

這話,京裏淨是透風的牆,楊氏也是大家出身,平日交遊都是宮裏走動的太太夫人,哪個沒聽說慈居殿太醫院判太子妃脈?當即又說一會子話,借口叫雲簫韶陪去庫裏找東西,打發丫鬟婆子帶雲箏流園子裏耍。

一遛的人出去,楊氏覷一覷雲簫韶神色,說:“我兒,你這遭怎的,與殿下合氣?”

雲簫韶扮沒事兒,說母親那的話。

楊氏道:“我瞧不出?沒得要說相中丫頭,太子爺難道不盼小廝!”

又說:“鳳簫兒,誰家灶上有柴無煙?心裏頭無明的些兒點觸著就生火,盡讓些就罷了。”

雲簫韶把頭低了:“沒有的事兒。真是沒有的,我是個傻子?不知道日子?這一回是太醫院不肯忤逆馮太後麵子,要說有,實際我這肚子裏哪得的貨。”

母親,最是大家教養出來的賢惠人,父親遠赴任上,家裏家外莊子鋪子哪一項不是母親操持,本就千頭萬緒,她又是深讀女訓長大的人,這一來,有些話就更不能對她說。

楊氏道可惜,複又說倒也不急,你進去才一年,又說:“我當年進雲府,一應的鑰匙賬學看足足大半年,東宮甚麽家業,隻多不少,想你也有的忙,不得空養身子。”

這名頭名不副實,說雲簫韶甩手掌櫃也罷,說李懷雍萬事在握也罷,總之東宮的產業沒從雲簫韶手裏過過。她尋思一個說法兒:“宮裏您也知道,馮太後烏眼雞似的,這檔口生養也不容易。”

這話很是,楊氏歎道你受苦,母女兩個說兩句,忽地雲簫韶想起一項。自打在那頭死去這頭醒來,總是渾渾噩噩,看見李懷雍一時怨恨一時迷茫一時無趣,萬事懶怠,可怎說的?日子不得過?

自己不能有身子,這是一件,阻撓箏流的親事,這是一件,不礙著,籌謀得當過不多時這兩件都能料理。可是更長遠的呢?沒頭緒,母親有句話驚雷相似打閃在雲簫韶腦中,長遠無論什麽計較,手裏不得有銀子?

前兒畫晴也說,說嫁妝又不會趴窩生蛋,終有一日坐吃山空。將來即便去庵裏做姑子,那也得做富裕姑子,或者改頭換麵真當寫話本去,那也得有銀錢置辦書社印板、說相班子不是?

白活了,白活了,今日才真正清醒。

又與母親說幾句,說有封信煩家裏給父親捎去,又陪著用晌午飯。雲簫韶定心,敞著心胸看慈母幼妹,真正其樂融融。

她這邊廂暢快,有兩人實暢快不起來。

是兄弟倆。

其中一個,底下人親自問出來一味紅花炭。

李懷商不知其用,但是紅花兩個字哪聽不懂?這東西辛溫行散活血祛瘀,是好處,不好的呢?也是人所皆知,婦人多用會傷身,會子息艱難。李懷商中心如煎,一時心想她、她不願給皇兄生兒育女?為何,為何。

敢想的:她與皇兄不睦,心裏頭不喜;不敢想的:她,在東宮過得不好。

先頭說兄弟倆,另一個呢,一朝從頭來,哪還是處處受打壓的優柔暗弱太子,李懷雍手底下迅速集結一批得力人手,今日心腹暗中跟伏太子妃出宮,帶回來一個姑子、兩匹潞綢並一張藥方。

看方上紅花兩個字,李懷雍眉心狠狠一跳。

隨即麵色平了,望一望腳邊周身沐血的姑子,淡聲歎息:“佛口蛇心,本宮替佛祖清理門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