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勞什子的鍾多少響的,雲簫韶沒聽見。

打發秦玉玞走,頭昏昏睡一陣子,醒來隔著窗紙天光漠漠,是晨是昏誰分,一時額角到天靈蓋子沉得要不的,雲簫韶知是到限。

心裏頭揣著什麽,也沒。要說傷心,李懷雍刮剌上徐茜蓉時候已經傷完的,徐茜蓉的貓給成兒唬出風時候,諒也該傷完,倘還有什麽念想,李懷雍不願意追究徐茜蓉那時候,總該銷完的傷心。

是以,這心頭沉甸甸、茫然然一縷沉思,是甚?雲簫韶來回品咂,心說壞了,別是執念的不甘心,可過不了孟婆關投不成新胎。

身上又不知那裏直疼,疼卻沒落在實處,掏空似的,雲簫韶一口氣漸微,千萬般念頭住下,唯餘一件。

倘若再來一遭,倘若再來一遭,顧什麽李懷雍顧什麽他的娘、他的儲君位,再不嫁東宮。

一霎間隻覺飄似的輕,病的這半年身上再沒有的鬆泛勁頭,雲簫韶騰地調轉個兒,竟然身輕如燕。

俯身一瞧,耶嚛,這榻上誰的血,蓄泊相似,趴臥著這女子,枯槁一般撒手的是誰?怎好似自己形貌。再一看,可不是自己?雲簫韶呆一會子,咯咯地笑,好麽這是做得遊魂。飄飄然轉出裏間,果然簾子不必抬手打,直穿而過。雲簫韶來回過去,頑得正興兒忽聽外間有人說話。

是誰,聽著好似男子聲。

“怎剩的這好些?”

一丫鬟答說:“俺娘吃不好。”

“怎麽不好?地藿香、血餘炭兩樣是千金科止血的聖品。”

“女人身上病,殿下何處問來的?”

……雲簫韶聽著,殿下?誰個殿下。先頭聽說關心病情打點醫藥,當是那人,卻好笑騙誰來,夫妻十年辨不出他的聲兒?不是李懷雍,慢慢飄出去,雲簫韶把頭探了。

又思及,怕不是個傻的,你是個魂兒誰瞧見你,遂大大方方出去。

隻見外間背對著門立一男子,長著身兒,猩紅鬥牛絨袍,腰橫水蒼玉,肩披雲鳳四色綬,雲簫韶呆一呆,是他。一品的皇親,隻有他,先帝第六子李懷商。話說回來,李懷雍給這唯一健在的兄弟手足封的什麽王來著?記不得。

隻是,他來這裏做什麽。

他,他關切我身上病?雲簫韶雲裏霧裏。

再想一想,喔,從前先帝後宮裏叫攛掇得烏煙瘴氣,除卻馮貴妃,大家日子都過不下去,她做人媳婦,少不得時常接濟徐皇後,連帶著也照顧李懷商的母妃溫氏,如今該封在太妃。

這幾年她幽居東宮,也是溫太妃時常照看,李懷商,怕不是溫太妃托他來。

溫太妃,最好性,這一向,都要拋閃去,也沒最後說句話兒,唉。

外間李懷商忽地疑問:“畫晚呢?”丫鬟說不知,李懷商眉間一動問出去多久,丫鬟答說也有好一陣子,午膳前後出去,日央是秦夫人陪一會子說話,臨送出去前娘的囑咐,說不叫進去打攪。

規矩顧不得,李懷商大踏步望裏間奪路:“秦夫人出去多久?”小婢也慌:“不到未時一點兒,如今看到申時,娘這久沒叫進答話,可是——?”

兩人奔進去,曉得見著什麽,雲簫韶沒跟著。一床一榻的血,怪瘮人。

卻聽裏頭小丫鬟叫:“殿下!看沾著衣!”

又聽見撕心裂肺男子聲:“雲娘!雲娘!”

