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別忙,”雲簫韶叫著人,“去告訴殿下。”

告訴什麽,一時半刻沒說。

不是吊人胃口頑,而是雲簫韶心思好比纏著的飛絮遊絲,翻飛沒個定數。

原先想說待咱們勻臉梳頭,這是一貫見太子駕的規矩,可是,雲簫韶已經少說半年沒見過李懷雍。

眼前這個麽,更別說,往前頭數七八年的李懷雍。

對他哭?對他笑?該是什麽章程,雲簫韶實在不知。

踅摸良久,把聲量低沉著:“就說,我睡下的,先請他回。”

畫晚出去回話,屋內默默,單等著不速之客逕走。

忽地聽見外間畫晚扯嗓條:“殿下,我們娘正睡著哩。”

屋內兩個一驚,連忙安頓雲簫韶麵朝裏躺好,聽一陣腳步疾,又一陣窸窣窣,畫晴的輕聲兒:“請殿下的安。”

“嗯,”溫吞吞的男聲叫起,“這時辰還歇著,昨兒夜裏沒睡得安穩?”

是、這是,武陵人踏舟桃花源?還是俞伯牙聽海蓬萊島?今生今世竟又聽見他這般家常言語。殷殷的,關切的,好似真事兒真情兒。

雲簫韶擁著一臂錦被閉閉眼。

畫晴答兩句,末了道:“等娘起來俺每與她說,教她親上崇文殿向殿下請罪。”

意思現成是要送客,沒想自覺著身邊榻一個角沉一沉,身後近處傳來的聲兒:“無妨,我陪陪你娘。”

?徑自望榻邊上坐了?要坐在這裏看?幹看什麽。

聽李懷雍又問幾句起居日常,諸如餐飯一般,庇股隻安定在榻上不挪窩,把個雲簫韶白捱得如芒在背,緊攏香肩不敢亂動一動。

須臾,她聽著他的,那是一輩子的指望一輩子的念想,低低笑道:“我在這裏,你安睡不得,我且去,晚間再來看你。”

一時說不上,他慣得好一副溫良嗓,又細貼著人心肺溫聲言語,燙得雲簫韶鼻尖一酸。

又聽他道:“再過一刻喊你娘起來,午間不敢放任睡,要防著晚上沒困頭。”

畫晴兩個稱是,一陣腳步溜著煙,消失在門外。

回來看人,隻不起身,畫晚抻頭看看,不得了,驚道:“娘怎哭起來?”

