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娘不說,俺每竟做了傻子!”

畫晴領著畫晚陪雲簫韶揀霜柿蜜茶。

揀飴釀的廬山雲霧與去皮的紅柿細篩,葉大的,不得,捎皮的,不得,慢慢篩出來成罐,空時拈一枚出來吃,甘酸可口。這東西按說沒甚名貴,單一樣兩個字,精細,是箏流喜歡吃的。

主仆說幾句剛送出去的客,畫晚小臉上忿忿然:“可不怎的?娘的妹妹可不隻兩項,要不是家生的親姊妹,好比姨媽,要不就是殿下納的小,她這聲姐姐好便宜!”

畫晴也說:“這也饒她,口舌上是非,娘犯不著和她置氣。隻是她送的這禮,娘的身子雖說不是板上釘釘,可總該好生養著,她可好,悶頭送梨子。”

梨子是這樣,炎夏天裏男女老幼不拘,都可用,不僅不害著什麽反還可潤肺涼心消痰,可一入立秋,不調的、有身子的婦人是個忌諱,用不得。

畫晚啐道:“屈心矯肚兒的潑腳子貨,娘還肯收,要我非當著麵扔摔她臉上!”

雲簫韶一壁挑攢柿子瓤,一壁拉畫晴笑:“你瞧瞧她,恁厲害,今日當著殿下的麵兒恨不得燒埋人,”笑一回又說,“紅綃梨是建州貢來的珍品,總不能浪費,送給殿下罷,也是她的心意落在該落的地兒。”

這玩意兒,主要是雲簫韶不喜歡。

兼之上輩子,咦,算來就是這會子前後?這果子鬧出好大風波,說馮貴妃生的九皇子就是叫紅綃梨害的,還張眉瞪眼六說白道牽扯到東宮。

牽扯上東宮,不是尋常牽扯,是太子廢立的牽扯。從前還是父親急急回京想法子救的一遭,如今麽。這麽一件事兒揣在心裏,撾鼓相似,雲簫韶胸膽外頭一縷惡念橫生。

正魂不守舍,也合該是今日有事,外頭闞經兒進來,說太子殿下不好了!

闞經是誰,是李懷雍自小的大伴,東宮太監第一人。雲簫韶追問怎麽不好,闞經急得眼兒發紅:“像是風邪,先隻說肌膚作癢,後頭胳膊肘臂生起乘風疙瘩,豆瓣似的,累累層層,好歹灌一劑天麻熄風湯也不見效!如今發起熱,不認人了!”

甚麽病?雲簫韶沒記著他何時患的這個重疾,趕著望崇文殿去。

半道上腳步一頓,心說我急什麽,他病死豈不便宜,還借甚馮氏的手。

心頭茫茫然,一時分不清是痛快還是迷茫。迷什麽,雲簫韶心思起伏,後頭終於明了是迷什麽,純是,他輕易這死了,怪不解恨。

逕到崇文殿,李懷雍神誌還清,還得閑吩咐,說先頭雲簫韶延醫,鬧出慈居殿一起子的事,他這番別望宮裏太醫院走動便了。雲簫韶凝目看他,眼內黑白明的,嘴唇紅潤潤,精氣神可是足,一時半刻死不了。

嗐。

遂使闞經兒拿她牌子去東安門打釜巷找孫太醫,那處近。

李懷雍仰在榻上伸手:“鳳兒,鳳兒。”雲簫韶踅過去,他手又收回,說別叫你染了。

趕情兒好。

少一刻孫太醫到,看過脈、身上疙瘩,又看眼瞼,說不是風邪,是犯衝的吃食下肚,起的癮癬。

犯衝的吃食?不應當,崇文殿一應的吃食都循宮裏的例,多少年沒變,怎麽忽然犯衝?可孫太醫是禦醫卸任退下去的醫官,醫術過人,十裏八鄉稱名,門下好幾手不外傳的良方,說馮太後的頭風都過他的手,他診出來的脈案不會有錯。

一下子忙起來,宮女太監紮進崇文殿前後轉悠,看看是吃碰著什麽,到了在書房近花小幾上尋著一盅小吊梨。

先頭說了,紅綃梨名貴,宮裏主子但凡得著都要奉為上品,得臉才見賞,李懷雍在宮裏爹不疼,娘雖然疼,但徐皇後一年到頭也吃不上一枚紅綃梨,他上哪吃過?今日吃一嘴徐茜蓉的,竟然吃出事端,孫太醫說這東西和殿下犯衝,往後可別碰,一根指頭挨著也不成。

李懷雍稱省得,又勉力謝過,又稱慚愧,不願大費周章,請孫太醫勿足外人道。

醫者有慈悲心,孫太醫答應:“一事不傳六耳,殿下放心。”

雲簫韶送人出去,單又封五兩的紅封謝人。出手悔矣,怎麽改不了的往來人情習慣。隻是,紅綃梨犯衝?她是真不記得這項。

隱隱有什麽事兒,她摸不清。

回到梧桐苑坐一刻,正預備安置,忽而闞經兒來請,說殿下身上病痛,想請娘娘去陪著,雲簫韶一把釵子撂在案上:“不怕過病氣與我?”她麵兒上可是有身子的人。

闞經兒不尷不尬,又瞟他幾眼,雲簫韶沒說話跟到崇文殿。

“殿下,”雲簫韶在榻邊上坐下,“心裏覺著怎樣?”