咦,雲簫韶心說他怎哭得恁是傷心?一時又感頭昏,忍著惡心進去瞧,看見李懷商擁她的屍身,身子底下潑出去的血汙也不顧,搪著一壁摟在懷裏。

?雲簫韶稍稍清醒,唬的,這怎說,誰和他兩個相識?

分明不想再看,腳底下不聽使喚望榻邊照挪。不知怎的又犯昏沉,二無常大人呢,怎還不來。又覺荒謬,她死了,她的夫君沒來看一眼,反是不相幹的人哭得接不上氣。有心勸一句叔叔可別哭,咱們不值當你舍掉金珠兒,卻那力氣說話,眼兒一翻腳兒一跌,栽倒在榻。

怎的,走也不能幹淨走?要半幅身子泡血裏,最後一個念頭閃過,雲簫韶沉沉睡去。

這一睡,情是好睡,直睡得鬥轉星移不知人間歲月,恰如神女妝在巫山台,還似麗娘魂吊牡丹亭,不知不覺做成爛柯人。

卻說這日一般的烏絮絮鵝毛雪,東宮是冷僻破落戶,哪得內侍省支來人掃雪,太子起居崇文殿階上雪都有尺厚,更遑論太子妃住的梧桐苑。

說這一年哪個號,是仁和十九年。

門口簷上冰棱子墜下來碴子鑽領子冷,畫晴正抻胳膊舉楙栓,一個一個打,門內簾子閃起,是畫晩出來,畫晴問她:“不是你陪娘歇午覺?娘身上正不好,你不看陪著出來做甚?”

畫晩神色頗是怪異,搖頭兒:“娘醒了,一時木一時癲,說要看你。”

看我?畫晴白問一嘴,撂家夥事進房。

果然瞧見榻上雲簫韶正直愣愣眼兒打?,因說:“娘是怎來?身上又不得勁麽?”逕過去給錦被壓緊,“莫煩心,爹適才遣人來告,央宮裏的奶奶給娘延禦醫,衙上差事卸下就來替娘看,管是藥到病除。”

誰?管誰,雲簫韶一例當耳旁風,隻抓著畫晴的手不放,畫晴不明白她的,與一旁畫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另閑的手望她額上貼摸,見也不燙著,叫一聲,不理,畫晩捂嘴:“別是魘住了?”

兩個丫頭又叫幾聲,雲簫韶恍著回神:“畫晴,好畫晴。”

“看娘說的,”畫晩把嘴兒嘟了口唇咬了,“隻她是個好的,我是個拙的。”

雲簫韶轉也握她的手:“好,都好,你也是好的。”

又問:“我身上不好……這幾日了?”

畫晴隻當她記不真切,答她:“月初身上說懶,又冷風刮灌說喝著,飯食吃不進,到前幾日月信也遲。”

怪不得說是生病說是延醫,兩個丫頭麵上沒個憂色,一應的症通像是喜事要近。

雲簫韶垂頭擺弄被上金絲線,這匹金絲雲錦還是家裏帶來的。不住地浮,心思竟然細說也不定。

一朝睜眼,畫晩還梳揪,畫晴起死回生,撞的哪門子邪,怕不是借早幾年自己身子還魂。一來就遇喜,雲簫韶百感交集,又懷著成兒麽?上輩子沒緣的冤家,這輩子她能護住他麽?

亂亂的說不清,渾渾噩噩,左右拿不定主意。

早知護不住,是不是幹脆別迎來,尋個法子。卻青天白日扯什麽由頭,紅口白牙指望哄誰?什麽護不護得住,雲簫韶望南邊撇眼睛。

梧桐苑南邊是崇文殿,雲簫韶心說我騙誰,單門是不想生,不想給他生。

這麽一想,嗓子口一盅陳酒嗆進去相似,烈火連灼到胸口:李懷雍,李懷雍。怎是借的當上太子妃時的身子,怎沒借著還做姑娘時的身子,若能借著,鉸頭發到庵裏做姑子也不進來。

不提,眼下這身子怎麽說。

沒甚狠不下手,怨隻怨成兒沒投得好胎,冤死去親爹眼睛都沒眨一下,還要和殺人的真凶一個被窩睡覺,要給生弟弟呢。當爹的這樣子,雲簫韶這當娘的不舍得什麽,做甚喬張致。

說母子一場,可徐氏活得好著,她雲簫韶到下頭哪有臉麵稱是成兒的娘。

“娘坐著,”畫晴見無事要出去接趟打冰棱子,“有話叫我。”