怎,誰知道。雲簫韶袖口抹在臉上,思來想去不值。

可是眼中發澇似的不住,罷罷,想是哭這身子的魂兒,忒可憐,就剛進來這幾年有幾分好,你還沒享著。

哭一陣子歇住,隻覺通身舒暢耳清目明,隱隱一個念頭,往後許再不必為著他落淚,可是好。

這日後頭雲簫韶沒忙別的,一味拉兩個丫頭說話做針指,看看這個看看那個看不夠,到入夜歇息,謝天謝地不得沒眼色的來打攪,舒舒服服安寢。

約摸燭火滅過兩刻,雲簫韶心裏有事還沒睡,躺著不知哪一縷眼風掃著門簾,地上竟然有個人影。

唬一跳,雲簫韶當是遭賊,剛想叫起來,看見那人竟好似跪地上一動沒動。這一下懵的,誰家賊子這麽著行竊?再定睛一看,外頭廊下的燈照著鼻子眼兒,不是李懷雍是誰。

他麵向裏間長跪,口中翕忽不止,雲簫韶心口一跳,心說這是做什麽法事,看嚇著神兒。

且看你鬧的哪門子幺蛾子。

側臉覷著,夫妻倆你也不知我我也不知你。

覷著覷著,雲簫韶神思困頓緩緩睡去,李懷雍跪到幾時,她不知,到底看清不曾,或是發夢?她也不知。

那日說望宮裏延醫,沒來,畫晴兩個不免憂急,雲簫韶渾似沒事兒人。

也是曆來的毛病,月信不按日子,再說承那一位的人情還得還,還得進宮謝恩,沒病也要煩出病。

這麽想著,不免想一想往後的路。亂糟糟渾噩噩萬事沒頭緒,不過有一樣是定的,不能給李懷雍生孩兒。

這事兒,就不能勞動宮裏的禦醫。

“畫晴,”雲簫韶扒摸她袖子,“你家去看母親哪日得閑,年節上各家走動,再不得要上山燒香,看她哪日清閑,咱下帖兒回家看看。”跟母親說說,家裏相熟的醫婆子、太醫總也有。

若是,心頭一撮子奢想,長年累月若是落不下一個半個根蒂,七出第一就是無子,說不得真能給她打發到庵裏。庵裏怎麽不好?她上輩子後頭幾年過的什麽日子,比庵裏也差不離,伺候菩薩怎麽不比伺候負心的人強。

不過說要家去,一時半刻不得空。一來父親不在家,母親年下有的忙,二來雲簫韶這頭也有事,這日李懷雍過來說,宮裏召雲簫韶進去。

他是滿懷歉意的:“母後前腳往太醫院遞話,後腳風聲傳到慈居殿,太後問是誰不好,說到你,三兩句就說既然你身上不好,不如進宮,宣院判、禦醫都給瞧瞧。”

慈居殿,如今的慈居殿,還是馮太後當家。

馮太後,念起這一位雲簫韶心裏也沒個耐煩,當年一手給她捧上太子妃的是誰。卻是什麽好心,早是看她父親不是京官兒,家裏又沒兄弟,沒個助力,因指給李懷雍。

須知馮太後雖然是李懷雍親祖母,本該千疼萬疼,奈何宮裏新近添一個九皇子。九皇子的娘馮貴妃是太後的親侄女,李懷雍隻有仁和帝跟太後沾親,九皇子李懷玄可是爹媽兩邊兒都沾著,誰親誰疏一目了然。

說起來,雲簫韶疑心徐家姑侄是不是就仿的馮太後和馮貴妃的例,真是,上行之,下效之,好的不學。

“簫娘?”邊上李懷雍許是看她不言語,叫一聲,猶自愧疚,“你身上不爽利還要進宮奔波,受苦了。”

雲簫韶不吭聲,他轉問:“到底是怎麽著不康健?這好幾日你懶懶的,笑模樣都見得少。”

“沒大事,”雲簫韶強笑答話,“殿下別掛著心。”

李懷雍眼睛沉著,雲簫韶心裏突突,聽他口中卻一派鬆快:“瞧你臉色尚好,進去罷,求個安心,我陪你進去。”

啊,那實在也是,不必了。雲簫韶推脫:“女眷進宮,哪有漢子陪的,太後又沒召你。”李懷雍沒言語。

到日子雲簫韶照時辰進宮,再三推謝沒用,李懷雍一定要陪著,言道:“是我無能,東宮原該設有良醫所,萬事不必求人,如今委屈你看人眼色。”

“殿下那的話,”怎麽接茬都不好,可叫雲簫韶拿話安慰他?又不願意,隻好撿一句,“是太後借著由頭給皇後臉上不好看,妾哪來的委屈。”

車外軲轆轉得吱呀吱呀,車內雲簫韶一句話說出去,好似冬日梅樹底下烹茶,一抔枝上雪落進滾水的茶甌裏,悄無聲息,融得半點水花沒有。車內狹窄,雲簫韶不願意挨著人,做得筆挺,沒得十成十的緊繃。

少一刻李懷雍好似閑聊:“你從來喚母後,喚我是二郎,如今怎的生分。”

這見鬼的輦車,死活到頭是到不了慈居殿,雲簫韶逃也似搪塞:“在宮裏,總要守著規矩。”

冷不防看見李懷雍眼睛,既輕且沉,聽他道:“宮裏?簫娘,東宮不是宮裏,東宮是你的家。”