鳳兒,李懷雍隻是叫她,指頭尖兒抬一抬,想是摸她半挽的發,她沒過腦臉兒側一側躲開,回首瞧他神情,竟似癡癡。

覺著沒趣,雲簫韶幹脆挪到榻角兒上,拿雕花小鉸剔燈花頑,枕上李懷雍說晃著眼:“我一身的癮癬才下去,”三分含笑,“你疼疼我,讓我閉閉眼。”

喔,口中一息不由分說呼出去,燭火乍滅,李懷雍又歎息:“還是明著好,我瞧不見你。”

雲簫韶不很明白他近來是犯什麽癔症,要說兩個雖然婚後很有一陣子琴瑟和鳴,但也沒黏糊到這份兒上。李懷雍又叫鳳兒,殷殷的,溫聲細氣仿佛要鑽人骨頭縫兒。雲簫韶又想,是否,就是這麽黏糊,隻是後來世事難料,叫催磨得盡忘了。

又聽說:“鳳兒,我不是愛那梨湯。她今日不敬你,如今害我場病吃著教訓,再不敢亂送東西。”

一室昏暗,雲簫韶垂著眼:“殿下這話看說的,疾病天災能聽人言。”

她,是你什麽人,你要來替她和我說這句。明麵上涇渭分明,背地裏睡都不知道睡過幾遭,打量誰好糊弄。

雲簫韶心裏厭煩,恨不得追來孫太醫再給看一劑安枕的藥案,一氣兒給李懷雍灌下去算完。

聽她話李懷雍也是默默,沒說這癮癬到底聽不聽人言。夫妻二人一坐一臥,隔著一室影影幢幢,誰也看不清誰。須臾,雲簫韶輕著聲兒試探:“殿下?”李懷雍閉著眼假作睡熟沒答,聽她衣裙窸窣,出去的腳步輕輕快快,好似等不及要逃。

唉,李懷雍沉沉一歎。

不明了,雲簫韶不明了,他也不明了。

按說這時候兩人還是新鮮勁頭,該是新婚燕爾,怎恁地生疏。為何為何,單是為著一個徐茜蓉?她如今知情?怎會。

無妨,李懷雍轉又想,他的鳳兒他最知道,待他的心世間無二,早晚把心從頭煨熱。耍性子,這項從前沒見過,這輩子開眼,也別是情兒,慢慢哄來就好。

總歸人是他的,就好。

兩日無事這日到二十七。

說要回門,雲簫韶帶上畫晴兩個,又叫梧桐苑兩個小太監抬東西,也沒甚,尋常兩匹妝花緞、四盒細巧點心茶,還有前兒揀好的霜柿蜜茶一隻罐子。出來李懷雍卻堵她,說新得的兩匹湘水碧潞綢,又說這顏色太正,簫娘你二十年內穿不上,巧替他的,給母親捎去。

這可可兒說的,一來誰是你母親,二來誰要和你再過二十年,雲簫韶不要:“再不得送進宮給皇後娘娘裁衣便了。”

兩人站在崇文殿望外轉的廊廡邊上說話,往來宮女太監看著,李懷雍臉上肅肅,無言一刻,雲簫韶不願陪他在這裏現眼,叫畫晴收下東西草草謝過,領著扭頭就走。

將將出東宮,又出東華門,腳步又慢。沒別的,不想叫母親穿他的料。

一看時辰還早,母親和箏流想還在吃清早飯,母親不是個拘規矩的,箏流又每每懶的不愛早起,這會子不知梳頭沒有。

想一想這些,雲簫韶麵上沒知覺露個笑影兒,叫畫晚:“你領他兩個先回,倘你姨還在太太房裏,你就慢慢地,待她們用膳罷了。”幾個領命要先去,單獨李懷雍給的兩匹東西拎出來,雲簫韶單領著畫晴下輦車。

另叫來尋常賃的素品青布小轎,轎夫問貴人望哪行,雲簫韶說城西。

城東看病,數得著兒的是孫太醫,雲簫韶的“病”卻不能找名聲這顯的人。

先前她想得岔,絕子的藥不能煩母親。既然要母親舉薦心腹的太醫或是醫婆子,哪個不與母親說?她這心思瞞不過的,這哪說,沒得不要孩兒?母親該懸心。不能叫母親懸心。聽人說城西慶壽寺後頭巷子,住的一遛懂醫術姑子,一家討方兒一家抓藥,保管追不著蹤兒。

中間又換兩頂轎,又取出帶的鶴氅兜頭披蓋,這才到得慶壽寺。

先頭到一家子,白胡木大門,姑子姓文,雲簫韶教畫晴好一段說辭,說家裏母親去得早,現是他姑娘當家,百般折辱,父親又一邊兒爛瘡坐淨桶——屁股偏的,縱著成日對她非打即罵,如今願舍壽數換斷子絕孫的方兒,叫這登主人室的賤婢落不下根蒂。

她說得好可憐,賴是雲簫韶教得好,又有兩匹做壽品相也不差的潞綢作酬,文姑子很快迎進去說話,留雲簫韶躲在門柱兒後頭,捂著嘴兒咯咯地笑。

若是積德有個萬一,真能脫離東宮,咱們寫話本說相書頑豈不好?

欹倚著,這心思飛似的湧,若真能拋閃東宮去……

冷不防眼一抬,對過角兒上駐馬的男子,寬袖皂緣烏角冠,修長手腳、斜眉入鬢,不、這不是李懷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