雲簫韶驚回神,瞅她又一晌,忽道:“情是有話,你過來,”又教畫晩也聽仔細,“那一位,往後少叫爹。”

向來規矩,丫頭隨小主子叫人,隨婦進來的陪嫁丫鬟,按理喊姑爺是喊一聲爹,東宮空有其名,實際丫鬟仆婦還沒家裏多,人少少的,誰和誰都親,一向也是這麽論叫,可雲簫韶今日不許。

畫晴沉心問緣由,挨不過,雲簫韶說:“他不是你們爹,”好賴攢的齊整話,“總是宮裏,你每喚殿下就罷了。還有宮裏皇後,也不是你們奶奶,尊她一聲主子娘娘。”

這話,畫晴納悶:“宮裏奶奶——皇後主子娘一向與娘親厚,直當親閨女一般,如今怎要生分?”

畫晩十歲的人知道什麽,疑道:“生分?娘沒說要生分,不是說宮裏規矩?”

雲簫韶沒得胸口又要燎火星,親厚,真真是親厚。

那可不,衣食住行賞人,什麽銀子都指著呢,怎麽不親。指望完了,她住進慈居殿了,親近也就裝完了。

虧雲簫韶一個賢惠人兒,緊著自己吃穿用度也要幫襯宮裏,李懷雍有時行事走動也從她處支領,她哪有過怨言。

這規矩再沒有,要改。

抬頭看畫晴,丫頭身上半新不舊襖子,雲簫韶袖子一揮:“畫晴拿鑰匙開箱,取十兩銀子置辦衣裳。”

哪有不好的,畫晴問她要什麽樣子,她指著畫晴:“要素縐雨花棉,”畫晴夷猶,說娘穿會不會太素,雲簫韶笑,“我穿什麽,還要白萼梅樣子花兒,領子做藍底。”

話到這頭哪個還不明白,都是畫晴可心的花樣子,雲簫韶仍是笑:“給你裁來!還有畫晩,你兩個多久沒添新衣裳?”

畫晩歡天喜地,畫晴則聽出響兒,打發畫晩出去,望榻邊上挨坐下:“娘什麽計較?隻對我說。”

雲簫韶搖頭不言語,她又說:“去年進來的例,宮裏年節時下賞紅封活似地裏撒苗兒,皇後娘娘宮裏這項少不得是娘出,可一大筆開銷。娘的嫁妝不少,可又不會趴窩生蛋,咱們不減省著些兒?”

減省,減省她個沒心肝的老虔婦,雲簫韶回想,卻可不,上輩子都是這個例,少不得心疼,哎那可都是爹娘陪給她的銀子,她這一份兒,另雲箏流那一份也是進的徐家門,等閑都喂的白眼狼。畫晴又說起太子殿下也多禮錢,雲簫韶說不得截口打斷:“沒了,皇後或太子再來問支領,你就說用淨了。”

她少有疾言厲色,唬得畫晴一跳。

……

慢著。

雲簫韶發夢似的問:“去年進來?”

一陣疾似一陣如擂鼓隻悶在胸口,去年才進來?去年才進來!懷成兒是仁和二十年,進來第三年才生的頭胎,不是!自己這單是害病,不是有身子!

好!好!雲簫韶撫一撫領子口,畫晴問什麽一驚一乍悲喜事,恰外頭畫晩打簾子進來:“爹——殿下來看娘。”

雲簫韶一團喜氣還沒體會盡,一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