是是是,是你白長的口舌賴說這一句的,雲簫韶險些賞他白眼,好歹按捺,敷衍幾句,終於外頭聽太監唱,趕著下車進殿。

不一時回轉,好麽情是張狂沒個忌諱,躲車上便了,這人怎大喇喇立在宮門口,往來宮女太監誰看不見,也不怕人笑話。

是馮太後親信姑姑給好好送出來,喬的笑模笑樣:“有三分準驗,倒先頭恭喜太子。”問何喜之有,雲簫韶默立邊上沒個話,姑姑道,“展轉流利,如珠之動,院判大人親下的脈案,是滑脈,東宮或後繼有人。”

李懷雍臉上乍驚乍喜,也不顧著人,雙手摟雲簫韶直要打騰給抱起來,唬得雲簫韶上手擯他胳膊:“沒個一定,看張致的!”

放落地上:“怎是沒一定?”

姑姑說:“太子妃娘娘脈象暗弱,因不敢下定論。”

說幾句吉利話兒,宮裏禦醫都一個樣,刀架上脖子準話也沒有。說她笑,是皮笑肉不笑,兩隻眼睛枯瘦瘦、陰曆曆蜇人。

兩口子當看不見。

李懷雍好似心終於定下,放開雲簫韶,遞過賞又謝過。

回東宮路上,李懷雍又一直摩她手,望她隻是笑,喚她小字,又說:“原來你是心煩這個,如今得著準話心裏舒暢了?瞧你打慈居殿出來神色就好。”

怎麽不好,雲簫韶瞥他一眼。

進去是是闔宮嬪妃在列的大陣仗,太醫院上到院判下到生藥員都給傳來,馮太後左首徐皇後臉色就不太好。她一個禦醫也請不動,馮太後呼啦啦能叫個囫圇,還是給她兒媳婦瞧病,誰能臉色好。

她臉色不好,雲簫韶臉色就好了。早是你早年吃的癟不夠,到你上位就一味折辱人,什麽人呐。再一個她今日穿擁的大襖,腰間緊就而肩臂寬鬆,裏頭使畫晴給她綁的衣裳帶子。

在肩臂處係帶,一時半刻能拗一個氣血不暢的脈象,診脈這項就難以施展,任是醫聖他老人家下凡也摸不出個準兒,這才有的“暗弱”、“說不準”。

雲簫韶要的一個說不準。她自知沒身子,卻不願李懷雍立時也知道。

有身子,名正言順李懷雍不得近她的身,要央母親配不出貨的藥,這之前,雲簫韶可不盼著甚喜事。

種種計較都在她計算之內,臉上自自然鬆快,李懷雍細看她麵上,沒看出端倪,隻當她是有孕高興。

高興就好。

有此好消息影兒,晚間李懷雍要宿在梧桐苑,雲簫韶沒道理攔他。也沒攔,有免死金牌怕他的,夫妻兩個脫衣解帶,畫晴點茶與兩人吃,打發安置。

李懷雍問雲簫韶好不好睡,要排展手臂與她枕,她裝作睡得熟沒答話。

三裝兩扮的,還真就睡思纏人,熏熏然睡去。

夜裏發夢,夢的是外頭一個小人兒,搖搖晃晃打簾子進來,喊她:“母親,這遭果真不迎要我來?”

她怔怔,孩兒又說:“母親要棄兒子,兒子沒話,拜願母親安康順遂。”言沒罷望地上跪,一跪一叩,一叩祝一句,說母親安康。

跪的那寸地上,看不是前兒他爹跪的一個地兒?

雲簫韶驚醒來,枕上妝淚濕透,發著懵喃喃:“成哥兒,成哥兒。”他要跪就跪,你跪甚,你去罷,安心地去。

猛然身後動靜,李懷雍問她:“你叫誰?”

等閑一身冷汗,雲簫韶小衣冷浸浸縛著,喘不上氣。